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招展的红旗下
别看二环村跑腿子多,却各有各的人生轨迹。于春海是于春兰的二哥,这个大汉性格倔强,不近女色,从小做过地主家的放牛娃,长大后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五年后转至东北边防军,一九五〇年在领袖毛泽东一声号令下,在没有空军的掩护下,随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去支援朝鲜,保家卫国。
十几年的战地生涯中,他腿部挂过彩,腰部为保护一口军锅被炮弹皮砸伤,战地上多次立功。转业回到地方时,他年岁已大,村里哪儿有大姑娘可娶?倒是几个水性杨花的媳妇常在路上或家里勾引他。于春海这位荣转军人,不瞧这些骚女人一眼,越在他面前卖弄风骚,他越是牛哄哄地不理睬。按春海母亲的话,初秋的萝卜不开咂呢。不过,于春海有个心爱的戏匣子揣在兜里,劳动之余打开,将自己封闭在凄婉的戏情里,谁提亲也不看,一直自我陶醉、痴迷、悲喜到今天。当贺支书为他介绍外来的这个刚强的小寡妇时,他那很少有过的笑容情不自禁地绽放了。也许一个军人、一条汉子,愿为小女人担当,他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于春海土生土长在二环村,当年爷爷奶奶带领六个孩子从山东沂蒙山漂洋过海到了辽南,停留不久又从辽南逃亡到北大荒。他们的祖上得罪了官府,遭到满门灭杀之祸,所以只有大逃亡。他们躲藏得越远越隐秘越好。
他们逃亡到威虎山脚下老道庙一带的峡谷里,终于可停歇下来喘口气。考察过地势后,他们发现了安全的栖身地——老道庙对面的山坳里,也就是现在的二环村。这里四面环山,十分隐秘,若在山下建房开荒,真是一块居家宝地。于春海的爷爷带领四个儿子放倒柳树做江排,把一家人用江排运到江对岸后,弃掉江排,爬上了老道庙车站对岸的月牙山。
秀珍来威虎山脚下过江后攀登的那条石头小路,就是于春海爷爷当年蹚过的路,后来经众人踩踏,青苔已去,裸露出一条石头垒砌的羊肠小路。
他们来到了安全地,住进临时搭建的窝棚里,不久房屋建成,有了家园。于春海的爷爷带领四个儿子开荒种地,他们成为这里的第一户人家。一年后,朱姓人家逃难,闻烟火而来。王姓、李姓、贺姓、司姓相继到来。人多了,繁衍了子孙,想到这里应该有个像样的村名。大伙推举第一户建村人——于春海的爷爷来为村子命名。由于这里四面环山,又是于家一路逃亡中的第二个落脚地,所以他的爷爷将村子命名为“二环村”。
于春海的父亲排行老二,叫于德明,后来有了绰号“于二枪子”。老大为保护村庄,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于春海爷爷的长枪就交给了二儿子于德明。而老三于德水、老四于德志又被夹皮沟一带的打猎人家招为入赘女婿,他们和两个姊妹在夹皮沟里繁衍了后代。
撂下于春海的叔叔、姑姑不说,就说他的父亲于德明“于二枪子”和母亲张树清。张树清住在老道庙下游小人国车站附近,那年她才十八岁,是个小脚女人,腰间也别着两把手枪,用来防小日本,防胡子,防俄国大鼻子。在小人国老道庙一带出入打猎时,张树清和于德明一见钟情。
他们夫妻生了三男三女。于春海的大哥叫于春洋,喜欢研究阴阳八卦,成为远近闻名的阴阳先生。弟弟叫于春江,参军做了首长的警卫员,解放后在部队娶妻,生有八个儿子,个个很有出息。另两个姐姐嫁到了大沟里叔叔姑姑那边去。妹子于春兰则嫁进海林县县城。于家作为山东后裔,男孩女孩根盛苗壮,不愁嫁娶。
于家历史带有传奇色彩,可写就一部大戏。于家祖孙天生人高膀大,与他们说话必得仰望。他们的脸上很少有笑容,给人的感觉很高傲,其实不然,貌似高傲的人心地更加慈软,于春海就是其中之一。
一九六四年春末,招夫养子的大喜日子,贺支书等大队部一行五人,手提崭新的脸盆和红包裹,向村东宋秀珍家缓缓走来。
路上遇见人,左右随从便把红盆、红包裹显摆地举了举。这可是村支书“随喜”撑脸面的厚礼啊,怎能不如此炫耀?而着一身褪色军装的新郎于春海倒像配角。不过,他那身褪色的绿军装和胸前佩戴的大红花,在山村街路上依旧格外抢眼,依旧魅力十足。于春海四十多岁方做新郎,一路简直合不拢嘴,他不时向夹道鼓掌的村民挥手。
大队部一行人将人高膀大的于春海浩浩荡荡地送到村东寡妇宋秀珍家。
大炕方桌上早已摆好了黑白瓜子、松子,这些东西是威虎山特产,西邻杨大嫂未花分文从其他邻居家淘弄来。喜糖是供销社盛在玻璃缸里卖的没有包装纸的金黄色橘瓣糖。这种糖比带糖纸的糖甜,有橘子香味。两盘喜糖,秀珍只花了八毛钱。而喜烟是一盒撕开口的洋烟。当地人盖房、嫁娶、大喜日子招待贵宾,都用这种撕开口的洋烟,平日里抽自种的大旱烟。
酒席上事先把烟撕开口,意思是提醒贵宾人人有份。贺支书等一行人围坐到炕桌前,大伙恭敬地让贺支书先抽喜烟。贺支书很有一村之长的派头,拈出一支烟,秀珍马上划火柴为他点上。支书吧嗒两下嘴,像品出了滋味:“嗯,这烟是好,再经你们两个的喜事熏染,别有一番味道啊!”
其他人轮到谁谁就美滋滋地抽出一支点燃,有滋有味地吧嗒着嘴。有的将烟满满吸进嘴里,经鼻腔这个过滤器,再将烟雾喷出。那不是简单地喷,而是喷出美丽的连环圈,这叫“耍烟”。耍烟不仅东北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很多大姑娘、小媳妇谁有洋烟就凑到一起,练习耍烟喷圈圈。玩这个绝不能用自种的大旱烟,旱烟闹不好会呛坏肺子。
喜桌上喜烟耍过了,喜糖吃过了,一屋子人等待二环村有史以来第一场招夫养子的大戏开场。贺支书不紧不慢嗑了几个黑瓜子,清了清嗓子,看样心里头一切准备成熟,便很有派头地开口:“今天,是宋秀珍招夫养子的大喜日子。你们会想,怎么是大队部来送亲?因为这一是我做的大媒,二是于春海的长辈不同意这门婚事。作为一村之长也好,媒人也好,我今儿个就想说一句话:希望你们大人孩子搞好团结,幸福——长久!”
坐在凳子上的于春海笑吟吟的,心里有话,嘴上就是说不出来。秀珍似乎了解到春海的心,忙回礼道:“贺支书,您为我们做红娘,我们感激不尽。等日子过好了,能杀起猪了,第一个大猪头啊一定先给您送去!”
贺支书高兴地又捏块喜糖塞到嘴里:“喜糖吃了,喜烟抽了,猪头嘛就免了。啥时你们两口子把日子过好,把孩子们拉扯大,都有了出息,我这支书就算没白帮你们一回啊。春海!你可不能学司福增,千万不能往我这个媒人脸上抹黑呀。”
于春海红着脸,一着急又结巴起来:“你就放、放心,我一定让孩子们年年六一有白布衫、蓝裤子,一定不会让他们放弃学业。”
大队部另一老者说:“我是看着春海长大的,他就是有点儿口吃、倔强,优点可多着呢。在部队任炊事班班长那会儿,一次敌机轰炸,他硬是用身体挡住炮弹皮,保护住军锅,让战士们吃饱饭、打胜仗。他自己挂了彩,被部队授予三等功。当时要是我,不一定有那么高尚的情操。现在他能走进这个家,更说明他有一定的思想境界。宋秀珍啊,你和孩子可要好好珍惜这份情意啊!”
听了春海战场上的历史,秀珍犹如当年了解到孔庆山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光荣史。这两个高大的男人,一个高挑、清俊、智慧,一个膀实、粗犷、厚道;一个留下了四个孩子,一个以军人的胸怀来承担抚养。这个厚道的傻帽军人啊,以后孩子们的一切就靠他了。秀珍看着春海,敬意油然而生,不免眼角涌出一丝泪。
她还未来得及擦,旁边看热闹的老郝婆嗲声嗲气地笑道:“哎哟!嫂子是不是心疼春海哥啦?你们看,咋流泪了?”
人啊,心随境转,当年宋秀珍同司福增在一起生活时,那么多妇女瞧这寡妇不顺眼,时刻挤对她,向下踩。如今嫁了膀实的荣转军人于春海,这些女人就献媚似的往上抬举她。在这个时候,恰恰少不了长嘴婆。“春海哥忠诚,战场上舍命保军锅,成了家不得舍命保老婆?”
“依春海哥的大块头,应配个高个媳妇,这么点儿个小媳妇咋保护啊?哈哈哈!”
“这你就不懂了,石板底下压不死蟹子!人家两个人到一起自然有办法。”
大庭广众面前,两个妇女一唱一和,逗得大伙开怀大笑。秀珍和春海脸红了一阵又一阵。村里就有这么几个人,哪儿有事哪儿到场,肚里装的尽是逗大伙开心取乐的歇后语,哪里少了她们,哪里就好像缺了点儿什么。
笑罢,讲保军锅的老者没忘了办正事:“别光大人开心,还要办正事呢!来来来,孩子们都过来,一个个认父亲。”
孔姓四兄妹被推到春海眼前,面对板板正正端坐在凳子上的陌生男人,几个孩子谁也不肯开口。秀珍红着脸推了把最小的楠儿:“认爸爸,叫爸爸啊!”
孩子这时偏偏蟹子一样向一边缩。秀珍慌了神:“怎么大了大了,倒不如以前懂事了?快叫爸爸呀!”
“怎么又冒出来个爸爸?”生在三年困难时期、受饥饿之苦、头大脖细的楠儿,瞪着硕大的眼,不解地举头问哥哥姐姐。
颇有心眼的娟儿从后背捅了妹妹一把,倍有同感地想偷着笑,却不敢笑出声,憋得小脸通红。
秀珍弯下腰,再次拉过最小的楠儿,指着等待接受孩子们行礼的春海,对孩子们说:“这个爸爸要来抚养你们,那个爸爸不要你们了。来,快叫爸爸,爸爸会给你买漂亮的头花、裙子。”
楠儿脸上半信半疑,半天叫出一声“爸爸”,却带有疑问。
春海脸绯红,忙哈腰应道:“哎!好孩子,爸爸明天就给你买头花、买花裙子。”他应了,两手就不知搁哪儿才好,逗得众人开心大笑。
“这不是会议室开大会,用不着那么紧张。”贺支书说。
接着,大女儿娟儿、二儿子二文,在母亲的推搡催促中乖乖地认了父亲。唯有大志迟迟不肯。贺支书一下子想起春海带来的白布衫、蓝裤子,忙叫人拿出来,让于春海亲手送给养子。大志接过衣服,欣喜地抚摸着,面目却依旧很为难,他看着大伙:“除了叫爸,还有别的称呼吗?”
“这孩子,叫爸不显得亲切嘛!”长嘴婆上前,照大志脑门打了一下。
“那个姓司的爸叫得倒亲切了,不也扔下我们不管了?这个叫了,有一天再扔下我们,不如现在不叫呢!”大志人憨钝,想得却有道理。
“孩子有自尊心了,得尊重孩子的意见。我侄女叫我二叔,你就叫我二叔吧!”于春海没有怪罪什么,大家也就这样点头同意。当他们满炕找司福增的婴儿时,秀珍一脸绯红:“我怕她露面影响春海心情,把她藏起来了。”
“藏哪儿了?你要那么想,我就不该来、来你家。快把孩子抱出来,可憋、憋坏了吧?”春海急得又结巴起来。
秀珍红着脸,掀开被格,从被格布帘底下小猫睡觉的地方拽出仍在熟睡中的黄毛婴儿。于春海双手接过,仔细端详后,用络腮胡子扎醒了孩子。孩子不但没有哭,还瞪着可爱的小眼睛、咧着小嘴朝他笑。
春海喜欢极了:“你看这孩子还笑了,多干净的小脸啊!噢,噢!这孩子起名了吗,秀珍?”
“她爷爷起过了,你要喜欢这孩子就跟你姓吧,免得她大了,知道身世伤心!”
“行啊!我巴不得她跟我姓,我就喜欢聪明伶俐的孩子。我早想过我要是有孩子,丫头都叫玲儿,小子都叫柱儿。这丫头就是我大女儿,叫金玲吧!再生女儿就依次往下排,银玲铜玲铁玲,男孩就叫金柱银柱铜柱!哈哈,太兴奋了,一进门就捡个女儿。”他举着孩子逗着,黄毛婴儿乐得在他大手掌上直踢蹬。
看了春海从进门的一言一行,到博大胸襟的袒露,秀珍内心不由对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爱。爱屋及乌,爱孩子比爱孩子的母亲更得寡居女人的欢心。
洞房花烛夜,一轮明月挂在南炕破旧的窗帘上。二人躺在南炕,春海大手抚摸着秀珍的小手,传递着爱意。他们克制着来自心底爱的欲火,因为孩子们还没有睡实。窗外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窗上露着大洞的窗帘洒进来,这个东北汉子讲起了令他崇拜至今的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
没有文化的秀珍听得津津有味,每根神经都沉醉于春海对梁祝情超凡脱俗的解析中。孤傲清高的大汉今生终于找到知音,他滔滔不绝了。
由于心中爱着粗犷中透着孤高的大汉,不知何时,秀珍已完全枕在大汉可依靠的肩头上。春海讲到三更之后,听到孩子们熟睡的声音,他再也控制不住男人血气方刚的激情。他向秀珍耳语后,二人即刻心领神会,像两只蟹子,隐藏进大被子里。此时,月光再明亮也捕捉不到他们的影子。
婚后,春海首先领秀珍娘儿几个游了二环村风景优美的西山。他们坐到西山炕一样大的青石板上,春海浪漫地告诉秀珍,自己小时候就是在这里放牛时看着蝴蝶、蜻蜓、云朵和飘浮的江雾,将自己融进梁祝的爱情故事中的。他希望秀珍以后有什么烦心事也到这里来赏风景、散散心。
他还告诉孩子们:“你们顺我手指的方向看,那里是东山。东山下有个深水潭,村里人叫它‘窟窿鳖’,水深得十个人摞起来也不到底。多年前有个好事的小子下到水里就没出来,以后村民都老远躲着这个窟窿鳖。你们可要记住了,离窟窿鳖千万远点儿。那边是南山。阳光照着的阳面,山野菜可多啦,秋天蘑菇出得也比别的山早,山梨、山杏、山枣都数那面多。就是那背阴面啊,不大好,村里死个孩子什么的都往那坡里埋。不少人都不敢上南山。人气旺的就数这西山和北山。”
话题转回到西山,春海又兴奋起来:“你们看,翻过西山,渡过江,那蘑菇头似的小房就是老道庙小火车站。坐上小火车,再换乘大火车,很快就会看到二环村人向往的天堂——牡丹江了。”
住在山沟沟里半辈子的春海,眼里充满了对家乡的挚爱、对城市的渴望。此时,他把老一辈人心中向往的城市牡丹江,播进孩子们的心田。秀珍和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对二环村的一物一景充满了感情。
这次西山春游似乎淡化了孩子们迎接六一的心情。不过,六一儿童节那天,孩子们还是兴奋的。秀珍一大早打发两个儿子到校,回头又给女儿们头上戴上红花,脸腮上涂抹腮红,化过彩妆,给她们穿上事先预备好的花衣服。春海到来时,除了给两个儿子带来白布衫、蓝裤子外,又为每个女儿添置了一身花衣服和天蓝色的裤子。女孩脚上的小红花鞋则是秀珍用剪裁花衣服剩的边角余料制作成的。秀珍很喜欢把女孩子们往漂亮上打扮。
此时,娟儿和楠儿戴着两张京剧脸谱面具,跟在抱着黄毛婴儿的母亲身后,美美的,像两只花蝴蝶,一蹦一颠地向学校方向奔去。
学校操场早已响起嘹亮的鼓号声:“嘀嘀嘀嗒,嘀嘀嘀嘀嘀嗒,嘀嘀嘀嗒嗒嗒,嘀嘀嘀嗒嗒嗒嗒……嗒嗒!嗵……嗵……嗵嗵嗵……”
激昂的军号,震天的锣鼓,不仅令上场和未上场的学生们振奋,令围在操场边观赏的家长们振奋,远在田间地垄锄地的社员们也为之振奋。有些离校不久刚参加劳动的小青年不免停下锄把,向学校方向遥望。一句“学校开运动会了”,便让他们的万千思绪随着鼓乐声,回到曾经给予过他们欢乐的美丽的校园里。
娘儿几个好不容易挤到椭圆形操场的主席台下,春海的表弟杜老师发现了她们,忙送来一个长条木凳,使她们有了稳定的位置。
秀珍终于腾出眼,找寻两个已经荣耀地入选了体操队的儿子。
如果不是憨钝的大志被选为替补军号手,当妈的怎会不顾一切地挤到主席台下?大志告诉过她,仪仗队绕操场检阅三圈,才能归队,才能轮到各班级检阅,然后是各班表演,最后是体育比赛。末尾,还有为家长们准备的友谊赛,第一名的奖品是三十二开的田字格本,第二、三名的奖品是铅笔、橡皮。秀珍早做好了准备,到时候会让大女儿娟儿抱孩子,她要参加友谊赛。
她愣头愣脑地问左边的妇女:“小号手走几圈了?哦,就是检阅几圈了?”
“两圈!”妇女回答完,马上望向仪仗队的旗手,显然那高个子旗手是她的孩子。秀珍随她望去,一片招展的红旗下走来一列白蓝相间的队伍,鲜红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这支队伍迈着矫健的步伐,正在向主席台缓缓而来。接近主席台时,她看到高个子旗手们昂首挺胸,颇有部队官兵迎接检阅的气势。而军号手们一会儿举起军号吹奏,一会儿甩动军号原地踏步,一会儿又随同仪仗队的整体步伐阔步前进。后面的大鼓手、小鼓手节奏清晰地配合军号手,一遍遍演奏起和谐的节奏。
秀珍终于搜寻到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大志,除白布衫、蓝裤子外,胸前也佩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白蓝相间的海军帽戴在他头上,他简直是一个英俊少年!那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哪像个缺了爹、讨过饭、在苦难中挣扎过的孩子?还有娟儿、楠儿,能和妈妈坐在操场上看哥哥表演,这一切的幸福不都是丈夫于春海给的吗?而春海现在正带领二小队的社员在大田里甩开膀子、大汗淋漓地挣特等工分呢!
仪仗队在体育老师手里的小红旗上上下下有节奏的指挥下,来到主席台正前方,又随着口哨和手势突然停止。学校校长在主席台的喇叭前激昂地宣布:“庆祝一九六四年六一国际儿童节大会,现在正式开幕!”
军号和锣鼓再次雄赳赳气昂昂地奏响,接着仪仗队向操场中央踏步而去。
各班级检阅开始,二年一班、二班学生肩扛红缨枪,雄赳赳气昂昂地行进在主席台正前方。秀珍急切地站起身寻找二文,在无数个佩着五角星的八角军帽帽檐下,她看到了自己另一个孩子的脸。她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兴奋地摆手大喊:“二文!”
小模样酷似潘冬子的二文随声音瞥来一眼,见母亲非常兴奋地朝他投去微笑,他越加骄傲地昂起英俊帅气的小脸,下意识地挺起胸膛,跟随队伍将红缨枪唰地转到前胸端正,那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唰地转向主席台。随着“一——二——一”的口号声,二文的脚步跟随同学们的脚步,小步子迈得像部队官兵一样唰唰唰、唰唰唰地齐。
二文就这样端着红缨枪美滋滋地打母亲眼前走过。秀珍忙扯起娟儿和楠儿:“快看,你们的二哥多帅啊!”
秀珍将两个苦命娃的这场庆祝会,包括后来有憨力气头的大志所参加的铁饼、拔河,二文的百米跑、障碍跑等,一饱眼福地看到底。最后终于熬到学校为家长们准备的友谊赛。
头一遭站在白色的起跑线上,秀珍腿肚子发颤,心头打着小鼓,唯恐人家看出她为挣那份东西心里隐藏的如意小算盘。当体育老师一声枪响,个头矮、占前排优势的秀珍像上了膛的子弹,嗖地蹿出去。
“抢跑道”是机灵鬼二文昨晚在家教的。体育老师举枪时,秀珍就已经盯住了第一跑道线。枪一响,她朝着目标蹿过去,就像疾驶的小火车,脚不沾地一口气跑到终点,荣耀地接过百米跑第一名的小红旗,到主席台上领了三十二开的田字格本。秀珍此时快意至极,因为这个小本可以填补大志的书包。
这场庆祝会,是她陪孩子们度过的最有意义和价值的一次活动。
春海的到来使秀珍第二次面临的危机很快化解。他责无旁贷地尽起一个父亲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每天拂晓便起床,种蔬菜、甜柑、灯笼果,栽果树,满园播撒父爱。一家人在他的带动下,如军事化行动小队,早晨起床、洗漱、吃早饭、出工、上学。最后,家中只剩下楠儿、黄毛婴儿和怀上春海骨肉的秀珍。
秀珍早上做完家务,让楠儿在炕上看护黄毛婴儿,轻轻捶了几下腰,便慢慢坐到地上的纺线车旁,捞一把堆积如山、白花花的棉花,捻出细头接到纺车预留的线头上,接着右手摇把左手续,纺车像风车一样,大轮小轮开始旋转翻飞。
时光如梭,地上的一堆棉花不见了。秀珍俩胳膊架在隆起的肚子上钩织,柜子上已经摆放了几件织好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
不久,大腹便便的秀珍又将这些纯白色棉花“毛衣”按男女分别放到大锅里染色,再浸泡凉水,冲洗掉多余的浮色,最后呈现在眼前的就是想要的绿色或红色衣服。
棉花线没有羊毛线结实,孩子们蹦蹦跶跶运动量大,“毛衣”容易穿破。在棉花线中加把羊毛,是秀珍多么渴望的事。
每年剪羊毛时,大小队头头脑脑的媳妇会以各种理由争抢这份活,每天往家里捎私囊,甭说人家的羊毛毛衣、羊毛围脖,连孩子上学用的屁股垫都是羊毛絮的。
秀珍的极其渴望使她在这年秋天剪羊毛时在家事先贴肚皮缝了兜子,将自家剪子磨得飞快,不顾身孕来到生产队。她不要工分,挣回几把羊毛即可。
“巴豆官”见了她,脸子拉得鞋底子长,因为谁都晓得大腹便便的女人这时参加劳动是为了啥。见“巴豆官”一言不发,有妇女便建议秀珍到后面小北山羊群放牧过的地方去捡。那里春天羊褪毛时,挂在榛材棵子上的羊毛很多,就是被灰尘污染有些脏,回家用热碱水洗白一样用。秀珍向“巴豆官”狠狠剜了眼,怀着一丝希望,挺直胸膛离去。
小北山由于离村子近,仅几步之遥,多年前大树已被砍光,没有高树,清一色的小桲椤棵子和榛材棵子。这里的青草也鲜嫩,适宜放牧。秀珍来到山坡上仔细看看,这些小树上确实挂了棉絮似的羊毛,可怎么没人摘呢?原来人家不缺,或者说只有那一个女人心细,看到了。
秀珍可算遇到独自享受的事物了,她的双手不停地从小榛材棵子上揪下一撮撮羊毛,塞进脖子上挂的布袋里。揪了几个小时后,疲惫的身子方从树堆里挪到一块草坪上,她抓着草根坐下,翻弄布袋里暖融融的羊毛,喜滋滋地自言自语:“当地妇女才不稀罕这些难摘的羊毛哩,人家在生产队剪羊毛,工分羊毛两不误,省时又省事。谁叫咱是外来的,自己费事就费事吧!这回,总算有羊毛了,咱孩子也能穿上混纺毛衣了。”
有了羊毛,秀珍手下的纺车换成了哑铃大小的纺线锤。羊毛絮进纺线锤钩上,手捏锤底用力一转,那不规则的羊毛瞬间便规矩地搅成了细线。细线源源不断地随锤向下拉伸,感觉劲度够了,像悠悠球一样一把收回,再将这股线缠入纺线锤。一次次重复地做,一天下来,纺线锤由最初的光秃秃变成圆圆的球状。娟儿放学回来,将它们缠成一个个小球,第二天,秀珍再将棉花和羊毛以二比一的比例纺到一起。线球上偶尔闪过飞毛戗刺的绒毛,显示着加进羊毛的暖。秀珍高兴得嘴角弯成了月牙:“真好!羊毛含量百分之三十,毛衣不会透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