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生文学精读:唐诗(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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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代前言)唐詩讀法淺說

唐詩是中國人的驕傲。無論在中國的中國人,或者是中國以外的中國人,應該說很少有不喜歡唐詩、不讀唐詩的。那麼,讀唐詩究竟有無所謂可循之法呢?這卻是個頗難回答的問題。

古諺有云:“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從不會到會,除了“吟”以外,可能還包括寫作。以為這過程並不需要有何特別講究,只要“熟讀”也就可以了。如此說來,似乎其中並無所謂“法”存在。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而另一方面呢?千百年來,讀唐詩、論唐詩,照樣有許多人在那裏現身說法,至今所傳大量詩話、詩評便是明證。這一事實又說明,讀詩過程中還是有“法”可言的。因此,今日探討唐詩讀法,對於以上兩個方面都當有所顧及,即:既要重視“熟讀”,未必拘泥於各種所謂“法”,又要善於收取有關各種“法”,以提高“熟讀”的成效——這一簡單的答案,不知能否令人滿意。

以下先說“熟讀”。這是前人的經驗之談。對此,自從清代乾隆癸未(1763年)蘅塘退士(孫洙)編選《唐詩三百首》以來,凡是讀唐詩的人,無不津津樂道。四十年前,朱自清先生為高中學生作《唐詩三百首》讀法指導,就曾專門論及於此。朱氏極力標舉編選者的旨趣,肯定其“教人熟讀”的用意,並且鄭重提出:

我們現在也勸高中學生熟讀,熟讀才真是吟詠,才能欣賞到精微處。

所謂“精微處”,朱氏未有明確斷定,但其所開列並詳加闡述的幾個問題,諸如各體詩的聲調規律、比喻用典、篇段組織以及風調情韻等問題,在一定意義上講,似可看作“熟讀”的指標,亦即“熟讀”過程中所當解決的問題。因而,所謂“精微處”,起碼也就應當包括這諸多問題。那麼,通過怎樣的途徑,才能欣賞到此“精微處”呢?而所謂“熟讀”,又當“熟”到何等程度呢?據朱氏分析,這要依具體情況而定。有的問題比較簡單,只要多讀、多朗吟,或者常常比較着讀,就能解決;有的問題比較複雜,須要用心、用感情,反覆加以體驗,才能有所領悟。朱氏認為,這過程有個會讀和不會讀的分別。例如,對於詩中所出現的“出處”(出路問題)項目,有些人覺得不真切,不感興趣,而會讀詩的人,多讀詩的人,能夠設身處地,替古人着想,依然覺得真切。朱氏說:“這是情感的真切,不是知識的真切。”“出處”問題如此,其他問題也莫不如此。可見,“熟”到能夠欣賞“精微處”,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朱氏說明,這是可以在讀的過程中慢慢調整,逐步養成的。這就是說,只要肯下功夫,人人都可以實現“熟讀”的指標(本文所引朱自清語,據《〈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載《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頁357-39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7月版)。

關於“熟讀”問題,已如上述。這是屬於無法之“法”。以下說其餘有關各種“法”。但此各種“法”,名目繁多,舉不勝舉,這裏只說其中二法:結構分析法和意境創造法。此二法,前者偏重於欣賞,後者偏重於寫作,但不可截然分開。

一、結構分析法

一部“唐詩”擺在面前,五萬餘首,如何欣賞?如何分析與評說?有一種頗為流行的方法叫宏觀研究法,曾將唐詩特點歸納為四個方面,謂:“唐詩之不可及處在氣象之恢宏、神韻之超逸、意境之深遠、格調之高雅。”(袁行霈《中國文學概論》頁166。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90年9月版)這一歸納,似將唐詩的特點體現得很周全,就“詩話”論詩的傳統做法看,基本上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就具體作品看,要說出個所以然來,卻頗為艱難。因為這四個方面,除了意境可以加以說明其深或者遠之外,其餘三者——氣象、神韻、格調,都是難以界定的概念,其所謂恢宏、超逸、高雅與否,也難以採用科學標準加以判斷;以之概括唐詩特點,顯得比較模糊,以之作為讀唐詩的入門之法,也比較難以依循。所以,這裏想推行結構分析法。這是從材料分配、章段組合入手,分析一首詩如何構造起來的分析方法,由此入手,也許便於體驗各種作品的各種“精微處”。

例如唐詩中的五、七言絕句,僅僅四句二十字或二十八字,其所包含的內容無有窮盡,其所體現的技法變化萬千,似頗難洞悉其奧秘之所在。但是,如看其結構模式,其所謂精微之處,也就大多在指掌當中了。這裏說其中的三種模式:獨立式、二分式和開合式。

1.獨立式,即“一句一絕”或“一句一接”的組合方式。

從內結構看,“一句一絕”,即“一句一意”,四句之間互不相干,各自獨立,與“一句一接”之四句句意互相連接不同。即:“一句一意”,“摘一句亦成詩”; “一句一接”則“一篇一意”,“摘一句不成詩”(謝榛《四溟詩話》卷一)。而從外結構看,無論“一句一絕”或“一句一接”,四句所包含的內容,乃平均分配,並無偏重,與現實生活中的“AA制”一般,二者並無不同。這是獨立式的兩種不同的組合方式。

唐詩中“一句一絕”例,以杜甫〈絕句四首(其三)〉為典型。其詩云: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

這首詩四句分別描寫四種物景——黃鸝、白鷺、雪和船。四種物景分佈在四個不同方位,彼此間並無有關聯之處,即所謂“一句一意”者也;而此四種物景,皆觸動於詩人之眼、之心,並由此生出一種情——思鄉之情,此情未明白說出,乃隱約貫串於詩句當中,即所謂“意絕而氣貫”者也。這是杜甫精心結撰的一種體式,其所作〈絕句六首(其一)〉:“日出籬東水,雲生舍北泥。竹高鳴翡翠,沙僻舞鵾雞。”亦同此體。據考,這種組合方式乃師法前人所作之〈四時〉:“春水滿四澤,夏雲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孤松。”(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一)

唐詩中“一句一接”例,以金昌緒〈春怨〉為典型,其詩云: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幾回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這首詩一句緊接一句,一環緊扣一環,未嘗間斷,而四句共說一意,通篇只說一事,即:希望做夢到遼西。這一組合方式同樣也是由〈四時〉的體式演變而來的。

獨立式的兩種組合方式,歷來為詩家所稱道,以為絕句創作中兩種可供效法的方式。

2.二分式,即“兩句一意”的組合方式。

二分式的具體組合方式,可分為三種:一是由時間順序推移所構成的二分式,二是由空間位置變換所構成的二分式,三是由時空推移變換、互相錯綜所構成的二分式。

例如崔護〈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首詩所寫,空間未有變換,都在“此門中”,而時間則不同,已經過去了一年。因此,詩篇就按照時間推移將題材平分為兩半進行敍述。首二句說去年今日的經歷——尋春遇艷,人面與桃花互相映照,相與鬥艷;次二句說今年今日的經歷——訪艷未遇,只有桃花照舊還在春風中顯耀自己的姿色。前後所說,互相對照,突出表現因時間推移所出現的人事變化,而作者由此變化所產生的失落感,則盡在不言中矣。這是由時間推移所構成的二分式。

又如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

遍插茱萸少一人。

詩篇所寫為重九登高情事,乃在同一日子,時間未曾推移,而空間位置則有所變換。因此,詩篇就所要說的情事分為兩處——我方和對方,進行敍述。首二句所說為我方情事,謂獨自作客異鄉,每逢佳節必定加倍思念親人,而重九更甚;次二句從對面設想,轉說對方情事,謂其於重九登高之時,為少我一人而覺遺憾。就空間位置上看,我方、對方,互相烘托,使得思親之情,顯得更加迫切。這是因空間位置變換所構成的二分式。

又如李商隱〈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首詩所寫材料平均分為兩半,但時間推移及空間變換是互相錯綜的。詩篇首二句說現在、我方情事,表明現在我方思歸未歸,正對着因夜雨不斷而越漲越高的秋池中的水發愁。作者首先將此難堪事告訴對方。這是實寫。次二句轉換角度敍述,即“從現在設想將來談到現在”。這是時間的推移,而且,從空間位置上看,也由現在的“巴山”(我方所在地),轉移到“西窗”(將來我方和對方相聚處所)。謂那時即把今時面對秋池水越漲越高所產生愁思的具體情景告訴對方。這是虛寫。前後所寫,基本情事未變,都是“巴山夜雨時”的愁思,而時間及空間則互相交錯,因使得其所敍基本情事顯得更加真切、動人。這是因時空推移變換互相錯綜所構成的二分式。

以上是二分式的三種構成方式,這是由時空關係而劃分的。此外,如按照物景、情思、事理等題材要素的分配情況看,詩中常見的首二句佈景,次二句言情、敍事或說理的模式,同樣屬於二分式。

和獨立式相比較,二分式對於詩歌材料的處理,同樣採用平均分配的手段,只是前者分為四份,後者分為兩份而已。二分式同樣也是詩家樂於採用的一種結構模式。

3.開合式,即開合相關、正反相依的組合方式。

這是由作文中“起、承、轉、合”法演化而來的一種結構模式。依據絕句詩中四句不同的句式結構形式,這一組合方式可分為兩種:一是由四個散句組成的“起、承、轉、合”四段式,二是由一個對句兩個散句組成的“起、轉、合”三段式。

先看王維的〈相思〉:

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採擷,

此物最相思。

這是一首詠物詩,所詠本題為“紅豆”,主旨是“相思”。詩篇由四個散句組成。第一句介紹產地,說紅豆的“生”,是為“起”;第二句介紹生長情況,說紅豆的“發”,乃緊接“生”字而來,是為“承”。此二句皆詠本題,可作為全篇的開端。這都屬於自然物景。第三句說“多採擷”,由自然物景轉向社會人事,從句意上看,似已離開了本題,是為“轉”。但是,為甚麼希望“君”(友人)“多採擷”呢?第四句回答了這一問題,即又回到本題——“此物”當中來,是為“合”。詩篇經過“起、承、轉、合”的全過程,既顯示出紅豆的“物形”,也道出了紅豆的“物理”,篇幅簡短,語詞淺白,所包含的意思極為深厚。這就是成功運用“起、承、轉、合”四段式所取得的藝術成效。

再看李益的〈夜上受降城聞笛〉:

回樂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

一夜征人盡望鄉。

這首詩寫邊塞“征人”望鄉思歸之情,屬於一種內心活動,並非一下就展現出來。詩篇一、二兩句為一組互相並列的對偶句,寫邊塞地區(回樂峰前和受降城外)的物景,這是征人包括詩人目中之所見,為思歸的“起”,也是思歸的特定環境。第三句點題,說“聞笛”,由自然物景轉向社會人事,但對笛聲未作具體描述,只是對它響起的方位發出疑問,所寫似已超出了目中所見之景,這是“轉”。第四句結束全詩,說明征人聞笛後的情緒,歸結到題旨中來,即為“合”。詩篇所寫,由首二句的“起”,佈置場境,再由三、四句的“轉”與“合”,將處於這一場境中的人物的思緒揭露出來,曲折婉轉,感人至深。這是運用“起、轉、合”三段式深入發掘內心奧秘的典範作品。

以上依據絕句句式結構形式,就開合式兩種構成方式的事例作了簡要分析。但有一個問題必須加以說明,即:絕句句式結構形式,除了四句皆為散句,首二句為對句、次二句為散句這兩種格式以外,尚有首二句為對句、次二句也為對句的兩聯結構式及首二句為散句、次二句為散句的格式。其中兩聯結構式,例如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屬於四句平分的獨立式,前文已述;而首二句為散句、次二句為對句的格式,其結構方法則不一定歸屬於開合式,因其三、四兩個對句,往往並列出現,既不是轉,也不是合,此類作品的結構模式當另作分析,不可一概而論。不過有關開合式的兩種構成方式,在唐詩中還是較為常見的。這也是絕句創作中可供效法的結構方式。

當然,唐詩中五、七言絕句的結構模式未必只是獨立式、二分式、開合式三種。如從其他角度分析,可能還將引伸出別的模式來,而且,這也僅僅是局限於五、七言絕句,至於唐詩中的其他體式,例如五、七言律詩以及古詩、樂府等,其結構模式當有別的許多講究,僅此三式是概括不了的。這裏推行結構分析法,僅是示例而已。希望能夠由此及彼,收到舉一反三的效果。

二、意境創造法

這是一種創作方法,又可以作為批評標準用。前人對此已有許多論述。但是,有意將它看作是一種學說,極力從理論上加以裝飾的,要算是近代的王國維。民國之初,王國維發表《人間詞話》,倡導“境界說”,儘管只是針對詞,卻並非只適用於詞。所謂“詞以境界為最上”,詞如此,詞以外的其他文學樣式又何嘗不如此。王國維的“境界說”為近代中國詩學研究開闢了新境。王國維之前,人們論詩說詞,雖也說意境或境界,但大多主本色論,只是強調一個“悟”字,所謂本色與非本色,只能意會,難以言傳。王國維說境界,所謂高低、大小、深淺、厚薄,以及闊與長等等,都能以現代科學語言加以表述,用現代科學方法加以測定,以之論詩說詞已漸有門徑可循。這是中國詩學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不過,王國維之後,其“境界說”卻被推演為風格論。人們論詩說詞,往往只是注重於外部觀賞,看其風格如何,而忽略了本體。有關論詩說詞著述,說風格、說人格,洋洋數十萬言,所提供的仍是一片煙水迷茫的景象。為此,這裏推行意境創造法,希望論詩說詞能夠回到本體上來。

何謂意境創造法?在探討具體方法之前,有必要先將“意境”二字說清楚。有關學者稱:“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藝術境界。”(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這一說法大致不錯。如果用通俗的話講,即可以推出這樣一個公式:“意+境=意境”。其中,“意”可解釋為情意、情志或情思,“境”即物境,這是詩歌題材的兩大重要因素;而所謂“意境”,便是這兩大題材要素相加的結果。“+”即為創造。看來問題並不複雜,不需要花許多心力在概念上做文章。

至於創造法,也就是“+”的方法,這是需要深入探討的。有關學者論意境,曾將意與境的交融,亦即意境創造法歸納為情隨境生,移情入境及體貼物情、物我相融三種不同方式(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這自然是很有道理的,在中國傳統詩論中也常見此類話題。但是,就其立論的角度看,論者對這三種不同方式的闡述,似乎偏重於意和境的相互關係,諸如先有境而後隨境生情,或者先有情而後借境將情抒發出來,或者將物(境)之情和我之情融合在一起,說的都是意和境(主觀和客觀)的關係,而對於創作上的“法”則有所偏廢。實際上,所謂“意境”既然與王國維所說的“境界”並無實質區別,那麼,有關意境創造法就可參照王國維測定境界的方法加以探討。具體地說,王國維論境界,乃將它當作一個有境有界的空間範圍來看待,認為“言有盡而意無窮”才是境界之本(參見拙著《人間詞話譯注》“詞以境界為最上”注文)。因此,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即以有盡之言表現無窮之意,應是意境創造的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

就文學的時空容量看,所謂以有盡之言表現無窮之意,實際上就是以有限的體積負載無限的內容,包括意和境。這裏,要緊的問題是,如何以有限負載無限,最大限度地擴展作品的時空容量,而其所負載的內容,包括意和境,彼此之間有何關係,則不很要緊。例如王之渙〈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

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

更上一層樓。

這首詩所寫,既為登樓時所見之實際物景,所得之實際體驗,又十分明顯地包涵着一種哲理,可稱為王國維所說“意與境渾”的佳篇。但其創造意境的方法到底為何呢?如從意與境的關係看,無論情隨境生,或者移情入境,都很難探知其究竟;而從空間範圍的擴展看,則可發現:作者採用的方法是——先以“白日”與“黃河”,從兩個不同方位將視野展現,而再上層樓,在更高的位置上將“白日”與“黃河”所展示的平面畫幅展示得更加寬闊。因此,詩篇體積有限,其所負載的空間範圍卻無比高遠,其所含哲理也就在此高遠的境界中得到充分的體現。這就是所謂以有限負載無限的奧秘之所在。

再如陳子昂〈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這首詩所寫,登台高歌,悲愴而壯烈。表面上看,好像純是立意,無用物境,實際上詩篇是以流動着的歷史和永恒的天地作為大背景的。就意境創造看,同樣也是“意與境渾”的佳篇。這首詩創造意境的方法,除了從空間範圍加以擴展外,還注重時間的延伸,似比王之渙〈登鸛雀樓〉更加一層。原來,詩人及幽州台的時空容量都是極有限的,但詩篇通過時間的流轉,把視野引向遙遠的過去和漫長的將來,又通過周圍之所見把視野引向廣闊而久遠的天和地,使得詩篇的時空容量逐漸達到無限。因而,全詩所寄寓的思想內容也就更加顯得闊大而深長。可見,這首詩的“精微處”,即其獨特的創作方法,同樣也當從時空容量的擴展上加以領悟。

唐詩中此類佳篇甚多,諸如王維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漢江臨泛〉)、“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終南別業〉)以及“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等,都努力利用空間範圍的擴展以展現視野。而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由眼前的台說到歷史上的興盛衰亡,則有意用增大作品的時空容量以與崔顥的〈黃鶴樓〉爭勝。這都是唐詩意境創造通常採用的方法。正因為如此,唐詩中所出現的高遠意境才讓人嘆為觀止。

這是從時空容量入手,對於意境創造法所做的探討。自然,如從其他角度看,所謂意境創造法當不只上述一種方法,唐詩意境多種多樣,也當不只上述數境。這是應繼續加以探討的。這裏所說“法”,目的在於通過“言有盡而意無窮”這一境界之本,摸索唐詩創作的入門途徑。但因所說事例有限,希望能觸類旁通,從而摸索出一套有關唐詩創作的規律(或方法)來,以進入唐詩之勝境。

說了結構分析法和意境創造法,現在再回到“熟讀”問題上來。

首先討論一個問題:注重“熟讀”、不講究具體的“法”,與講究各種具體的“法”,二者各有何利弊?

從整體上看,注重“熟讀”、不講究具體的“法”,利多於弊;而講究各種具體的“法”,則弊多於利。因為唐詩包羅萬象,眾體皆備,各種具體的“法”,雖有指點迷津、引導入門的功用,卻各執一端,無法概括全面,不可能“放之四海而皆準”,運用不當,容易走入魔道;而“熟讀”雖不講究“法”,不容易探知門徑,卻是“無法之法”或“萬能之法”,可超越一切具體的“法”,適用於全部唐詩。這是“熟讀”優於說“法”亦即無法勝於有法的體現。

但是,從局部上看,講究具體的“法”,往往能夠收到較好的效果,有助於“熟讀”指標的實現。

例如,對於唐詩各種體式之有關聲調規律的認識和把握問題,雖可以通過多讀、熟讀、多朗吟的途徑得到解決,但不容易達到精確的地步。所以,朱自清在講述這個問題時就提出:“現在高中學生不能辨別四聲也就是不懂平仄的,大概有十之八九。他們若願意懂,不妨試讀四聲表。這只消從《康熙字典》卷首附載的〈等韻切音指南〉裏選些容易讀的四聲如‘巴把霸捌’‘庚梗更格’之類,得閒就練習,也許不難一旦豁然貫通。”可見,在解決局部問題時,“熟讀”仍需藉助於適當的“法”。歷來讀唐詩、論唐詩者,大講特講各種具體的“法”,當是有一定依據的。

這是具體的“法”對於“熟讀”之達到“精微處”的幫助,也是有法比無法方便的體現。

其次再說“熟讀”之所謂“無法之法”或“萬能之法”,與各種具體“法”的運用問題。

這一問題,見仁見智,不同人有不同的體驗,不可強求一律。對此,似可從蘇軾〈懷西湖寄晁美叔同年〉詩得到某些啟示。其詩云:

西湖天下景,遊者無愚賢。淺深隨所得,誰能識其全。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獨專山水樂,付與寧非天。三百六十寺,幽尋遂窮年。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難傳。至今清夜夢,耳目餘芳鮮。君持使者節,風采爍雲煙。清流與碧巘,安肯為君妍。胡為屏騎從,暫借僧榻眠。讀我壁間詩,清涼洗煩煎。策杖無道路,直造意所便。應逢古漁父,葦間自延緣。問道若有得,買酒勿論錢。

這是蘇軾向友人介紹遊湖心得的一首詩。作者一方面以為“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難傳”,一方面仍向友人傳說自己的經驗(遊湖之法)。作者要求友人:第一要放下官架子,摒棄騎從,暫借僧榻而眠;第二要“讀我壁間詩”,洗刷塵世煩煎,培養遊湖性情;第三要依隨自己的意願(心水),按照眼前湖山特色,安排遊湖道路,以適其所便,而不要有先入之見。這樣,也許有機會遇上有道的古漁父,有機會問得到“道”。——遊湖如此,讀唐詩當也可以有所參照。

這本小冊子,選錄唐詩七十篇,其中多為絕句和律詩,古體和樂府則較少,每篇有題解、今譯、注釋和賞析,算是對於唐詩天下景中的幾個風景點作了扼要介紹,但並非“遊覽指南”。因為每首詩所說,大多僅是側重於某一點或某一方面,不一定能夠識其全體,而且所說多為自身體驗,或淺或深,難以顧及,只能供同好者參考。所有錯漏之處,尚須大方之家多予指正。

施議對

甲戌端陽於濠上之文貍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