21世紀鴉片戰爭

某天晚上，我在瑪麗醫院急症室連續看了兩個互不相識，但有相同病徵的年輕人。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感到，近來皮膚下和口腔裏有爬蟲在蠕動，因擔心患上由寄生蟲導致的傳染病而求診。聽到這種病狀，病因已躍然紙上。我緊盯着他們，直截了當地向他們提出了一個相同的問題：“你最近有沒有服食過‘冰’或可卡因？”並要求他們提供尿液樣本作化驗。

第一個病人在追問下顧左右而言他，只承認服食過止咳藥水和俗稱“K仔”的氯胺酮，繼而在留取尿液樣本期間去如黃鶴。第二位青年最初強烈否認曾吸食任何毒品，在尿液樣本顯示對“冰”呈陽性反應後，卻託辭最近在朋友的派對中曾被給予“冰”毒服食。可惜這謊言亦難逃我的法眼，毒理知識指導我推測這病人應該服食了“冰”一段頗長的時間，才會出現該種典型的幻覺。最終我當面把他的謊言毫不留情地戳破後，跟他詳細解釋了狀況，並把他轉介到精神科門診接受戒毒治療。

兩成港人曾接觸毒品

以上的病例是香港濫藥問題的一個真實寫照。根據內部不完全的估計，本港約五分之一的市民曾經接觸毒品，可見毒禍的嚴重程度。急症室首當其衝，是處理各類濫藥個案的最前線，亦是最主要的一個部門。跟精神科門診處理的、相對穩定之濫藥病人有所不同，急症科醫生面對的卻是一些因服藥過量而出現急性病徵的人士，他們的徵狀千奇百怪，有些更有即時的生命危險。這些病人或因神智不清而不能提供準確的病歷，或如以上個案裏的兩位青年，因擔心被發現曾服食毒品惹上官非，而刻意提供誤導性的資料，從而增加了診斷的難度。

雖然資料不全甚或被刻意扭曲的病歷，為醫生在診症中設置了不少障礙，富毒理經驗的急症科醫生透過細緻的臨床觀察，從蛛絲馬跡中抽絲剝繭，再加以毒理知識層面上的推敲，往往能及時評估出服用毒品的正確類型，並作出相應的處理。

常見濫藥徵狀

在〈急症室的福爾摩斯〉一文中提到，急症科醫生在處理每個疑似中毒病症時，都必定會刻意檢查病人身上有否展示出某種中毒症候羣（Toxidromes），以斷定病人有沒有中毒和中毒的機理類別。本地被濫用的精神科藥物雖然多不勝數，但在服食過量的情況下，它們的徵狀常可歸納為寥寥數種的中毒症候羣。只要在病人身上辨別出其中一種，答案很快便會浮現出來。例如過量服食以下藥物，會出現各種不同的身體徵狀：

1． “冰”、可卡因、安非他命和搖頭丸：統稱為中樞神經興奮劑（CNS stimulants），過量吸食會出現擬交感神經中毒症候羣（Sympathomimetic toxidrome），導致包括血壓和脈搏增高、體溫上升、瞳孔擴大、皮膚出汗、神智不清、癲癇及昏迷等徵狀。

2． 鴉片（Opium）、嗎啡（Morphine）、美沙酮（Methadone）和俗稱“白粉”的海洛英（Heroin）：統稱為鴉片類藥物，會產生鴉片類藥物中毒症候羣（Opioid toxidrome）。由於中樞神經受到抑制，引致呼吸頻率、換氧量、血壓和脈搏等重要維生指數急劇下降，並伴有瞳孔縮小、神智不清及昏迷等徵狀。

3． “白瓜子”（Zopiclone）、“藍精靈”（Midazolam）、“羅氏五號”（Diazepam）和“十字架”（Flunitrazepam）：統稱為中樞神經抑制劑（CNS depressants）。這些藥物本來在醫生正確處方下，都是合法的安眠藥和鎮靜劑，但濫用和不當使用卻可導致鎮靜和催眠類藥物中毒症候羣（Sedative-hypnotic toxidrome），主要造成神智不清及昏迷的狀態，其他維生指標一般十分平穩，但在極嚴重的情況下也可抑制呼吸而令服用者致命。

4．氯胺酮（Ketamine）：眼球會不自主地轉動，而且常在鼻孔內留下白色的粉末；

5．大麻（Marijuana）：眼睛微絲血管會經常充血擴張。

辨認出病人身上某種特殊的中毒症候羣，便可以把考慮的範圍大幅縮窄，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設法證實初步的臨床診斷是否正確。本港的急症室普遍都配備了尿液試劑盒，能在數分鐘內同時對上述十數種常見的被濫用藥物作出快速的檢測。因應病人殘留在體內的劑量及其代謝物的水平，在病人的尿液樣本中，可測試及檢定數週甚或遠至數月前曾服用過的非法藥物。只要把臨床徵狀與尿液快速測試結果作相互印證，濫藥者便無所遁形。另一份病人的尿液樣本會被送到醫院的化驗部門作更詳細精準的檢驗。這份最後的化驗報告一般需時兩、三天完成，報告中詳盡羅列所有在尿液中驗出的物質，有否濫藥，一目了然。

被濫用的藥物隨着潮流在數十年間更替不斷，以前最常見的“白粉”海洛英早已日暮西山，逐漸退出不光彩的舞台。以往形容“白粉”吸食者為癮君子，恐怕必有一天亦被歷史洪流所淹沒。取而代之的是氯胺酮、“冰”和可卡因等新興毒品，前者高踞本地非法藥品榜的首位經年，而後兩者的濫用趨勢近年持續上升。傳媒經常報道的服藥後行為失控現象，多由後兩者而起。

毒品破壞大腦運作

各類毒品皆可對人體健康構成嚴重傷害，長期服用可導致生理和智力上的永久性損傷，其中尤以中樞神經興奮劑最為危險，並以“冰”和可卡因為甚。無論是急性或慢性中毒，均會產生劇烈的不良反應。即使一次性服用過量的“冰”或可卡因，除了誘發上述擬交感神經中毒症候羣外，亦可以導致包括心肌栓塞（Myocardial infarction）、惡性心律失常（Malignant arrhythmias）、腦溢血（Intracerebral haemorrhage）及抗利尿激素不適當分泌症候羣（SIADH）等嚴重急性疾病，能在短時間內致人於死地。

此外，急性中毒時因藥物而產生的幻覺和神智不清，會影響一個人的正常思維和判斷，從而作出一些危害自己和他人性命安全的失控行為，所以及時作出正確診斷對救治十分重要。另一方面，長期濫用“冰”和可卡因無一倖免地必定會破壞大腦的正常運作，導致智力衰退和思覺失調等嚴重精神問題。其中，寄生蟲妄想症（Delusional parasitosis）是既典型又最具戲劇性的思覺失調病徵，這病徵只會在長期服用“冰”和可卡因後才出現。我當時就是憑着這個病人自圓其說的徵狀，輕易地作出正確的診斷。從這個例子可以窺知，此類慢性中毒能肆意扭曲人類正常的心智，令到一顆生而盛載世上美好事物的心靈沉淪墮落，繼而完全摧毀其錦繡前程。

當遇上由“冰”和可卡因引起的嚴重中毒病例，急症科醫生在確保病者的氣道暢通後，會透過靜脈注射大劑量的鎮靜劑舒緩擬交感神經中毒症候羣的徵狀。如病人出現高燒現象，會在身體表面放置冰塊，助其快速降溫。另外亦需以靜脈注射降血壓藥物的方式，降低暴升的血壓，減低心腦血管併發症的風險。病人情況穩定後，須在急症科專科病房繼續接受觀察治療，以排除所有具致命性的併發症。併發症一旦出現，須及早實施針對性的治療。

歷史上鴉片曾荼毒中國人的身心，使民不能工，兵不能戰，致使中國在1840年至1842年間的鴉片戰爭中被大英帝國的堅船利炮徹底擊潰，從此積弱百年，可見毒禍對個人和國家傷害之巨大。人們當引以為鑒，自愛自律，勿讓毒禍在21世紀再蔓延而自毀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