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童年忧欢
煐煐四岁的时候,母亲和姑姑一同出国留学去了。母亲的出走,并非是要专攻某一学位,而是出于对父亲的失望。她借口姑姑留学需要人陪伴,坚决地走了。既然对丈夫的言行无可奈何,无能为力,黄逸梵的出走就是一种反抗、一种逃避或者说是以逃避的方式反抗。躲避无爱的家庭,以乞求个人心灵的平静、知识的充盈,这本是对自己生命负责的行为。这种行为不仅是正常的,而且是勇敢的。因为她付出了代价——以牺牲母爱为代价。在以家庭本位文化为特色的中国,礼义道德的价值完全取代了爱情在家庭生活中的位置,因而酿造了无数无爱的家庭悲剧,配偶多是怨偶。很多女性通常堂而皇之地以为子女着想的理由压抑个体对自由幸福的追求,漠视主体人格,淡化情爱意识,委曲求全地度完一生。黄逸梵的处理方式与众不同,她不愿迁就,她选择了出走。她部分地为了自己,也部分地失却了母爱。或许可以说,她为了女权而部分地牺牲了母性,为了个人性而不得不一定程度上放弃了妻性。历史毕竟走向了现代。她不需要别人赞美这种行为,但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指责她。她有自我选择的权利,现代社会承认这种权利。其实,她有得有失,个中辛酸,只有她自己最明白。多年后,她的女儿也是深表理解的。她女儿后来的某些性格特点,比如自我、独立、守时、惜才、怀疑一切、我行我素、不在乎别人常态的道德评价,等等,是能够看得出母亲的影子的。虽然后来人们对她们母女关系、母女情感的评价褒贬不一。
在不明事理的小煐煐的感觉中,母亲“辽远而神秘”。有时候喜欢她,有时候怏怏地不快活。每逢看到母亲穿戴打扮的认真劲儿,看到母亲的衣服饰物在漂漂亮亮地闪着光时,她仰着脸,满心的欣羡,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只有在这时,她最感到跟母亲的亲近。而在平时,她总免不了那种生分之感,连上街时母亲偶尔拉她的手过马路,她都有一种生疏的刺激性。儿时的煐煐对她的母亲的感情是这样的:
母亲这一走,就更辽远更神秘了。黄逸梵走的那天,伏在床上痛哭了很长时间,像海洋的无尽的颠簸悲恸。然而,煐煐没有哭,她不知所措。
是的,黄逸梵似乎对女儿欠着一笔情感债务,但时间以另外的方式加倍补偿了。过分的母爱也许会培养弱者,培养规规矩矩的书呆痴童。失却母爱,本是人生一大憾事,心智的发展往往受到伤害而不够健全;但也可能使后代增强独立性,早日肩负自己的人生重担。小煐煐因难得母爱,因家中少爱而不大带有那种撒娇、淘气的“小公主”心态,而开始有了一些怯生生的眨巴着眼的孤僻,也开始逐步养成了她早熟早慧性格中的某些因素。当然,说她四岁时就早熟早慧未免太“早”。到了老年时,她对着自己那年穿着大花棉袍坐在姑姑身上的没有笑容的照片,说了句“俏皮话”:
当然,孩子毕竟是孩子。当母亲从英国寄来衣服和玩具的时候,穿上新衣像过新年一样喜气洋洋,抱着玩具玩得不知时间。“当时我们都还小,保姆照顾我们也周到,对于母亲不在家中,似乎未曾感到太大的缺憾。后来年纪大了以后,回想母亲自国外给我们寄衣服和玩具这件事,我才了解她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的忧伤。”[25]
母亲走后,姨太太理直气壮地搬进了张公馆。她是张廷重在烟花巷中长期寻花问柳时觅得的一朵残艳的花,张廷重要把她请到家中,成为专利。读过《海上花列传》《九尾龟》的人对这类故事再熟悉不过了。姨太太苍白的瓜子脸,垂着长长的前刘海,名唤老八,比张廷重年龄稍大。她讨好煐煐,但不喜欢小魁,大概因为小魁长得太像生母惹得她不快。她喜欢带煐煐去起士林舞厅,让她吃各式各样的点心,让她在旁边看她们跳舞。煐煐看着吃着就睡着了,半夜里被用人背回家。老八常问煐煐喜不喜欢她,小煐煐就直说喜欢,姨太太当然非常得意。五岁的时候,姨太太为她做了一件很时髦的雪青丝绒的短袖长裙,对她讨好说,你看我待你多好,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的东拼西改,哪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你母亲?她回答道:喜欢你啊。长大以后的煐煐常为有过这样的回答不安,觉得对不起生母。
张公馆又变得喧嚣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歌舞弹拉,打牌赌博,对卧吸毒,一片乌烟瘴气。自然也有宁静的时候,但那是一种紧张可怕的宁静。在泼悍粗野的老八随意发脾气、打人之后,公馆的空气凝固了,没有一丝声响。老八还打过张廷重,有一次她用痰盂狠狠地掷在他头上,砸得鲜血直流。这也是老八在堂子里养成的坏脾气。张族里的人看不惯,认为太不像话,逼着老八离开。老八走的时候,带去了两车银器什物,饱获而归。仆人们平时对她敢怒不敢言,此时同声庆幸道:
“这下子好了!这下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