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父亲和母亲
张佩纶与李菊耦的故事浪漫多姿,富有传奇色彩,他们的婚恋佳话被文人名士们改编得有声有色,年复一年地传扬。但是,他们子女的情感生活刚好翻了个儿,儿子并不安生,并不专情,一娶再娶;女儿一直单身,年老方嫁,长期过着独居的生活。
张廷重生于晚清,但他从少年起就是民国的国民了。1915年,他成了家,娶的也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妻子黄素琼(后来改名逸梵,英文名Yvonne),是清末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军门黄翼升的孙女、广西盐法道黄宗炎与小妾所生的女儿。黄翼升原籍湖南长沙,幼年父母双亡,由邓氏收养并改姓邓,年少时加入陆军,曾远征广西,英勇善战,闻名乡里。洪秀全太平军攻陷南京后,湖南在籍礼部侍郎曾国藩,奉命治湘军创设水师,将他调入麾下。之后辗转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等地,剿灭太平军有功,1859年41岁时,曾国藩为他奏请归宗,恢复原姓黄。后又与李鸿章、曾国藩剿太平军和捻军,再次立功,获授三等男爵。1864年,出任首任长江水师提督。年轻时转战各地,婚后一直没有生育,1865年47岁时夫人才生下独子黄宗炎。黄宗炎曾经中过举人,他的广西盐法道道台的职位,是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得来的。广西瘴气重,当地有钱人都吸鸦片以避瘴气,黄宗炎不吸鸦片,1895年去广西上任一年就因瘴气而亡,时年才30岁。这个职位害了他,英年早逝。黄家三代单传,黄宗炎婚后与原配一直没有生育。原配回长沙乡下为他买了一个姨太太,黄宗炎死后,姨太太于1896年在南京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最先出来的是一个女儿,大太太非常担心,如果这个姨太太生个女儿,黄家的香火就断了。黄逸梵落地时,大太太一听说是个女儿,顿时气昏在地。用人一阵慌乱,又听产婆在屋里说:“不要慌,里头还有一个!”接着生下来的,是一个男孩,后来给他取名叫黄定柱。双胞胎出生不久,生母感染肺痨,20多岁就去世了,黄宗炎的一对儿女由原配夫人养大,直到原配夫人1922年去世。
长大了的黄逸梵身段窈窕、深目高鼻、眉清面秀,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当她与张廷重结婚时,两人都才十九岁。
同父异母的兄长志潜(字仲照),大张廷重十七岁。他主持着日常家务,张廷重兄妹也受着他的管束。这时全家都居住在上海。1916年张廷重生母过世后,他就想与兄长分开过日子。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后来,托在北洋政府做交通部部长的堂伯父张志潭的引介,在天津津浦铁路局谋了一个英文秘书的职位,于是借机分了家。1922年,张廷重夫妇由上海搬到天津。这时他们已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和一岁的儿子,女儿小名叫小煐[12],儿子小名叫小魁,学名子静。同去天津的,还有二十一岁的妹妹张茂渊。
去天津的那年,“我父母二十六岁。男才女貌,风华正盛。有钱有闲,有儿有女。有汽车,有司机,有好几个烧饭打杂的用人,姊姊和我都还有专属的保姆。那时的日子,真是何等风光”[13]。张廷重很有些遗少派头,因为分家得到了丰厚的遗产,现在又独门单过,排场大、开销大,好玩乐,花天酒地。他是20年代初极少拥有私人小汽车的车主之一,配有专门的司机,他自己也好驱车玩乐,四处招摇。也许是因为分家前受的拘束太多太久了,一旦分家,另立门户,可以自由支配钱财时,就如脱缰的野马,管不住自己,恣意放浪。赌博、抽大烟、嫖妓、养姨太太,不一而足。一个典型的浪荡公子、洋场阔少。
“从前的男人是没有负心的必要的”[14],何况是张廷重这样的遗少。出身豪门贵族的人大都带些“皇”气,如果朝代中兴,皇室大户的子弟中既有纨绔膏粱,亦有奋发向上者。如果朝代衰落,他们大都拼命玩乐,仿佛等不及似的。死啃老本,坐吃山空,狂嫖滥赌,在醇酒妇人中麻醉一生。尤其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王朝的最后一代遗少们,他们是彻底垮掉的一代,无可救药的一代。在那个年代,遗少几乎是“恶少”的同义语。张廷重即是这样一个典型。他的一生,除了1923年至1928年春在天津铁路局做英文秘书有几天短暂的“上班”生活外,全部花在了玩乐上。在车轮的疯狂飞旋中,在咸肉庄的淫逸糜烂气息中,在鸦片烟雾的徐徐袅绕中,消磨了一生。家业一天天败落,生命之光也一天天耗尽。
黄逸梵虽然也出身于传统世家,却是一个新派女性。林译浪漫小说、五四时代风潮对她的人格有着很大的影响。她虽也是缠过脚的,因脚小常买不到合适的鞋,只好定做,但思想却较解放。她“踏着这双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15],从清朝走到了民国,走向了现代。“逸梵”这个名字也是她在出走时为自己改取的,只因她嫌原名“素琼”不够浪漫。这个骨子里透着浪漫情怀、满脑子都是新思潮的女子,其实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黄逸梵“总是说湖南人最勇敢”[16],虽然她结婚的时候还没有听说过“娜拉”,没有见过“子君”式的新女性,虽然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婚姻,嫁给了一个浪荡公子,但她对丈夫不负责任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她的姑子张茂渊也站在她一边。夫妻生活虽不和谐,姑嫂二人却亲如姐妹。然而,无论她俩的言行态度如何清坚决绝,却丝毫改变不了张廷重的浪荡生活方式。20年代初,在面对一个负心男人的时候,她也称得上是一个勇敢的女性。她生活在传统观念依然强大而现代意识只是零星闪现的夹缝时代,她所奋斗的未必是人们都理解的,她所憎恶的却是她不得不接受的。她渴望独立自由欢爱甜美的生活,却被迫拥有着一个无爱的家庭。一个女人嫁给了她不爱的男人,一辈子免不了期期艾艾;而如果她是个新女性,如果她的新观念只处在社会的“前卫”阶段,她内心的痛苦就比那些顺从接受人间性别不平等的旧式女人强烈得多。
身为两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的母亲,黄逸梵的天津生活是不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