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诞生
小煐煐出生于1920年初秋。正值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高潮期,她后来一生的发展,她的人生价值观,她对那个时期的文化主将及精神受益者胡适、鲁迅、老舍等作家的热爱和高度评价,都可以看得出来,时代的印痕是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诞生和成长中,也可以说她就是“五四”的女儿。秋天总给人净朗怡人的感觉,但这一年的9月30日(农历八月十九日)也许是阴沉沉、懒洋洋、毫无生气的,不然她何以一开始以笔写人论世时就带着绛色的沉哀呢?她的出生地是上海。麦根路(今泰安路)与麦得赫斯脱路(今泰兴路)转角处一座清末民初式样的洋房,有二十多个房间,后院还有一排专供用人居住的房子。这是当年李鸿章给煐煐祖母的陪嫁之一。祖母在世时,二伯父、父亲和姑姑都住在这里。小煐煐在这里长到了两岁,但这里的一切她毫无记忆。但她成年后却津津乐道于满岁时“抓周”的情形。当然,这是后来听大人说的。
她,后来成为一代才女的煐煐,“抓周”的时候,面对漆盘里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东西,径直抓起的是一个亮闪闪的金锭。虽然人人都爱财,人人都离不开钱,但父母长辈总是希望子女有出息。而对古中国人来说,“有出息”是读书上进的同义语,“抓周”虽是游戏,也寄托着成年人的期望,他们总希望小婴孩抓的是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小煐煐这一抓,似乎是俗不可耐,令全家骇然。然而,“抓周”的当事人多年后却十分坦然地承认自己的“俗”,她说她喜欢钱,是因为基本上没吃过钱的苦,不知钱的坏处,只知钱的好处[17]。
她直言自己是个“拜金主义者”:
在现代社会中,有钱是人能长期自立并追求尽可能多的自由的重要物质基础。中外作家有许多痛斥金钱罪恶的文字,但并不能以此反证贫穷的伟大。一个生于贫穷长于贫穷永远贫穷的人,对人生往往只有苦难感,苦难感是物质层面的,是形而下的感受。贫穷往往限制了人的视野和境界。少受或不受贫困的羁限,往往会获得形而上的超越感。本书的传主虽出身豪门,但个人生活中从未暴富过,也偶有几次缺钱的窘迫,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自食其力,不为金钱所累。这一点多少帮助她获得观察世事人心的从容以及专注于自己喜爱事业的乐趣。
两岁时全家搬到天津,住在32号路61号,这是英租界里的一座漂亮宽敞的花园洋房,也是当年张佩纶结婚时购置的。父亲在铁路局做事,跟一班酒肉朋友在外面浪荡。母亲一派西方作风,让她单独睡。每天起床后,用人把她抱到母亲的大铜架子床上,母亲逗她一会儿,教她背诵唐诗宋词。玩不了多久,母亲就兴味索然了,她朦胧地觉得母亲是不快乐的。
小煐煐更多的时候是跟用人在一起。在有天井、有秋千架的草坪上,她常和被她叫作“疤丫丫”的女佣玩秋千,还有个用人常给她讲《三国演义》的民间故事。最让煐煐高兴的是,夏日的中午,穿着白底小红桃子的纱短衫、红裤子,坐在小板凳上,看谜语书、儿歌和外国童话。绿茵茵的草地、红艳艳的太阳、清幽幽的树荫,还有这看童话书的小公主,真像童话世界一样。
煐煐和漂亮的弟弟小魁分别由两个女佣看护。带她的用人叫何干,因为带的是女孩子,自觉心虚,自感低人一等,凡事都让着带弟弟的女佣。小煐煐不能忍受这种重男轻女的态度,常与她对着干。何干也变戏法似的刺激着煐煐的自尊心,她用抓筷子的手指的高低位置卜占将来的命运,说:“筷子抓得近,嫁得远。”煐煐连忙把手指移到筷子上方,问:“抓得远呢?”何干又说:“抓得远当然嫁得更远。”气得煐煐说不出话来。何干的行为态度使她很早想到男女平等问题,她暗自发奋要做个有成就的女子,一定要超过弟弟。
其实她弟弟是非常孱弱的,好感冒,好哭,好吃甜腻之物,好生闲气。虽然长得漂亮,但张公馆的空气浸染了他的灵魂,蚀空了他的身心,他一生下来就没有奋飞的翅膀。“我弟弟实在不争气,因为多病,必须抠着吃,因此非常的馋,看见人嘴里动着便叫人张开嘴让他看看嘴里可有什么。病在床上,闹着要吃松子糖——松子仁舂成粉,掺入冰糖屑——人们把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口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搽了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了。”[19]小魁到了老年以后,对这段话有一个解释,他说:“姐姐在《私语》里这段描写,如今我是完全记不得了。只有‘多病’这件事,一直是记得的;因为多病,‘她能吃的我不能吃,她能做的我不能做’。从小在姐姐心目中的分量,从她这段描写就很清楚地确定了。此后的人生进展,细节尽管曲曲折折,形貌变化多端,但生命的基调和方向,无非也就如姐姐描写的那般,虚弱无奈地活了大半辈子。”[20]
姐弟俩常在一起玩乐,这时候总是姐姐出主意。他们曾扮过《金家庄》能征善战的骁将,一个使一口宝剑,一个用两只铜锤,杀得昏天黑地。有时小魁不听调派,免不了一番争吵。他也喜欢编老虎追赶行路人之类的故事,但往往是没等他说完,煐煐就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这样有趣、迷人的生活自然离不开零食。张爱玲笔下提到的各种零食,与今日城市中女孩子的零食差别不是很大。据好吃的“张迷”报告,大致包括以下项目:老大昌面包、糖炒栗子、烘山芋、牛酪红茶、山芋糖、盐水花生、云片糕、爆玉米花、草炉饼、粘粘转、蜜酿火腿、桂花拉糕、糖水炒米、松子糖、芝麻麦芽糖、大麦面子、酒酿饼、奶油巧克力、冰淇淋、蛤蟆酥、炒白果、臭豆腐干、粽子汤团、合肥丸子、萝卜饼、茉莉香片、牛油土豆泥、小麻饼、火腿粥、莴笋圆子……虽然张爱玲对饮食的描写无法与其对服装的描写媲美,但在她的笔下一样琳琅满目、活色生香。近来更有台湾、上海餐厅推出“张爱玲宴”,她笔下的松子糖、桂花糕、茄汁鱼球、蒜蓉苋菜等文学菜式被一一重现,引人玄想。[21]
孩提时代的伤心事她也记得好几桩。有一年新年前夕,她特地给用人打招呼,要他们大年初一一大早就叫她,她要看大人们如何迎新年。谁知他们怕她熬夜辛苦了,让她多睡一会,等她醒来时鞭炮早放过了。她觉得一切繁华热闹都已过去,都与她不相干了,于是她大哭不肯起床,用人替她穿新鞋,她还是不依——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她们家在天津有不少亲戚,五六岁的时候,用人有时也带她到亲戚家去玩,去给老人请安。有一次,张爱玲坐着人力车到堂侄女家,房间里的女眷站起来向他们微笑着打招呼。在一个光线较好的小房间,一个高大的老人坐在藤椅上,用人告诉她这个老人叫二大爷,就是中国最后一个两江总督张人骏。革命党攻打南京的时候,他是坐在箩筐里,从城墙上吊下去,才得以逃命的。二大爷问张爱玲认识多少字,并让张爱玲背首诗给他听。于是张爱玲就背诵母亲在的时候教过她的那些诗句,她不知所云却很熟练地背诵着。
遗老在民国的身世之感如此辛酸、如此脆弱,幼小的煐煐虽然不懂,印象却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