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老鴿舍劇院宣讀的講話稿[40]
幾年前贊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還不大多,但一如既往,每當首批仰慕者從精英中吸收時,他們的人數就會越來越多。今天老鴿舍劇場就顯得太小,接待不下他們了。我想首先探討一下怎麼會有一些人仍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了不起的著作無動於衷:為了戰勝不理解,最好的辦法是把它當作真誠的,並且設法理解它。
我想,一般人憑我們西方邏輯責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要是說他筆下的人物不合情理,優柔寡斷,常常幾乎沒有責任感;人物形象全是怪模怪樣的,瘋瘋癲癲的;再現的不是真實的生活,而是噩夢。這種說法,我認為是完全錯誤的,但暫且接受下來,而且不要滿足於引用弗洛伊德,回答說我們夢中的真誠多於生活行為中的真誠。還是聽聽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對夢的論述吧:“我們的夢充滿了荒誕不經的事情和明顯辦不到的事情,但在夢中您卻認可,幾乎不感到驚奇,況且另一方面,您的智力異乎尋常得以發揮。當您醒來,回到現實世界,為什麼您差不多總覺得乃至有時非常鮮明地覺得,夢離您而去時帶走了未被您猜透的謎?夢的荒唐使您啞然失笑,但同時您覺得這一連串的荒謬包含著一種想法,一種真實的想法,確實存在的想法,並且一直存在於您的心目中,您好像從夢中得到您等待已久的預卜……”(《白癡》第二卷第一八五頁)
我們不妨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夢的這個看法,應用到他自己的作品上去,並非我想把陀氏的敘事與某些夢中的荒唐事等同起來,根本沒那回事兒,而是因為我們讀完他的書也有如夢初醒的感覺:雖然我們的理智拒絕完全認同,我們卻感到作者觸及某個“屬於我們真實生活”的隱秘處。我認為從這裡著手便可解釋為何某些知識精英以西方文化的名義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擯諸門外,因為我很快注意到,在我們的全部西方文學,不僅僅法國文學,如小說,除極罕見的例外,只涉及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情感或精神的聯繫,家庭關係,各社會階級的關係,但從不涉及,幾乎從不涉及個體與自身或與上帝的關係,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裡,這種關係是優先於任何其他關係的。弄清楚我要說的意思,我想,最好莫過於霍夫曼夫人在其陀思妥耶夫斯基傳記中所援引的一個俄國人的話(該傳記據我所知是最最好的,但可惜沒有翻譯過來),她斷言這句話能使我們感受到俄羅斯生靈的一個特點。這個俄國人聽說別人批評他不守時,非常嚴肅地反駁道:“確實,生活多麼艱難哪!有些時刻需要好好過呀,這比約會遲到不遲到重要得多。”這句話說明私生活比人際關係更為重要。你們不想一想,這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秘密,使他在一些人看來顯得如此偉大如此重要,同時在其他許多人看來則顯得令人難以容忍。
我絕不武斷說,西方人,法國人,完全只是衣冠楚楚的社會生物:帕斯卡爾的《思想錄》[41]擺著呢,還有《惡之花》[42],這些書嚴肅正經而孤立無傍,畢竟跟我們任何其他的書一樣屬於法蘭西文學。一定范疇的問題、焦慮、激情、關係似乎可以留給倫理學家、神學家、詩人,而小說則不需要這些東西來充塞。巴爾扎克所有的書中,《路易·朗貝爾》[43]大概是最不成功的,怎麼說也只不過是個獨角戲。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實現的奇跡,是把每個人物塑造成一個族,首先每個人物根據自身的本質存在著,同時又是內在的人,堅守自己特殊的秘密,但呈現在我們面前時則紛繁複雜,問題多多;奇跡還在於諸多的問題活生生纏著每個人物,我該說,纏磨著每個人物,在我們面前相撞相鬥相通,直至把每個人物弄得死去活來,或一命嗚呼。
沒有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涉及的問題更崇高了。但說了此話,我必須立刻加以補充:他從不空談這些問題,他的思想從來只依據個體而存在,這就使他的思想具有永久的相對性,因此具有威力。開始某某人只因明白,不出幾日抑或幾小時就會死亡,才領悟上帝、神明和永生,如《白癡》中的希波利特。繼而某某人,如在《群魔》中,根據其自殺建立了一整套形而上的說教,已經顯露尼采的苗子,說什麼再有一刻鐘此人應該自殺了:聽其言,我們不清楚他是否因為應該自殺才如此思想,抑或因為如此思想才應該自殺。終而某某人,如梅什金,只在癲癇病快發作時才產生最異乎尋常最神奇絕妙的直覺。講完這個意見,我目前只想得出下列一點結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是最飽含思想的小說,我正要說最飽含思想的書,同時從不抽象,但也是我讀過的最富有活力最令人激動的小說。
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儘管很有代表性,卻可以說從不脫離人性,從不象徵化,絕不再是我們經典戲劇的那種類型人物,他們是些個體,跟狄更斯最特殊的人物一樣特殊,跟任何文學的任何人物描繪得一樣有力。聽聽下面這段話:
“對有些人,一開始介紹他們最明顯的面貌特徵時很難說得清楚,就是人們通常稱之為“普通的”人,或“群眾”,而他們實際上組成了人類的絕大多數。我們的故事中好幾個人物就屬於這個人類,尤其是加布裡埃爾·阿達利奧諾維奇。”
這正是一個特別難以描繪其特徵的人物。看看作者怎麼描述。
“幾乎從少年開始,加布裡埃爾·阿達利奧諾維奇一直受自己的平庸感所困擾,同時有種難以抑制的渴望:讓自己相信自己是尤物。他飽含激烈的欲望,可以說是天生的火暴性子;他相信自己的欲望強而有力,因為狂熱沖動唄。他急不可耐地想出人頭地,有時促使他心血來潮,不顧一切,但總在最後一刻我們的英雄變得過分合乎情理,結果不了了之。這真使他受不了。”(《白癡》第二卷,第一九三至一九四頁)
這是最平凡的一個人物寫照。應該補充說一下,其他人物,如首要人物,可以說,作者不直接描繪他們,而讓他們自行呈現一幅幅畫像,而且隨著故事的進展,不斷變化,成為永不完成的肖像。他筆下的主要人物總是處在形成之中,始終難以從陰影中脫穎而出。順便說一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點上與巴爾扎克太不相同了,巴氏的主要考慮好像總要歸於人物的完整結局。在構思上,巴爾扎克像大衛[44],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則像倫勃朗[45],其人物形象具有極大的藝術感染力,通常是完美無缺的,似乎在他們的後面和在他們的周圍再也勾勒點染不出如此深刻的思想了,我確信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會是最偉大的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