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局外人
“现在有点儿心,还算个人,他要是失心疯了,你们得提防着些。”——姥姥说
“梅——兰——竹——菊,四君子?姥爷,四君子啥意思?”
窗外的寒气狂悖无道地摔打着玻璃窗,屋子里晕开的水汽倒是很冷静,着在窗上,气定神闲地抵着。炕对面的大实木桌子上,摆着一盆冷艳的梅花,清高地抬着头,挑衅着窗外的寒风。我趴在炕上,往嘴里扔了一瓣橘子。
“嗯,你在哪儿看到的?”姥爷似乎对我的提问很满意,笑着问我。
“墙上的画。”我又塞了一瓣橘子进嘴里,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手,指着墙上贴的画说。
“花中四君子——就是说……”
“大娘——”
院里铺着雪,会让声音稍显沉闷,但也掩不了闯出的一声清脆。
“是喜梅啊!快进屋,快进屋!”姥姥听闻,赶紧开门迎接。
喜梅,是我的另一个小姨,大我八九岁。和她的爸妈一起住在姥姥家的后面,出了她家的大门,就是姥姥家的后窗,就这么近。她的爸爸,在姥爷那支远亲中排行老二,所以我得叫二姥爷。
“哇!大娘,家里好香啊,梅花香吧?”小姨进门之后,跺了跺脚上的雪。“这是我爸刚在家做好的豆腐,让我送点儿来。”随手把一个包袱放在了灶台上。
“你们就留着吃呗,这么大的风,还让你跑来送。”姥姥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包袱,“哟!这次做的这么好!嫩!”
“嗯!我爸也觉得做的好,所以让我送些来。家里还有呢,吃吧。”小姨搓了搓手,冲着姥姥笑呵呵地说,脸上已经被风吹上了“腮红”。
“快,去炕那间暖和暖和。”姥姥轻轻推了一下小姨。
“大爹,在看电视呢?”进了里屋,小姨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姥爷,打了个招呼。
“小姨!”我喊了一声,“快,上炕,陪我打扑克吧!”我兴奋地拉着小姨的胳膊,把她往炕上拽。
“你别闹腾,让你小姨先暖和暖和!”姥爷语气稍有愠怒地跟我说着。“喜梅,坐,这有热水,你自己倒点儿,捧着暖和暖和手。”姥爷坐在那里,乐呵呵地抬着能活动的右手,示意小姨。
“行,没事大爹,不冷。您这几天挺好的?”小姨拿了个杯子,倒了不满一杯热水。
“嗯,行,天儿冷,也不怎么出去,就在家锻炼锻炼。”
“嗯,最近是越来越冷了,我看天气预报说明后天还有大雪,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小姨端着那杯水,放在嘴边吹了吹,慢慢泯着喝了一小口。“嗯!大爹,是不是就是梅花香?”小姨忽然放下手里的杯子,站起身来,两只手扶在那张大实木桌子的沿儿上,鼻子使劲凑近了梅花,闻着。
“是吗?我们没闻着啊。可能是因为你叫喜梅,所以就你能闻着?哈哈哈哈”姥爷打趣地说着。
“小姨,我们这叫久居兰室,不闻其香!”我突然从炕上蹦了起来。
“哟!文文,你人不大,知道的倒不少。”小姨转过头看着我笑着说。
“嘿嘿,刚刚你来之前,姥爷教我的。还给我讲了花中四君子呢!”我特别骄傲地说着。
“看把你给得瑟的,学点儿东西你就兜不住。”姥姥从厨房走进来,看了我一眼,“快老实点儿坐着,别把炕踩塌了!”
“哈哈,我觉得文文行,学了东西就得用嘛。”姥爷仍然很满意地冲我笑了笑。
姥姥笑着白了我一眼。
“来,喜梅,尝尝这个苹果。我和你大爹都觉得甜。”
姥姥手里捏着一个刚洗好的苹果,上面还挂着水珠,鲜红透亮。
“哎呀!大娘,你和大爹吃吧。来,大爹!”小姨见姥姥过来,立即站了起来,把手里的水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接过苹果。只听“咔——”的一声,苹果在小姨手里成了两半,小姨把其中一半递到姥爷面前。
“你快吃吧,我刚刚才和文文吃了一个,我活动活动。”姥爷见状,连忙摆摆手,撑着椅子站了起来,开始在家里蹓跶。
“大娘也来一半吧。”小姨转身,把手里的另一半递给姥姥。
“行了行了,你坐那儿吃吧,我们吃的话,那里还有。”姥姥笑着推搡着小姨,让她赶紧坐下。
小姨腼腆地笑了笑,坐回了椅子上,举着手里的苹果冲我晃了晃,示意让我吃一半,我连忙摆手。
“嗯——大娘,这苹果酥脆!真甜!水还多!好吃!”
“是吧?我上次赶集的时候买的一个老头儿的,他说是自己树上摘的,没几棵树,家里人少,又吃不完,拿到集上卖……”
窗外的风还在不放弃地刮着,似乎有着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撕碎那几页窗玻璃。屋子里的热气也越来越多,更不在意风的肆虐。桌子上的梅花和椅子上的喜梅,一个优哉游哉,一个岁月静好。
“大爹,大娘,我得回去了。回去该帮我妈做饭了。”
“嗯,行,早点儿回去。这些苹果你拿着,不多,就是你刚刚吃的,回去让你爸妈也尝尝。”姥姥也不留小姨,用小姨拿来的包袱装了一些苹果,塞到她手上。
“哎呀,大娘,你们吃你们吃,我不带了。”小姨一边匆忙地围上了围巾,一边赶忙推搡着。
“家里还有呢!好吃,都尝尝,也没几个,拿着,快走吧,趁着雪停了,早点回去。”姥姥催促着小姨赶紧拿着往外走。
“唉,回去我爸又要说我了。这来送豆腐,还顺回一包袱苹果。哈哈!”小姨看着手里的苹果,裹了裹衣服。
“哎呀,快回家吧!路上不好走,你慢点儿。到大门口,敲敲后窗,我就知道你到了啊!”
“好嘞,大娘!快回屋吧,我走了!”
小姨穿着一件玫红色的厚外套,围着一条深红色的围巾。我擦了擦玻璃上的水雾,一直看着这朵凌寒的“梅花”走出了院落。一骨碌翻下炕,拖过一个小凳子,踩着,双手扒在后窗的窗台上,等着……
“咚——咚——咚——”
“姥姥,小姨到家了!敲窗了!”我兴奋地从小凳子上跳下来,冲着姥姥喊着。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最能得瑟。小心点,别摔着!”
时移影斜,过了晌午,风终于放弃了对抗大地的妄想,临消失前顺手将躲藏许久的太阳从云缝里拽了出来。寒冬下的阳光虽然暖得甚微,但也是不遗余力。我们在热炕头上打了个午盹,醒来之后,也没太多的活计——坐着发呆。
“姥姥,咱晚上吃什么?”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炕头,倚着墙,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机械式地问了一句。
“诶!文文!睡愣神了?看什么呢?”姥爷在一旁喊了我一句。
我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着姥爷说:“发呆呢,嘿嘿。”
“你姥姥去你后面二姥爷家了,送几颗大白菜去。你小姨不是拿了些豆腐来嘛,今晚你姥姥用它炖大白菜、粉条吃。”
“哦——姥爷,为啥二姥爷那么好?哈哈哈,总给我们送吃的。”我停了停继续说:“姥爷,我馋豆虫了,二姥爷抓的豆虫!”说完,口水没兜住,流了出来。
“哈哈哈哈!你这小崽子,这时候上哪儿给你弄豆虫去?也就你二姥爷爱动弹,能给你弄。等明年秋天吧。”
“啊?那还得等一年……”
田野,吟咏着金色的秋天,这是一首诗,被伪装成农民的诗人谱得“风花雪月”。初秋开始萧条着一切肉眼可见,然而,农民从骨子里就是天生的艺术家,他们在即将变得肃杀的色彩里极力找寻着浓郁,以期满足内心的光感,这是一幅画。
豆田还是翠绿,一场初秋的雨润了大半。豆虫开始活动了,它们蠕动着身体,匆忙地蚕食几口豆叶,在尚未被发现之前,它们还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
“大哥!大嫂!”
“啊呀!他二姥爷来了啊!”
夕阳下,姥姥在门口草垛下面抽了一捆草出来,姥爷也在门外的土路上拄着拐棍蹓跶。不远处二姥爷胳膊里挎着一个筐,脚上的布鞋沾着没有干的泥巴,大步朝着姥姥走过来,脸上的笑把褶子都给堆积起来了。
“给,大嫂!我今天过晌儿在豆地里抓的豆虫!好吃,给你们些!”二姥爷伸直了胳膊,筐顺着胳膊滑到了手里,递给姥姥。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他二姥爷,怎么抓这么多!看着怪瘆人的。”姥姥瞥了一眼筐里,只见半筐的豆虫在蠕动,吓得她后退了几步。
“哈哈哈哈,大嫂,好看的不好吃,好吃的不好看嘛!”二姥爷跟着姥姥进了院子,“大嫂,你拿个盆给我,我洗一些!”二姥爷把筐放下,叉着腰,抻了抻后背,跟姥姥说。
豆虫——豆天蛾的幼虫,在豆田里以啃食庄稼为生。临近秋收,每下过一场雨,豆田里的豆虫就多了起来。抓回家,洗净,放油锅里一炸,一股浓香立即能唤醒人们的嗅觉。放一个嘴里,一咬,酥脆,肉香在嘴里炸裂。倘使再撒一点辣椒面或者孜然,那更是极好的。
“姥姥!炸的豆虫是不是?!”刚从幼儿园放学疯跑回家的我,还未进院子,就在大门口叫喊着。
“是啊!什么也瞒不住你!给,你二姥爷过晌儿刚抓的。吃吧!我刚炸好了,小心烫啊!”姥姥盛满了一个盘子,放到了灶台上,推到我面前。
“呼——呼——嘶——”我也顾不上多烫,随便吹了吹,丢了一个进嘴里。“嗯!香!真好吃!二姥爷真好!”
“快吃吧快吃吧!堵不上你的嘴。”姥姥不耐烦地说了我一句,“你二姥爷一家人都憨,老实人,也没有什么心眼。你以后可别忘了人家对你的好啊。”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又往嘴里扔了几个。
“嗯——他二姥爷,人好,打小儿就老实。可不像某些人……”姥爷坐在椅子上休息,嘴里说了一句。
“姥姥,我姥爷说的谁啊?”我嘴里还在嚼着,转过头问这姥姥。
“你小孩子,不关你事!行了行了,去把手洗洗,剩那些别吃了,吃多了难受,准备吃饭。”
“最后一个——”
……
暮春初夏,天儿开始燥热起来了,阴凉地还有习习凉风使人舒畅,太阳底下便似火,烤的人想要逃离。偶尔来一场雨,人们欢喜,但也只是一瞬,雨后,温度倍增。
“大妈!”
“哎哟,小筝这个小东西又来了。快给她弄点儿吃的去。”
董小筝——我二姥爷的女儿。这个二姥爷则是我姥爷的亲弟弟,所以董小筝相当于我的亲姨。小筝姨在县里面的烟草局上班,早些时候,每天都要跟车进村,往各个农村的小商店里面送香烟。于是,每个周都会有一天路过我姥姥村,算好时间,每次路过姥姥村的时候,都要停车,进姥姥家吃几口中午饭。
“筝儿来了!来吧,先给你弄点儿吃的。”姥姥正在大门门楼下的阴凉里择菜,一抬头看到了小筝姨挎着一个包,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满面春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大爹,大妈,准备做饭吃呢?”小筝姨看见姥姥还在择菜,挺不好意思地问。
“没事没事,你进来吧,我先给你弄点儿,你还着急去送货是不是?”姥姥扶着门框站了起来,可能是起得有点急,踉跄了一两步。
“大妈,你慢点。我自己看看,有啥我就吃点啥。”小筝姨见状,赶了几步上前搀了一把姥姥。
“我给你在煤气灶上热个馒头吧,有蜢子虾酱,再给你剥根葱,你对付几口?”姥姥试探性地问。
“啊?蜢子虾酱啊?大妈,有没有肉?”小筝姨好像不是很开心。
蜢子虾酱,是沿海人们常吃的一种酱食品。海捕的小虾——必须是小虾,不是大虾磨成的酱,这也是蜢子虾酱和普通虾酱的区别,选出体质结实的,用一个大的网筛筛去其中混杂的小鱼或者其他杂物,捞一盆海水,在海水里洗净,沥干。撒盐、拌匀,一边拌一边用木棒捣碎,碾压成酱。把酱都倒进一个大的酱缸里面(姥姥家院子里有个角落,阴凉地,一辈子放着两个酱缸,一个缸里是腌的咸菜,另一个缸里是虾酱。),封口,发酵。过一个月左右,虾酱变得微红,便可以食用了。
吃的时候,可以直接舀一勺到小碗里,用馒头或者大葱蘸着吃,味道鲜美,还会有海虾的鲜香。也可以舀一勺加到汤面里,提鲜。当然也可以与鸡蛋一起炒着吃,但人们大多不会炒着吃,毕竟蜢子虾酱难得,炒着吃,稍显奢侈。
“肉?我还真没准备。今天晌午打算给你大爹炒个芹菜,拌个黄瓜,再想着热点儿虾酱就行了。”姥姥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你等等,我去给你弄点儿!”随即,转身出门准备去买点儿肉回来。
“大妈,大妈,不用不用!我有啥吃啥,不挑。我去剥葱,你就帮我热个馒头,弄点儿虾酱就行了。没事。”小筝姨赶紧拉住了姥姥。
天气越来越热,尤其到了中午,家里的女人们大抵不愿开火做饭,一来是因为自己守在灶台前,烤得慌,二来是由于只要开火做饭,原本就热的屋子里,会变得更热。
“嗯——大妈,你蒸的馒头是真香……”、“哎呀,这虾酱是真难吃……”、“大妈,你们怎么能吃惯蜢子虾酱呢?……”
“哈哈,你这个小东西,一边说着不好吃,那一碗虾酱我看也快没了!”姥姥走到小姨跟前,看了一眼碗里。“够不够?还要不要馒头了?”
“够了够了,大妈,饱了。”小筝姨用最后一口馒头蘸了一点虾酱,“昂呜”一口塞进了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哎呀,这不是没什么吃的嘛,就只能吃虾酱了。这虾酱,真是吃不惯。”
“把饭咽下去再说话!”姥姥收走了碗,稍带愠色。
……
天儿尚早,十点半。
“大妈,我得走了。这两条烟给大爹抽。”小筝姨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大红塑料袋,里面包着两条云烟。
“不用,你带回去吧,你大爹有烟抽。”姥姥赶忙硬塞回去。
“哎呀,大妈,这是我和力江的一点心意,力江他特意嘱咐我带的。”小筝姨一边说着,一边把烟扔到了炕上,转身就走。
姥姥见争执不过,就作罢了。
过了春寒的料峭,但风还不燥,蝉尚未叫,这段时日是人们最喜欢的几天吧。一阵轻风,门楼底下,吹乱了鬓角的头发,姥姥伸手捋了一下,继续择着菜。
“她又送烟了?”
“嗯,给你带了两条云烟。”
“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不知道呢,说是力江的心意。”
“唉,筝儿是个好闺女儿,但力江心眼多啊。烟还是先放着吧。”
“好。我做饭去。”
时间走了许久,也未曾想着歇歇,又是一年秋收。
“大妈,我吃饱了,这两条烟,给大爹抽。”小筝姨依旧扔了两条烟在炕上。已然没有了红色塑料袋,烟还是原来的烟。
“小筝,小筝,你等等。”姥姥拉住了小筝姨,“你别再送烟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
“大妈,你既然问了,那我就说了吧。”小筝姨停顿了一下,脑子里似乎闪过了什么,“唉——大妈,最近你们忙,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和力江来说吧。”小筝姨叹了口气。
“你们啊——我就知道有什么事。你们带的烟,你大爹一支都没抽,都在那儿放着。你要是还把我当大妈看,那你今天就跟我说说什么事。”姥姥板着脸,一屁股坐到了小凳子上,摆摆手,示意小筝姨坐到旁边。
“大妈,我跟你说,你别急。”小筝姨见姥姥脸色难看,赶忙坐下安抚。“我闺女儿上了初中,一年了,学习跟不上。想着看看能不能让我姐带带她,我和力江想的是把闺女送到我姐家住,让我姐管着。”
“你姐?文文他妈?”
“嗯!是。”小筝姨看着姥姥,满脸期待。
“那这事儿,你不去找你姐,你找我和你大爹干嘛?”姥姥依旧是不解。
“这不是想着文文上高中了嘛,住宿,我姐和姐夫也没孩子照看了,能闲下来一点儿。但我姐的性子,我又不是不了解,我怕她,所以想着能不能麻烦你和我大爹从中间撮合撮合。”
“小筝儿,你一会儿把这些烟带回去,倒不是我和你大爹不领情,我没法和你姐开这个口。你姐和姐夫刚把文文从中考送走,你不让他俩歇歇?”姥姥一边说着,一边立马起身去里屋拿出了两袋小筝姨送的烟。
“大妈,大妈,你这不是嫌弃我呢吗?这是干啥?你快收起来!你和大爹即使不撮合,那我就不能孝敬孝敬你们了?”小筝姨红着脸劝到。
“唉——小筝儿,你是个好闺女儿,但你们办事得替别人想想,别只顾着自己……”
“大妈,我走了,你就当不知道,就当我没跟你说过。不然力江又该埋怨我憋不住话了。”小筝姨说完,拎起包,转身走出了家门。
“这孩子——”姥姥嘟囔了一句,又把烟拿到里屋放了起来。
“我说他俩肯定是有事吧,这肯定不是小筝儿的主意,她没这些心眼儿。”姥爷扶着墙,走了过来,“这烟她不要就不要吧,但咱也不能白收了她的烟。等周末日美(我妈妈的小名)来家的时候,你在日美面前提一嘴,也不用劝,就告诉日美就行了。”
“行,那我先把烟放着。”
“放着干嘛,拿出来抽了吧,不抽白不抽,哈哈。”
“你这个老不正经的——呐!给你。”姥姥拿姥爷也没办法,拆了一条,打开了一包,递给姥爷。“院儿里还有点儿花生,我去摘完,摘完就回来做饭。”说完,匆忙走出了屋子,去院子里继续忙活。
月上柳梢,漏断人初静。深夏的夜晚,人们大多在院里乘凉,甚至有的家户直接把饭桌摆在了院子里,亮着门灯,把饭菜端到院里去吃。守着一旁的谷堆,偶尔谈笑着今年的收成,男人们抿一小口酒,咂摸咂摸,夹一口菜,贪婪地闭着眼,细细地品着。女人们不喝酒,吃得快,早早吃完就离开饭桌先去收拾其他家务了。
“日美,文文今天怎么没来?”姥姥和我妈蹲在门楼底下刷着一些用完了的碗筷。
从我记事起,每个周末,只要我爸妈不上班、不忙,他们就会拿出一天的时间到姥姥家,一来是为了看看我,二来是看看姥爷和姥姥,帮忙做点活儿。
“文文现在读高中,住校,一个月才回来一趟。”
“那你和小姜儿平时也没啥事了是不是?”姥姥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我妈。
“嗯,还行,比之前能轻松一点儿。就是最近我俩忙着评职称,能稍微忙活点儿。”我妈刷完了最后一个碗,放到一个大盆里面,甩了甩手上的水,“妈,有什么事吗?”看着姥姥,试探性地问。
“哦——没啥事。来,帮我把碗端家里吧。”说罢,姥姥撑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嘶——哎哟!我这胃啊,最近又开始折腾了,一吃完饭就疼……”
“妈,你今晚吃芋头吃多了!不消化,以后别吃这么多……你先回家吃药吧,这些我就拿回去了。”
“你妈现在真是个药罐子了,我看啊,不吃饭,只吃药就能吃饱。”姥爷坐在院子里,刚吃完,拿着一个牙签,剔着牙,笑着说。
“爸,你说什么呢?”我妈端着大盆,路过姥爷旁边,略带生气地看着姥爷说了一句。
“哈哈,行,我不说,不说。你先把碗端家里,出来,我跟你说个事。”
月朗风轻,空气中还略有燥热,但比盛夏时清爽了不少。大舅和舅妈早已经吃完回到了隔壁自己的房子里。院落里,姥姥也吃完了药出来乘凉,姥爷也坐在那里休息,我爸妈扇着大蒲扇,坐在马扎上。姥爷把小筝姨交代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爸妈。
“她怎么不直接找我?找你们干嘛?”我妈听完,特别费解地问。
“唉,她说她怕你,不敢直接找你。”姥姥慢慢揉着自己的胃,对我妈说。
“切——肯定是力江的主意,他怕直接找我,我拒绝了的话,就没下文了。这才找你们俩,让你们俩劝劝我。毕竟,我不能不听你们的话啊。”我妈不假思索地说到。
“嗯,我们也不劝你,就是告诉你一声儿,你接不接她闺女儿,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姥爷似乎早已经看透了,对我妈说完,就扶着墙站了起来,拄着拐棍儿在院儿里蹓跶。
“她两口子来跟我说,背不住我能答应,找你们算怎么回事啊?不接!我和姜儿刚把文文送到高中,想轻快轻快。”我妈有点儿生气了。
“你再想想,毕竟小筝那是你妹妹,不看她的面子,你不得照顾照顾你二爸的脸?我觉得他们这事,肯定跟你二爸说了。”姥姥坐在一旁,一边揉着胃一边开导我妈。
“妈,你觉得我该不该接?我听你的……”我妈看着姥姥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缓和。
“我不逼你,你们如果不接,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怕你们两家以后见了尴尬。”姥姥立即摆了摆手,继续说:“但是,如果你接了的话,我得嘱咐你句话。”
“妈,什么话?”我妈一直看着姥姥。
“你得学会看人,有些人,顺毛捋的话,还算个人。但如果你哪句话惹着他了,他失了心,就能干出些不是人的事儿来。”姥姥停下了揉肚子,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跟我妈说着。
“妈,你是说——”
“你妈说的没错,你们好好想想。”姥爷突然打断了我妈的说话。
后来,我爸和我妈商量了许久,最后决定在我上高二的那一年,把我的那个妹妹(也就是小筝姨的女儿)接到了我家,并转学到了我爸妈的学校进行学习。从此,我家里突然间多了一个妹妹,我爸妈也开始从以前每天操心我到了每天操心这个妹妹。
这个妹妹起初并不听话:半夜爬起来看电视,床铺下面藏一些毫无营养的零食等等。包括学习上也不是让人省心,我爸妈除了每天放学回家帮她补习一下之外,周末偶尔也会麻烦其他科的老师来辅导她一下,当然——都是一些“义务劳动”。
大约过了一年半,妹妹的成绩也有了起色,甚至能到班上前几名,也越来越听话了。那段时间,每个周末,小筝姨和力江姨夫都会乐呵呵地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到我家“做客”。那个时候,我读高三,爸妈因为照顾这个妹妹,我又长时间住校,所以他俩比较少会顾及到即将高考的我。
而那年的高考,我考的并不理想。我没有选择复读,因为被爸妈忽略了高三一年,有些许叛逆,想着赶紧离开他们。于是,我跑到上海读了大学。那个妹妹也上了九年级,是一个即将中考的学生。
因为这三年,妹妹一直发展的很好,小筝姨和姨夫每到周末也都是越来越殷勤,笑脸相迎,所以,我爸妈也就把我姥姥说过的话,忘在脑后了。
直到妹妹中考完……
“你们为什么给她选二中?!”、“我现在就想问,为什么?凭什么你们决定她去哪儿?”、“你们说了就算了?”、“你们以为你们很厉害?”、“我有钱能让她去更好的私立高中!”……
那个夏天,整个学校家属院儿都能听到力江姨夫在我家扯着嗓子叫喊。
力江姨夫是个军人,年纪不大,我倒是很少看他再去部队了,每天拿着工资,在我老家的小县城里过起了养老的生活。因为是部队出来的,嗓门也格外的大。
“力江,你小点儿声。我和你姐夫综合分析了她的成绩,考的也不错,再根据她的性格,我们都觉得二中是最好的一个选择。去了私立,花了钱,她的性格还不一定适应得了,万一——”
“什么万一?没有万一!我又不是没钱,去私立怎么了?”力江姨夫继续吼着。
“唉——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这不是钱的事儿!这三年,我比你们更了解你们闺女儿!”我妈被气得也提高了嗓门。
“姐,姐,你别上火。”小筝姨见状赶紧劝住我妈,“走走!回家!”然后拉着力江姨夫的衣服就往外拽。
“赶紧走!拿着东西!力江,我知道你有钱,有钱给你自己花去!有两个臭钱,就得瑟不知道姓什么了?”我爸急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把抓起小筝姨他们带来的东西,塞到他们手里,往外推着撵他们,“你要有本事,这三年你们干什么去了?让我和你姐受累干嘛?赶紧滚蛋!”越说越气……
从那次之后,我们家和小筝姨家便有了隔阂。
力江姨夫心眼小,后来背地里做了一些事,挑拨了我妈和我另一个小舅之间的关系,也让我妈莫名其妙背了五年的锅。我妈随姥姥,能忍,一直到有机会当面见到我那个小舅的时候,才把事情解释清楚。
再后来,我结婚,我爸妈压根儿没想着邀请小筝姨一家,当然他们最后也没有来。不仅如此,结婚前,小筝姨打电话给我妈,想找我妈理论一番,并提到了当年培养她闺女时,花的他们的那些钱,想要把钱要回去。不可理喻,当然,被我妈骂了一顿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了——从小到大,她俩几十年的姐妹情,终究还是没抵过一个人、几句话、几件事。
至于那个妹妹,我结完婚之后,携新娘去过一次BJ,与其一起吃过一次饭,席间交流无多,也不正眼相待,形如陌路。对我爸妈也很久没有过问了,俨然一副没有接受过教育的样子。
很长时间以后,我妈哭着再跟我聊起这些事的时候,猛然间想起了姥姥曾经跟她说的那句话,后悔不已。
很长时间以后,曾经姥爷嘴里的“某些人”,我也便明白了是哪些人了。
[章末小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