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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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救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我以后跟着你们享福就行了。”——姥姥说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姥姥村北有一条河把姥姥村和另一个小村庄隔了开来。一到春天,冰雪消融,河水像晨起的女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扭动着慵懒的身躯,光着脚一步一步挪到窗边,拉开了窗帘,迎接新一天阳光的味道。

“姥姥!小鹏和他妈又来了!”只见我从门外一头扎进家里,冲着姥姥叫喊着。

“小点声!你不是喜欢跟他玩吗?”姥姥正在炕沿上揉面,冲我瞪了一眼,然后语气温和地说道。

“是喜欢跟他玩,可是每次他和他妈来,临走时,你都要拿点儿家里的东西给他们。凭什么啊?当初不是你把他……”

“婶儿在家呢?”我话音未落,只见小鹏妈妈带着小鹏大步跨过门槛进了房门。

小鹏个子不高,头发天生黄黄的,一副发育不良的面相,比较瘦,走起路来感觉猛的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可能是年龄比我小的原因,从小只要跟他一起玩,就喜欢欺负他,所有的坏事都是他在“前线”,我坐等“收成”。

“小鹏,你说你这么瘦,是不是你妈从小都不给你好吃的?”

夏日黄昏,天长,乡村的孩子放了学写完作业就喜欢拿根棍子到处疯跑。跑累了就在路边的青石板上一坐。

“文哥,俺们家穷,吃不起好的。”小鹏低着头拿着一根小细棍子在地上划拉着。

“想不想吃鸡肉?烤的?哥有个好方法!”我很兴奋地看着他说。

“嗯!想!”小鹏猛地一抬头,两眼放光的看着我。

“嗯?上钩了!”我心里想到。

“好,我带你吃鸡!”我一边说着,一边撑着竹竿站了起来。站在夏日黄昏的余光里,刚刚疯跑了一顿,豆大的汗珠顺着耳边滑过脸颊,夕阳落了几抹在脸上,透过汗珠折射出孩童的世界,一阵微风轻拂衣服,自恋到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位临阵的将军。

“哥,那我们怎么买鸡?又没钱……”小鹏依旧坐在青石板上,仰着头看着我,眼里露着迷茫和有期待的目光。

“不用买,带你去抓!”我骄傲地抬了下头,没看他。“跟我来!”说罢,嘴里一边念叨着“唰!咻!pong!”,一边挥舞着竹竿,就开始跑了起来。

“等我一下,哥!”小鹏在后面跟着我。

不大一会儿工夫,我们便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墙外面。

“看见没?门口有鸡,你快去抓一只,一定要快,我给你看着人!”我用竹竿指着门口的鸡,头也不回地说。

“文哥......那是母鸡啊!!”我能感觉到身后小鹏的声音在颤抖。

“母鸡不是鸡?母鸡肉有毒?你还想不想吃了?”我转过头,目光犀利地看着小鹏。

“吃!”小鹏可能看我眼神不对,也可能馋虫上脑,很坚定地说。

“你去抓着鸡翅膀就往大石青那里跑,在那儿等我,我回去拿火柴!清楚没有?”我像一个长官一样对他发出“指令”。

“明白!”话音未落,只见他“蹭”的一下跑过去,一把抄起了鸡脖子,撒腿就跑。

“小子,动作倒是熟练……”我心里暗想。也不敢放松,环顾了一圈周围没人之后,赶紧跑回家。

“姥姥!做好饭先不用等我,你们先吃哈!”我跑回了家,看到姥姥正在烧火做饭,抓起一盒火柴就往外跑。

“去哪儿?干嘛去?拿火干什么?你给我回来!”身后只能听到姥姥的声音越来越远。

顾不上那么多,一股脑的朝着大石青跑去。

小时候的乡村盖老房子都需要用大石头,因为是山村,有山,所以石头也就有了。开了半个山体,露出一面岩石的墙,像一处很矮的悬崖,我们把它叫做“石青”。

“来,把鸡给我!”见到了小鹏,他已经在大石青下面伸着脖子等着我了。

“给你!”说着,他一伸手把鸡递给了我。

“哈哈哈哈,你快把鸡掐死了!”我一看那只鸡在小鹏的手里快要奄奄一息的惨样,笑出了声。“你怎么抓鸡脖子,不抓它翅膀啊?”

“当时哪顾得上那么多啊哥,快,这鸡你要怎么杀?”小鹏显然已经迫不及待了,眼睛一直盯着手里的鸡。

“行了,你不用管了,你去那边水沟里面弄点水,和点儿泥巴给我,不要太稀!”我伸手接过鸡,朝有积水的水沟努了努嘴。

“今天我们吃叫花鸡,《神雕侠侣》看过没?周伯通吃过的,当时看的时候我就馋了。”我一脸坏笑地说道。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闯祸!”

我刚接过鸡,一转身,便听到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脑子“嗡”的一下,意识全无,懵在那里。周围的空气全都凝滞,整个世界停止了运转,紧接着脑子里蹦出两个字:“完了!”

“啪!”一个巴掌落在了后背上,顿时火辣辣的,吓得我手抖直接把鸡扔到了地上,自己顺势往前踉跄了一下。赶紧转过身,“姥姥……”,声音颤抖着小声叫了一声。

“小鹏,你先回家找你妈去!”姥姥转过头去,眼神凶狠地盯着小鹏,厉声说道。小鹏也识相,大气不敢喘,使劲地点了一下头,撒腿就往家跑。

“你跟我来!”姥姥上前一把抓起鸡的翅膀,看都没看我。

夕阳已经躲在了山后,没有留下一点余光,大石青的背面没了光亮,不知道是不是在暗自偷笑,周围的草木被灼烧了一天,低着头,像是在对路过的姥姥俯首。我像一个犯了死罪的犯人一样,低着头跟在姥姥的后面,不敢出声。

“谁家的鸡?”姥姥没有回头,低声问道。

“北面三奶奶家的——”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不敢多说一个字。

姥姥继续在前面走着,我从没见过姥姥走得如此之快,脚步如此之重。抬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姥姥的背影,瘦瘦的,却感觉像一堵墙,压的难受。

“他三奶奶!在家做饭呢?”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就跟着姥姥走到了三奶奶家门口。

“哎哟!文他姥姥啊!怎么?这是已经做好饭吃完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三奶奶还坐在锅炉前烧火,看到姥姥带着我进门,一脸诧异地迎了出来。

“你这怎么还带只鸡来?”

“这不是你家的吗?不认识了?我再晚去一会儿,你这只鸡就被这个小崽子给霍霍了!”姥姥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到三奶奶的前面。很痛,但是因为害怕,只能紧咬着牙根不敢出声。

“哎哟!哎哟!他姥姥你这是干嘛,孩子的耳朵被你拽掉了!”三奶奶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揉我的耳朵。

“还不赶紧道歉!”姥姥在我身后呵斥着。

“三奶奶对不起,以后再也不敢了!哇——”或许因为害怕压抑了好久,或许是看到姥姥太过于生气,或许是三奶奶对我的呵护,积压了很多的情绪,说完话之后,一瞬间全部释放出来。

“你还有脸哭!给我憋回去!这个时候没点儿男人样了,刚才的本事呢?!”姥姥在我身后狠狠地踹了我一脚,因为害怕所以我停止了哭声,暗自抽泣。

“他姥姥,没事,这不是鸡也好好的嘛。你看看你再把孩子吓着……”三奶奶看了一眼地下的鸡,对着我笑了一下。

“鞠个躬,再道个歉!赶紧跟我回家吃饭!没点儿人样!”姥姥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

“哎呀,没事没事,你们在这儿吃了再回去吧。”

“不了,锅里还做着……”

“他奶奶在吗?哎哟,婶儿也在这儿啊!”姥姥的话音未落,只听身后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是小鹏和他妈妈。

“你这个没爹养的死崽,过来!给我跪下!”只见她一把把小鹏拉到了我旁边,小鹏都没来得及反应,身体踉跄了一下,顺势跪在了三奶奶的面前。

“哎哟,鹏他妈,你这是干嘛?小鹏快起来。”三奶奶急急忙忙弯腰抓着小鹏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

“这个死崽一回家就哭着跟我说了什么事,把我气的先用烧火棍揍了他一顿,再带过来。他奶奶,你想怎么处置,随你吧!我不管这个没人养的玩意儿了!”小鹏妈妈说罢,就双手叉腰站在小鹏的身边大口喘着粗气。

“这……”

“他三奶奶,我锅里还做着饭,我先带文文回家,明天我再来一趟。”姥姥没等三奶奶说话,就开口说。

“婶儿,回去可得好好说说他,这次得亏你去的早。”小鹏妈妈转过头,换了笑脸对姥姥说。

“好好,你别打孩子,好好说说,我们就先走了……”

已然傍晚过后,天色愈暗,路灯亮了几盏,偶有晚风摇曳着树叶婆娑,西方的金星早已挂了出来。村里小路边的青石板上已经有吃罢晚饭的人拿着蒲扇坐着乘凉。姥姥回家的脚步没有那么的急促,我跟在姥姥的身后,依然小心翼翼。

“姥姥,你咋不让我跪下跟三奶奶道歉?”我小心地问姥姥。

“你的膝盖是留着跪天跪地跪祖宗的,懂么?”姥姥没有回头,语气稍有缓和。

“那……一会儿回家你还说我么?”我继续问着。

“你知道错了吗?”姥姥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我,眼神变得和蔼。我没来得及“刹住车”,险些撞到姥姥身上。

“嗯!嗯!”我看着姥姥,拼命的点头。

没有一丝风,只有路灯下人影的闪过告知着这个世界是活的。姥姥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着,默不作声,我也低着头,羞愧难当。

“文文,你记着,鸡也有命数,不到时候不该走。你今天真要是霍霍了它,不知道后面会出什么事儿。你听的明白吗?”快到家门口了,姥姥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了一句。

我没有说话,似懂非懂地在后面点了点头。

“来家吃饭吧。”随后,我跟着姥姥进了家门。

“干嘛去了他?”姥爷早已在餐桌前做好,看到我和姥姥进门,瞪了我一眼,问了一句。

“没事,他想跟小鹏不吃饭出去疯,被我揪回来了。洗手准备吃饭吧。”姥姥对着姥爷笑了笑说道,停留在了灶台前,伸手拿起了锅盖。

我喜欢看大锅上,昏黄的灯光游离在雾气中的样子;

我喜欢听锅炉里,干裂的柴火舞动在火焰里的声音;

我喜欢看灶台前,瘦小的姥姥腾云在仙气中却稍显出来的伛偻;

我喜欢听迷茫时,小学毕业的姥姥讲出来的道理。

“小鹏他妈来啦!”姥姥抬头看向窗外,看到小鹏和他妈妈走进了院子里,两只手从面盆里拿了出来,在围裙上擦了两下,赶紧迎了出去。

“是啊,婶儿。这不是香椿发芽了吗,第一茬让我掰下来了,带点儿给你和叔儿尝尝!”小鹏他妈妈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屋子,伸手把满满一塑料袋的香椿递给了姥姥。

“怎么这么多,你们就留着吃吧!”姥姥接过袋子,皱了一下眉头,稍有愠色地抬头看着小鹏妈妈说。

“家里还有呢!你们不是喜欢炒鸡蛋吃吗?第一茬,嫩!叔也在家呢啊,天儿暖和了,没出去转转?”小鹏妈妈说着看向了姥爷,笑着对姥爷说到。

“这就出去,这就出去。”姥爷和颜悦色,对小鹏妈妈说,一边撑着炕沿站了起来,准备蹓跶出门。

“首四时,苏万汇者,春也”。气温回暖,香椿也开始冒了绿芽。小的时候,一到春天,最馋的一道菜也就是香椿炒鸡蛋了。把香椿洗净,在热水中汆烫到水开始变绿,然后把香椿在案板上切成段,放到一个小盆里。去鸡窝顺手拿两个鸡蛋,打到盛有香椿的小盆里,捏一点盐,倒一点儿酱油,再滴两三滴香油,拌匀。然后一并倒入到油锅中翻炒,炒至鸡蛋边缘起泡,关火,用余温将鸡蛋炸至酥脆。装盘。看,乡村里的菜就是这样简单但很知足。

“婶儿在和面,这是准备擀面条?我来帮你。”小鹏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挽起袖子走向水盆,准备洗手帮忙。

姥姥没有拦着。

“哎呀,这一到春天,我就想起大前年,婶儿你把小鹏给捞上来,你说我这怎么……”

我一听小鹏妈妈又要开始念叨同一件事儿了,赶紧拉着小鹏跑出了屋子,到院子里跟旺旺一起玩。

“气暖则襟韵舒,日迟则烟气媚”。初春还有着冬天没有完全带走的寒气,但气温回升到足以让冰冻了整个冬季的河流缓缓流淌。树木冒了嫩芽,新绿;花草抬了抬头,精神;农夫举趾于南亩,乐呵;游人散步于东西,逍遥。

“文文,我去北河洗衣服,你要不要一起?”

“好,我去拿棒槌!”听见姥姥对我的召唤,我“蹭”的一下从炕上跳下来。

树枝上的鸟儿开始打理着蓬松的羽毛,爱犯贱的我对着鸟儿一顿乱叫,它们并没有想理睬我的意思,反而叽叽喳喳像是在对树下的我百般嘲笑。初春的河里还有些许浮冰,河水不深,还不够暖,但能看得到里面的鱼儿在肆意地嬉闹。不顾冰冷,我随手抓起一小块浮冰,狠狠地朝河里丢去,也没有原因,就是好玩。

“小心点儿,掉进去我可不捞你,冰凉冰凉的,别玩了!过来给我捶衣服来!”姥姥看了一眼在河岸边玩耍的我,语气稍有愠怒,但马上转而为喜。

过冬的衣服在河水中一浸,滤去一冬的雪虐风饕;放到岸边的石板上,用棒槌捶打,带走一年的惊风光景。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在春天跟着姥姥去河边洗衣服,感觉洗出来的衣服都带有春天花草的芳香。也出力,蹲在那里,双手握着棒槌瞄准衣物,使劲地捶打,一边捶一边嘴里念叨着“哼哼哈兮”。“姥姥,没劲儿啦!”但总归年龄太小,捶了没几下就叫嚷着不干了。姥姥通常笑笑不说话,继续在岸边的石板上揉搓着衣物,低着头,几缕头发垂在了耳际,春风拂面,吹动了脸上被河水折射的波光粼粼,阳光暖着后背,她说总让人觉得懒洋洋的。

“鹏他妈,快去找根长棍!”

“快捞小鹏!”

忽然一切初春里的安静被几声嘶吼划破,循声望去,河岸边三两女人在用手指着河里,大声叫喊着。是小鹏!小鹏在河里挣扎!就在我怔在那里之时,身边一个身影“嗖”的一下闪了过去。是姥姥!姥姥跑到了离小鹏最近的岸边。

“棍子呢?找着没有?”姥姥转过头,对着岸边慌了神的女人大声问到。

“这儿呢,这儿有!”从不远处跑来的小鹏妈妈手里攥着一根不长的木棍朝姥姥跑了过来。

“给我!”姥姥伸出手,一把夺了过来。“小鹏,能不能听见?抓着棍儿!”姥姥握着木棍的一端,另一端朝着小鹏伸了过去。河里的小鹏还在挣扎,好像压根儿没听到姥姥的话,冰冷的河水很快没到了他的脖子。

“婶儿,棍短了!怎么……”

没等小鹏妈妈话音落下,只见姥姥直接走进了河里,河水没过了脚踝,身子往前探着,尝试着用木棍碰到小鹏让他抓住。

但,木棍还是不够长......

“婶儿,婶儿!给我吧,给我!我来!”小鹏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准备脱鞋进河。

“待着!”姥姥没转头,声音特别的低沉,厉声命令道。此时河水已经冰透了姥姥的脚,像贪婪的魔鬼吸嗜着姥姥身上的热量。姥姥继续往深处走了几步,河水已经没了小腿、膝盖,顷刻,没到了大腿。

“姥姥!快回来!”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岸边叫喊着。

姥姥似乎没有听到,往前探着身子,两只手握住了木棍,压进水里,把水里的棍子递到小鹏的胸前,侧歪身子,用尽力气,将小鹏拨弄到了岸边的浅水区。一转身,抬脚大步走向小鹏,扔了木棍,两只手抓着小鹏的衣服,把小鹏往上提了起来,快速走了几步,放到了河岸上。

“小鹏!”小鹏妈妈跑到小鹏的身边。

“姥姥!”我跑到了姥姥的身边。

“没事儿,他没喝几口水。让他脸儿朝上,按几下肚子就没事了。以后好好看着!”姥姥看了一眼小鹏,皱着眉头对小鹏妈妈说到。

“小鹏!你这个熊玩意儿,非得去冰上踩。我让你踩!”小鹏妈妈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打着小鹏的屁股。小鹏躺在地上大声地哭着,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疼的。

“行了,行了……”

“你打他干嘛!”

“还不快谢谢文文他姥!”

旁边的三两女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没事,快带他回家换身衣裳吧,天儿还是冷,回去把衣服晒了。”姥姥对小鹏妈妈说。

“好!好!谢谢婶儿救了小鹏。您在家等着,待会儿去您家。”说罢,小鹏妈妈抱起小鹏一路小跑回了家。

“姥姥,你的鞋......裤子......”我直愣愣地盯着姥姥的裤子和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事,日头好,晒一晒就行了。去把衣服洗完吧。”姥姥说着,拉起了我的手,牵着我朝着洗衣服的地方走着。

阳光很暖,姥姥的手很凉,我也不知道姥姥为什么会突然拉起我的手,只是想着紧紧握着,不放,哪怕能温暖她一点。姥姥牵着我走到了洗衣服的地方,坐到了岸边的一块石板上,脱下了鞋子,袜子,将它们整齐地摆在了阳光下、青草上。转而继续搓洗着衣物。阳光依旧美好,鱼儿依旧畅游,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周围很静,静得能听到花开的声音。

“姥姥,你不冷吗?”我说着,用两只小手向前捂着姥姥的脚。姥姥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没事,日头晒的暖和,早点洗完早点回去。你帮我把这些衣服捶一下。”姥姥一边说着,一边递了几件浸水的衣服。

“好!”这一次,没有嚷着累,两只手紧紧握着棒槌,狠狠地捶打着衣服,只希望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色渐暗,挨家挨户的院落里都亮起了门灯,整个村庄在初春的傍晚像放飞了的萤火虫群,在山脚下,在天幕里,肆意起舞。旺旺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水,顺势趴在了地上,抬着脖子,伸着舌头大口地喘着气,显然是陪我和小鹏玩累了,但眼睛一直盯着我们,仿佛在说:“等我一会儿,马上再陪你们玩”。

“小鹏,走吧?回家我们也好做饭了!”小鹏妈妈坐在炕上,隔着窗户向院子里的小鹏喊着。

“等等!我给你们拿点儿面条,你们回家就不用做了,下着吃就行了。”姥姥下了炕,紧接着走去了西屋,拿了几把面条放在了高粱杆篦子上。“你就这么拿回去吧,改明儿小鹏来的话,让他把篦子再带回来就行了。”姥姥说着便递给了正在穿鞋的小鹏妈妈。

“哎呀,这么多!不用婶儿,家里烀的玉米面饼子还没吃完,我和小鹏哪儿能吃这么多!”小鹏妈妈赶忙伸出手抓着篦子,眼睛盯着面条,跟姥姥说着。

“拿着吃吧,小鹏太瘦了,让他多吃点儿。”姥姥松了手,转身去了西屋。

“哎!哎!好,行!谢谢婶儿!小鹏!小鹏!过来,拿着!走,回家了!”小鹏妈妈一只手端着篦子,一只手还在穿着鞋,对着院子里的小鹏喊着。“行啦,婶儿,我们这就回去了,你快做饭吧,叔儿和文文他们估计也饿了。”小鹏妈妈探着头看着还在西屋的姥姥。

“拿着,这是文文他舅舅买的牛奶,给你拿几袋,回去给小鹏喝!”姥姥从西屋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小红塑料袋,里面装着一袋牛奶。

“哎呀,这可不行,这大贵大贵的!我们不喝,小鹏也喝不惯,就糟蹋了!”小鹏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推搡着。

“拿着吧,给小鹏的,多吃点多喝点,你看他瘦的。”姥姥把塑料袋的提手挂到了小鹏妈妈的手腕上。“行了,行了,快走吧,天儿不早了,回去快把面条下了吃饭吧!”姥姥轻轻地推着小鹏妈妈,示意她赶紧回家。

“还不快谢谢文他姥?你就知道玩,也不知道帮忙干点儿活!”小鹏妈妈伸出手朝小鹏的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

“谢什么谢,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小鹏回家多吃点啊,你看你瘦的跟个豆芽似的。”姥姥摸了一把小鹏的头,笑着说。

“谢谢姥姥……”小鹏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篦子,生怕一步踩空摔下去,嘴里嘀咕了一句。

“行了!给我给我!回头你要是给我扔地上,看我不收拾你!你拿着这个袋子吧!”小鹏妈妈一把抢过小鹏手里的篦子,稳稳地端在怀里,顺手把另一只手里的塑料袋递给了小鹏。“回去吧他姥姥,谢谢哈,我们回去就下面条吃,你们也快回去吃吧!”小鹏妈妈转过头,停住,冲着姥姥和我笑着说到。

农村里,人们往往把刚做出来的面食放在高粱杆篦子上。秋天高粱成熟了之后,把果实摘下来,靠近高粱果实的高粱杆是最坚实的,把上面的叶子摘掉,晒干。用锥子、针和麻绳将这些高粱杆并排穿到一起,用剪子剪成合适的形状,洗净,晾干。一个不怕受热、没有毒害且实用的篦子就做好了。姥爷以前是做篦子的好手。

“姥姥,为什么每次都要给小鹏妈妈那么多东西?当初不是你救了小鹏吗?”转身回家的时候,我问姥姥。

“他爸跑了,他妈拉扯他不容易,又是嫁到咱们村的,人不坏,能帮帮咱就帮帮。你以后别总欺负小鹏,他妈不会教育,也怪可怜的。”姥姥小跑了几步,“你去帮我拿点儿干花生秧,生火,做饭。”

八月十五前后,是花生收获的时节。采摘完花生果之后,人们通常把留下来的花生秧晒干,再捆成一扎一扎的垛到一起,作为过冬或来年的生火物。小的时候,很喜欢坐在灶台前帮姥姥生火,可能小孩子都有这个通性——喜欢玩火。听着灶台里面烧的噼里啪啦的柴火,看着大锅底下熊熊的火焰就会觉得很刺激,偶尔发现一两个留在花生根上的果实,剥开,往往会有惊喜,因为经历的时间长,果实里的水分已经挥发掉,成了秕果,赶忙扔进嘴里,仔细地嚼着,甜甜的,满口余香。

春日的脚步总是匆匆,难怪古人那么的伤春,叹春去早。草树由新绿变成墨绿,换了衣裳;河水由慵懒变成灵动,改了脾性;山川由苍翠变成蔚然,添了蓬勃......人也从刚开始的春乏变成了初夏的勃勃生机。

“把那袋水泥和了去!”

“去那边再拿两块砖给我!”

印象很深,那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夏天,舅舅家在盖平房,乡里乡亲都来帮忙,我们这些小孩子被嫌弃碍事,所以就跑出去玩了。

“小姨,咱俩比赛跑步吧?看谁跑得快!”我满头大汗,坐在石板上,手里拿着一包仅剩一口的虾条,大口喘着气跟站在旁边阴凉地里的小姨说着。

“歇会儿,歇会儿,刚跑的累了。”小姨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插着腰向我走过来,“往那边一点儿,我坐坐……”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这个小姨,像我姐,仅仅比我大四岁,也不高,但不瘦,跟我哥一般大。没办法,因为村里辈份的关系,所以该叫什么就得叫什么。她住在姥姥的西面,很近,隔三差五地我们便会玩到一起。我哥在家里帮着舅舅盖房子,家里没人顾得上我,也没人陪我玩,于是姥姥就把小姨叫过来陪我疯跑。

“咱俩跑太远了,待会儿休息一下,回家吧?”小姨坐在我的旁边,把手当作扇子给自己扇着风。

“行!小姨,剩一口,你吃了吧!”我一边说着,一边把虾条的袋子递给小姨。小姨也不客气,抓了过去,仰着头,把剩下的虾条倒进了嘴里,然后把袋子一捏,准备扔掉。

“等等!里面还有张卡片,给我!”我赶忙抓着她的胳膊,拦住了她。

“干嘛?要卡片兑奖啊?”小姨一脸疑惑得把袋子递给了我。

“不是,这种虾条没有奖。这卡片上,还有些碎渣渣,还有虾条味儿,我再舔舔,哈哈!”我打开袋子,拿出了卡片,仔细看了一下上面的字,确定没有奖之后,一下子扔进了嘴里。然后冲着小姨傻笑着。

“咦!脏死了,好恶心,快吐了吧!”小姨看着我,皱着眉头,有点儿嫌弃地说着。

“没事……反正外面有层塑料纸,舔完,一会儿我就吐了。”因为嘴里含着卡片,所以唔噜唔噜也说不清楚,小姨也没再管我。“我们跑吧小姨!”我嘴里还含着卡片,站起身来,盯着小姨。

“行!”

初夏的阳光还不是很烈,灼的皮肤没有疼痛感,微风在耳边轻唱着童年的乐趣,飞上了树梢,飞到了天边一隅。我们兴奋得穿过每一条胡同,跑过每一条小路,邂逅每一条小溪,与每一只蚂蚁打着招呼,同每一只鸟儿一起欢唱。

“文文!文文!你怎么了?说话啊!”

空气在那一刻似乎不再流动。我跑的时候,大口吸气的同时把含在嘴里的卡片吞了下去。

“咳!咳咳!啊!”当时的我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觉得憋得慌,喘不上气,勉强撑着石头,对着路边的沟,拼命地往嘴里伸着手指,捏着嗓子,不停地咳着,想要抠出卡在嗓子中的卡片。小姨已经不知所措,在旁边干着急,不停地跺脚,叫着我的名字。

“大妈!大妈!你快看文文是怎么了?”突然小姨的音量在我的耳边尖锐了好多。

“大妈?”我循声望去。

是姥姥!!!!

姥姥先是怔在了那里,看我脸色铁青,赶紧跑到了我身边。而此时的我已经慢慢没有了意识。

夏日的阳光透过窗栅照到了炕上,留了一抹轻轻地拍在了我的脸上。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炕上,没穿裤子,只是盖了一条毛毯。姥姥见我醒来,扶着炕沿问:“文文你现在什么感觉?”。我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说话:“嗓子疼。”姥姥听完转身到了厨房,再没见她过来。

“小姨,我怎么了?”我看了一眼坐在炕边的小姨,问到。

“你啊!你刚刚死了你知道吗?”小姨脸色还是发白,声音略带愠气,颤抖地说。

“哎哟我的文文啊!你真是!”小鹏妈妈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伸着手摸着我的额头,“没事了没事了……”嘴里面念叨着。“婶儿,我就没见过命这么大的!你要是不去……哎?婶儿,你哭什么啊?这不是已经好好的了吗?”小鹏妈妈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厨房。

“你姥姥要去菜园买菜,刚好路过看到你,以为你发羊癫风了,发现不是,是被卡片憋住了,她背不动你,赶紧跑回家叫上你舅舅,你舅舅抱着你,一路上下颠弄你,可能那张卡片就颠出嗓子眼了。在赤脚医生那里给你扎了几针,就没啥事儿了。”小姨语气平缓了好多,“你真是福大,你姥姥若不是恰好去买菜发现你的话,你今天就完了……你都尿裤子了,失禁了,就是死了,你明白吗?”小姨突然站起身来,看着我。

“姥姥……姥姥……”我小声地叫着。

“大妈,大妈,文文叫你!”

“算了算了,这孩子我看不了了,这折腾的,我现在给你爸妈打电话,接走吧!”姥姥气呼呼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了电话旁边,然而并没有拿起电话,扭过头去,没看我,抹了一下眼角……

“婶儿,别上火了,孩子没事就好。”小鹏妈妈站在姥姥的旁边,手搭在姥姥的肩上,安慰着姥姥。“文文,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你姥姥忙叨叨的,忙不过来,我做给你吃!”转过身看着躺在炕上的我,笑着跟我说。

那个夏日的夜晚,舅舅家的工人们早早就散了去,姥姥和舅妈在灶台前收拾碗碟,我吃了一点东西,爬到了炕上,倚着被子坐着,盯着电视。不一会儿,姥姥打了一盆水过来,坐在姥爷面前,熟练地抬起姥爷的脚,脱了鞋和袜子,放进了水盆。

“姥姥,我嗓子疼......”我像一个做错事的人一样,十分小心地跟姥姥说。

“我知道,那张卡片肯定划了一下你的嗓子,你还吐了点儿血,没事,明天就好了。”姥姥没抬头,揉搓着姥爷的脚。

“那那张卡片呢?”我趴到了炕沿上,看着姥姥问到。

“赤脚医生说到肚子里了,明天早上你上厕所估计就拉出来了。”姥姥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轻轻歪了一下头,把散落在额前的头发顺了回去,笑了一下,继续低着头给姥爷揉搓着脚。

“姥姥,我以后不敢了。”

“你啊,少闯点儿祸,我们都省心。你小时候都能不老实到把花生塞进鼻子里面,塞很深,差点得动手术才能拿出来!你属羊,又不属猴,怎么跟个皮猴似的?”姥爷转过头看我一眼,哼笑了一下。

“姥爷,随根儿啊,跟谁像谁……”我看姥爷和姥姥都没有生气的样子,跟姥爷开玩笑地说着。

“去你的,你个小崽子!哈哈哈哈!”姥爷被我气的笑出了声。

“姥姥,你别赶我走了吧,我真不敢了。”我低下头看着姥姥,小声地跟她说到。

“嗯,你没事了就行了。唉……你命大,大难不死,以后享福的时候想着我们就行了。”

灯光落在姥姥的身上,她像一个救世的菩萨。

云淡风轻。

哗啦哗啦,姥姥的手在洗脚盆里揉搓着姥爷的脚;

叽叽喳喳,电视剧里的人物在吵吵闹闹;

窸窸窣窣,夏虫在窗外开心的不得了;

滋滋悠悠,我的心里美成了花。

转身,靠在窗台,打开窗户,一阵清爽舒服的夜风沁入心窝。院子里的旺旺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屋檐上的飞蛾撞着门灯,不知几更;夜幕里的星星摇曳着,悠悠地划着一道道雀跃的符号,它们都笑了。

伸出手指,探出头,一颗两颗三颗......数着天上的星星。

“嗒——嗒——嗒——嗒……”老钟响了数声,不知何时,

夜深了......

[章末小记]

夜深非凉游子驿,南风更暖薄布衣。

小径月明念人伊,青发未尽游丝逸。

至今忧忆故居里,香了荷花无人离。

远道佛前故人忆,一炉香火恰传奇。

——姥姥的外孙

于姥姥三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