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卡拉馬佐夫兄弟》[37]
尼采曾說過:“惟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才使我學到一點心理學。”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們當中的境遇是十分奇特的。大約二十年前,把俄國文學介紹給法國的德·沃居埃先生似乎被這個巨大的怪物嚇慌了。為自我辯解,他彬彬有禮地敬告第一批讀者,說他們會感到莫名其妙的。多虧了他,我們喜歡上屠格涅夫,信心十足地贊賞普希金和果戈理,並開始篤信托爾斯泰,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實在太俄羅斯了。德·沃居埃先生警告有危險。他充其量同意引導首批好奇的讀者閱覽他認為最易理解的兩三部作品,其才氣不必費讀者的腦筋便看得出來。不過,經他這麼一來,唉!他便排除了最有意義的作品,也許最難讀的,但我們今天敢說是最完美的作品。某些人認為這種審慎是必要的,也許正如有必要讓公眾先熟悉《田園交響曲》,慢慢習慣之後再提供《合唱交響曲》[38]。如果當年把最初好奇的讀者滯留和限止在《窮人》、《死屋手記》和《罪與罰》是合適的話,那麼今天該讓他們面對偉大的作品了:《白癡》、《群魔》,尤其《卡拉馬佐夫兄弟》。
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後的作品,本該是個系列作品的第一部。陀氏當時五十九歲,他寫道:
“我經常痛苦地發現,我連二十分之一想表達,甚至也許能夠表達的東西,都沒有表達出來。拯救我的,是鍥而不捨的希望,但願上帝總有一天賜予我力量和靈感,讓我更完整地表達,總之,讓我表述我的全部心跡和想像。”
他屬於那種罕有的天才,奮進不息,作品不斷,直到死神突然把他斷送。暮年老當益壯,沒有絲毫的衰退,不像倫勃朗或貝多芬晚年思維確實惡化了,強烈惡化了:我老愛把陀氏與他們相比較。
對己沒有一絲一毫的寬容,從不自滿,嚴格要求自己到了強己所難的地步,但對自己的價值卻心明眼亮;著手創作《卡拉馬佐夫兄弟》時,他心裡暗自高興,預感到終於抓住了力所能及的主題,抓住了與其天才相匹配的主題。他寫道:
“我很少有過比此更新鮮更完整更獨創的東西要說了。”
這本書成了托爾斯泰臨終前的床頭書。
我們最初的譯家被這部無與倫比的書嚇壞了,出了一本刪得支離破碎的譯著。借口外觀上的統一,隨處把整章整節的文字刪掉了,而把刪掉的章節補充出版了一卷,題為《早熟的人》。出於謹慎,把卡拉馬佐夫的名字改成切斯托馬佐夫,以致把讀者徹底弄糊塗了。那個譯本就其譯出的部分來看全都譯得很好,現在我還覺得比後來的譯本好。也許有些人根據出書的年代會認為當時讀者尚不成熟,難以承受一部如此豐滿的傑作全文譯出,我只不過責怪那個本子未標明節譯。
四年前,皮延斯托克和諾兩位先生發表了新譯本。這部譯著的一大好處是全書字體緊密排成一冊,經濟實惠。我想說,該譯本把首譯者刪去的部分按原來位置恢復了,但全盤加以濃縮,我甚至想說,每章都凝結了:他們把會話中病態的結巴和震顫統統取消,跳掉句子的三分之一,常常是整段整段跳掉,而且往往是最意味深長的。其結果光禿,生硬,明暗不分,就像鋅版雕刻,或者說得更巧妙些,就像用單線條臨摹倫勃朗深濃的肖像畫。儘管有那麼多不足之處,這本書仍可貴得令人贊賞!這本書耐心等到了出頭之日,正如斯丹達爾的書一本本時來運轉。陀氏這本書走紅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在德國,陀氏作品的譯著接連不斷,一部比一部精當和嚴謹。不近人情和不易激動的英國正考慮迎頭趕上。今年三月二十三日《新時代》上阿諾德·貝內特預告了康斯坦絲·加內特夫人[39]的譯著,希望英國所有中長篇小說家能夠學習“前無古人、最富有想像力的作品”,談到《卡拉馬佐夫兄弟》時還特別指出:“嘿,激情達到最高的強度。該書向我們描繪了一打絕對高大的人物形象。”
誰說得清楚這些“高大的人物形象”在俄國本土是否也像對我們這般直接訴諸俄國人?是否在今天以前他們的聲音也能顯得如此緊促?伊凡、德米特裡、阿遼沙三兄弟天差地遠血緣親屬關係都緊密相連,他們的僕從兼同父異母兄弟斯麥爾佳科夫可憐又可鄙的身影緊隨著他們,使他們惴惴不安。知識分子伊凡,感情狂熱的德米特裡,信仰狂熱的阿遼沙,他們三人好像共同分享著老父親厚顏背棄的精神世界。我知道他們已經對許多年輕人產生了很不得體的影響。他們的聲音對我們來說已經不陌生了。我的意思是什麼呢?是說,他們三兄弟的對話在我們自身都聽得到了。然而,這部作品的結構沒有任何不合時宜的象徵表示。我們知道,洞察入微的心理學家企圖廓清的一則平庸的社會雜聞或一起不明不白的“訴訟”都可供該書借用。沒有比這些意味深長的人物形象更為實情實在了,他們一刻不離急迫的現實。
今天的問題在於把他們搬上舞臺:不是所有的想像作品或所有的歷史人物都值得搬上舞臺的;重要的是要知道我們是否通過演員協調過的聲調認得出他們困惑的聲音。
問題還在於改編者是否善於向我們描述符合這些人物衝突的必要事件而不過分歪曲。我想改編者是極其聰明的,能幹的,我肯定他懂得為了滿足舞臺的需要,靠平常那種三下五除二的剪輯法是不夠的;靠生吞活剝搬用小說最突出的章節也是不夠的,而應該追本溯源,重新布局,歸納概括,把素材以不同的配景加以安排。
最終的問題在於對這部作品缺乏深入了解的觀眾,是否願意以足夠的熱忱去看待這些人物形象。大概這類觀眾還不至於像俄國知識分子那般“離奇地自負和驚人地無知”,陀氏對此一直深抱遺憾。否則,他就希望讓他們在否定的道路上止步,或至少讓他們思考思考,讓他們提出疑問。
我寫這篇東西僅為此而已,別無他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