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智斗“夜猫子”
春寒料峭,山风习习。一九六四年初春。
二环村东山下秀珍家的院子里冷冷清清,每一个孩子都瑟瑟发抖。这家年轻的寡妇与幼小的孩子再次面临的苦难,似乎老天也在静静观看!
粮仓里的苞米见底了。想起在辽南漫长的春脖子里饿死的大女儿华子,秀珍的恐惧感便笼罩心头。她及早打发孩子去村东草甸子挖牛蹄子菜、蒲公英,贴补家中口粮,抵挡这可怕的春脖子。家中一日三餐,除了菜团子就是野菜汤,与公爹活着时相比,生活水平下降了一大半。与两年前在大东沟时相比,这样的生活还不错,起码炕上有饭桌,娘儿几个不再沿街乞讨。但秀珍肩上,又多了第二个男人抛弃的骨肉。
缺少抚养黄毛婴儿的奶水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到了晚上,几年前那种凄凉孤寂之感笼罩在娘儿几个心头。秀珍怀抱婴儿,面对突然干了奶水的乳房,一脸木讷和忧伤。黄毛婴儿的小眼睛直直盯着母亲的大乳房,急不可耐地等待着。
身边默默注视母亲一举一动的孩子们,满眼流露着唯恐饥肠辘辘的日子再次重演的惊惶,想问问母亲。母亲此时一个劲用干瘪的奶头往妹妹嘴里塞,他们只好都沉默着。
吸不出奶水,黄毛婴儿委屈得咿呀哭起来,秀珍心烦气躁地把婴儿放进被子里,在婴儿旁躺下,背对两个儿子吩咐道:“回北炕睡觉吧!”
南炕,娟儿帮楠儿脱下衣服,扶妹妹躺到母亲身后的被子里。
两个儿子回到北炕,脱了衣服,钻进一床大被子里。机灵鬼二文想起在辽南大东沟,每每饥饿难耐、寂寥无助的时候,母亲都会给他们讲故事,让他们跟着神话故事走进梦乡,不再一味地想那饥饿。二文朝南炕已熄灯的母亲开口道:“妈!你还像在大东沟那会儿,给我们唱歌或讲故事好吗?听你唱歌、讲故事,我们就什么都不想,肚子也不叫,才能睡着。”
南炕却传来年轻母亲熄灯后独自悲恸的哭声。屋内一片寂静,孩子们沉浸在隐隐的即将被苦难蹂躏的悲痛中。就在两个儿子被气氛压抑得欲一同号哭时,南炕传来母亲由内心振作起来的声音:“刚才妈心情不好,只是那么一阵,你们两个男孩只管好好上学,什么都不要想。有妈在,妈不会让你们辍学。一定把书念下去,有知识和文化,长大了才能像你们的父亲那样,为国家为人民做事!”
秀珍的话令孩子感到枯燥、乏味,没有讲故事吸引人,听着听着便渐渐睡去。屋子里笼罩着一层困意,随着几声哈欠,秀珍的眼渐渐眯成了一条缝。
这时,一个黑影悄悄爬上窗棂。秀珍以为是错觉,困倦笼罩的眼皮即将闭合的刹那,窗棂上发出咳嗽声,吓得秀珍身子一阵痉挛。
那黑影已将耳朵紧贴到窗户纸上,向里面窃听。秀珍努力使自己镇定,今晚就当和鬼斗一斗。她掀开被子轻轻下了地,抽出藏在枕头下的鸡毛掸子,来到窗前,悄悄举起,照准黑影霍地戳去。黑影也扑通一声掉下去,接着,如野猫,猫腰窜出了院子。
“夜猫子”一连几天晚上趴窗,秀珍内心再强大也毕竟是女人。她怕“夜猫子”钻进家,对她进行欺辱,怕孩子……
年轻的她终于有一天承受不住,将担忧说给稍大的两个儿子听。
大志吓得大难临头似的哭起来。机灵鬼二文这时转动起脑瓜,一副潘冬子智斗胡汉三胸有成竹的神色:“妈,你不用怕,看你小儿子怎么收拾这个坏家伙。”
第二天晚上,煤油灯早早熄灭,俩儿子陪妈妈坐在北炕炕沿上,紧盯南窗,静静地听着动静。“夜猫子”似乎嗅到了什么,十点多钟时转到了北炕小窗。
北炕小窗的木制窗棂已经腐朽,只要用力一推,便会散架。娘儿仨处在极度紧张中,紧张到彼此的心跳都互相听得到。秀珍吓出一身冷汗,做母亲的第一意识是保护好孩子,先下手为强。她到厨房抽出藏在缸沿旁的菜刀,俩儿子各持木棍,娘儿仨回到里屋,准备向北炕上跳,只要那坏蛋破窗而入,他们定会像对待一只耗子,不停挥舞手中的家伙,把他打扁。
这时,窗户纸被“夜猫子”的大手指捅破,一张鸡屁眼大的嘴唇贴在捅破的洞口上,淫邪的声音随之传来:“哎!老司大嫂,孩子都睡了吧?我是吕二,我好想你啊,想你想得头疼。你快开门,让我进去稀罕稀罕你那大屁股!”
二文贴近年轻母亲耳边嘀咕一番。月光映照的屋内,秀珍镇静了许多。洞口处又发出声音:“老司大嫂,你听见没?快把门打开。我不白稀罕你,听说你家没粮吃了,给你粮票,给你粮票还不行吗?”
秀珍在二文手势的一再鼓励下,回应道:“你是吕二?好啊,我家确实没粮吃了。这样吧,你先到前窗让我搭个影,若是你,我就开门。”
黑影一愣,继而转惊为喜,收回放在洞口的鸡屁眼嘴唇,纵身落下地去。
娘儿仨急忙转到外屋地门口,贴着门边侧耳细听。月亮地上,黑影轻手轻脚朝南窗贴近,突然,“妈呀”一声倒下去。
二文会下绊马钉和耗子夹,无论动物还是人,只要碰上就会被死死夹住钉住,人仰马翻。不用一刀一斧,小小的钉子和耗子夹,威力无穷。
“夜猫子”栽在小孩子手里,动弹不得,越动弹越紧越痛。二文听着“夜猫子”嗷嗷的尖叫声,抖着小膀子,笑得很开心。
此时秀珍急速打开门,越过挣扎的“夜猫子”,跑到大门外喊人。寡妇夜晚呼救,邻居们怎能不很快纷纷赶来?
“夜猫子”挣扎不起,大伙一看,哪里是吕二,这不是村北的跑腿子李大虎吗?他人高马大,专门爱趴窗、猫厕所,用自制的反光镜照女人的屁股,这些丑事干多了,被村里妇女合伙挠了脸,几次弄到大队,给贺支书和乡亲们增添议论不尽的笑料。几个邻居将李大虎脚心的大钉子拔掉,耗子夹卸了,连拉带拖把他推搡出院子。
大伙走后,秀珍锁好松松垮垮、无力遮挡院落的大门,拉着两个儿子进屋。回屋后的秀珍在炕沿搂过两个儿子,不由得后怕,浑身发抖。
二环村一夜间传扬开李大虎趴司寡妇家窗被耗子夹夹、被钉子扎的丑闻。村北却不日传说是司家媳妇用这招对付吕二,被这冤鬼撞上。秀珍也闹不清那几晚究竟有几人来过。总之,寡妇门前是非多,只有管好自家大门,才能求得平安。秀珍求木匠做了扇坚固的大门,换下腐烂的旧门,工钱先赊着,以后有了钱再付。
大门安装上,二文在院墙根又下了些绊马钉,秀珍心里还是不安。晚饭桌上,秀珍边喂黄毛婴儿奶水,边忍不住地说:“粮仓见底了,咱在二环又没有一个亲人,现在全靠你杨大娘施舍,你们说往后这日子可咋过呀?”
二文咽了口苞米糊糊,像被烫了嗓子眼,缩了下脖子说:“要么你再给我们找个爹吧,只要不像小矮爹那样把我们撇下就行。”
大志却不赞同:“别找了,就咱娘儿几个过吧,再找弄不好还伤你心。要么我不念书了,像在辽南那样,和妈一起讨饭,养活弟弟妹妹。”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们两个男孩好不容易走进校门,念上书,无论如何得念下去,将来考出个名堂也好,子承父业也好,妈就没白养活你们。”
“我担忧上学用的本子、笔断流,让你上火。你还要照顾三个妹妹。”大志回答。
“这些是我做家长的事,妈会想办法。你们是英雄的后代,以后再不许滋生这种没出息的念头。”秀珍语气很坚定。
大志只好点头,但在他心里,没有爹的日子,随母亲颠沛流离,尝尽饥饿之苦,如今又回到这种境地,他多想辍学,靠乞讨助妈妈一臂之力。
二文打破严肃的局面:“妈,小矮爹永远不回来了吗?”
这句话像触痛了秀珍的心,她的眼神即刻黯淡下来,声音也弱弱的:“不回了,他把户口迁走了,以后他是密山兵团的一名更夫,吃国家供应粮。他的退路有了,我们为他祝福吧!”
秀珍默默掉下泪,她不是舍不得侏儒男人,而是从他有了美好的前程联想到自己眼前的困境。她和孩子们在这举目无亲的村子里,真的要以乞讨为生了吗?
秀珍别过脸抽泣,孩子们怎能不放下碗筷,跟随年轻的母亲,一起大哭起来?只有司福增的黄毛婴儿,朝母亲莫名地嬉笑,用她的儿语和对世事一无所知的童真眼神,一个劲逗妈妈开心。
二文抹了把红肿的眼,抬起头:“对了,妈!有件事忘告诉你了。学校下通知,参加六一儿童节体操队的学生,必须统一着装。没有白布衫、蓝裤子不许上操。还有,交不上下学期书本钱就得自动退学。妈妈!我不想辍学,呜呜呜……”
“别哭了!有妈在,什么都不要怕,什么都不会缺。”秀珍起身将婴儿推给大女儿娟儿,拾起一摞碗送到外屋的磨盘上,接着钻进仓房,独自伤痛去了。
夜深人静了,秀珍怎能睡得着?一连串的困难搅得她彻夜难眠,脑子里像装进一枚定时炸弹,只要闭上眼,白布衫、蓝裤子就像色彩鲜明的导火线,在脑海里交织、翻腾,随时可能会被引燃爆炸。当承受不住这头痛时她便抓起枕头压在头上,想让嗡嗡作响的脑袋尽快安定下来。
可二文的话依然萦绕在心头。准备不上白布衫、蓝裤子,不许参加六一儿童节活动,交不上下学期的书本钱就得自动退学,退学……退学……
秀珍心里清楚,今天命运的不幸是昨天刻意坚强造成的后果。这种后果是在抉择这件事情前始料不及的。想到那个抉择带来的一系列灾难,她愧疚得使劲捶头。“若再念不上学,我怎么对得起他们?不!坚决不能让孩子退学。”
人,谁能跑在路的前面,把未知的路看透?没有文化的女人秀珍也是如此。此时她的思绪由迫在眉睫的困惑,突然跳跃到昨天与西邻杨大嫂的谈话中。
“大嫂,你总是这样施舍,我心里愧得慌,我想在你们村讨饭。”
“在这儿讨饭,大队绝对不会允许。我们从辽南来那会儿,只讨了两天饭,就被大队书记请去,了解情况后,给我们落了户,救济了粮食,编到生产队里。你有困难,不能自己扛,你公爹在时你的户口不已经落到二小队了吗?你不去反映,人家怎会知道你有困难?”
杨大嫂的话,这时想起,恰如一把闪光的钥匙,将秀珍忧郁寡淡的心门打开。弱小女人再也没有力量承受自身或外界堆砌的苦难了,她要听从杨大嫂的话,再孤注一掷,对孩子们是不公平的。这样想着,那颗定时炸弹从脑海里顿时飞出。她霍地掀开压在头上的枕头,此时窗外裸露的月夜如白昼一样明亮。
第二天早上,秀珍拖着临阵怯场、有如灌铅的腿,走进第二生产小队。队长外号叫“巴豆官”,正在分配男女社员套牛篱笆、踩格子、撒种子,男女社员配伍一条龙出工。
秀珍一身补丁衣服,背着外来寡妇的名声,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见了痴痴观看自己的人,就卑微地红了脸低了头。
待队长将一线社员工作分配完,秀珍终于走过去,向队长小声说明来意。“巴豆官”带着一脸调戏之色,仔细打量后问:“你脸红什么?见不得人吗?大声说话!”
处于人生第二次低谷、内心脆弱得由不得他人呵斥的宋秀珍,此时羞得无地自容,声音越加低微:“我来,想给孩子们解决困难……”
“没听见,再大点儿声!”队长再次呵斥,秀珍羞得眼泪唰地掉下来。
“巴豆官”扑哧笑了:“转过脸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是啥模样。”
“巴豆官”色眯眯地绕秀珍转了一圈,秀珍抹掉眼泪,恨恨地瞪着他。
“哭什么?我又没怎么着你。看你,人不大奶子不小,大屁股小瘦腰,多有女人味!小司福增腿瘸咋眼也瘸?把这么好个媳妇给扔了。”
秀珍只在楠儿月子里因庆山的离去和突然的饥饿,忧劳成疾干了奶水。生完黄毛婴儿的月子里,司老爹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使她的奶水又恢复到从前孕育那三个孩子时那般源源不断。被司福增抛弃,急火攻心,她的奶水突然像水龙头一样堵塞了,可黄毛婴儿不依不饶地咀嚼,奶水怎敢不断断续续供应给这个倔强的丫头!
“巴豆官”伸手向上擎了擎秀珍沉甸甸的奶子,被秀珍一巴掌打掉。队长尴尬万分,四周瞅瞅,掩饰尴尬地亮开嗓门:“我说,你一大早找我干什么?”
秀珍的泪已擦干,大声回道:“我家没粮了。还有,在学校上学的两个儿子交不上学费,准备不上白布衫、蓝裤子,学校会叫他们退学。”
“巴豆官”喜欢看女人的哭、女人的怒。他偷偷又瞄了眼,小巧玲珑的小媳妇皮肤紧绷的脸蛋上淌着珠泪,实在令人痛惜,而再看一眼,又令他莫名地惧怕。他收回怜香惜玉的心,强装一本正经道:“司福增娶的你,你找他说去!”
“我们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了。我户口落在你们二小队,就是你们的社员。”
“哟!这么说,我就得管你了。”“巴豆官”的笑里夹杂着淫秽及不怀好意,“好,让我管不是?我可有两个条件,你答应一个,我就马上解决你家的困难。”
“我得看看是哪两个条件。”秀珍抬起一双泪眼,审视着。
“很简单。这第一件呢,陪我上炕睡觉;第二件,打我裆下钻过去。陪我睡觉,将来你不用到队里干一天活,我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若选第二件,只能解决这一次困难。给你一分钟时间,想想吧!”
这哪是解决问题,简直是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秀珍脸上一阵羞、一阵怒。
闲散社员见有热闹看了,溜边打蹭凑过来。看热闹不怕乱子大,有人说:“队长,这两件事依你一件,你给工分还是粮食?那,工分是多少?粮食又是多少?不能抓唬人啊!”
“你们说给啥就给啥!”“巴豆官”拍着胸脯,脆生生地叫着板。
“给钱,五百块钱,丢回人咋也得值一个壮劳力一年的工分钱啊。”
“好!就按大伙说的,一年工分五百块。”“巴豆官”向秀珍打个飞眼。
“合适呀,司家媳妇,我要是你就陪他上炕,那玩意儿有啥,既不少瓢米,又不掉块面。这可是壮劳力一年的工分钱啊!”另有人说。
秀珍由气恼转为犹豫不决:“我……要是做了,你耍赖呢?”
“大伙做证你怕什么?选哪个?和我上炕,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不,我选第二件,你可要说话算数。”她巡视众人,希望他们做证。
“哎哟!你他妈还真是个刚烈女子,忍胯下之辱也不上男人的炕。好,来吧,钻吧!”队长恼羞成怒。大伙哈哈笑着,继续等待往下看热闹。
“巴豆官”叉开两条腿,食指弯成钩调戏着:“来吧,小寡妇,钻吧!看你能不能钻过去。小心中间有个榔头,把它碰坏了,家里的可饶不了你啊!”
“巴豆官”淫笑着朝裆部指着侮辱着秀珍。秀珍双眉紧拧,片刻又舒展开。这紧拧和舒展的瞬间,弱小女子已经彻底横下一条心:忍胯下之辱,也要让孩子们六一儿童节上操,不失学,一定让自己的孩子和二环村孩子一样,在校园里、在招展的红旗下庆祝节日。
秀珍威严地回头,示意让社员做证,随后收回坚定的眼神,朝队长跪了下去。队长见秀珍真的跪下了,兴奋地说:“你要像狗一样趴着钻,不好玩可啥都没有哦!”
秀珍心中自语:“真是个狗官!看来打他裆下钻过去不容易。既然跪下了,就不管那么多了,为了孩子,一定要战胜这个恶人!”
她抓住队长两条腿,双眼一闭,一头扎进那令人屈辱不堪的裆下。
队长坏笑着:“呵呵,你真钻啊,那你就钻,头钻进,身子过不去也不算数。”
队长两腿使劲夹秀珍的脖子,令秀珍钻不过、退不回,顷刻被夹出了眼泪。接着豆大的泪珠摔在地上,砸在了一只被踩伤了腿、无力挣扎的蚂蚱身上。窄窄的缝隙中,无数只大脚依旧挪动,使小小的蚂蚱无法摆脱生死厄运。秀珍感到她现在正面临蚂蚱的处境。她羞涩,她愤恨,她处在进退两难中。
地上无数双大脚踩死了蚂蚱,又绕秀珍转来转去、蹲下站起。人们像啦啦队,为拔河的两方摇旗呐喊:“司家媳妇,加油!司家媳妇,加油!”
秀珍在队长裆下哭成了泪人。那泪水模糊的眼里,大志和二文仿佛身着白布衫、蓝裤子,胸佩红领巾,站在学校庆六一的主席台上,敬着队礼,脸上挂满了幸福和欢笑。秀珍再次横下心,一定要征服这个“巴豆官”。
她一只手拄地,一只手擦去泪,咬紧牙关,浑身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柔弱的肩头挤进队长那铁钳般的两腿间。她大喘几口气,蓄积力量,感觉力量蓄足,突然使出鲤鱼跃龙门的劲头,队长被掀翻在地,弱小女人以智慧战胜了恶人。
现场一片哗然,有社员高呼:“好!好样的女子!队长,快给钱!”
“巴豆官”爬起来,拍拍屁股,一脸的冷笑:“哎,我可没说现在兑现,秋后算账。妈的,让个小娘儿们给整倒了。”
他转身欲离去。队长说话怎么能反悔?爬起来的秀珍,气得发疯般地扑过去,抓住“巴豆官”脖领子拼命撕打:“你别跑!你给我钱,给我粮食,你耍戏人!我两个儿子等白布衫、蓝裤子,小的等粮吃。我的五个孩子多可怜啊!你怎么忍心欺负一个寡妇!我……今儿个和你……拼了!”
秀珍揪住“巴豆官”死死不放,满腔愤怒使她浑身哆嗦得不成样子,几乎没有太多的力气坚持,但她也要和他拼下去。她不明白,这么艰难的女人带着一帮可怜的孩子,就是畜类对畜类也会同情啊,人与人之间咋就能如此狠毒呢?
此时,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用莫大羞辱换来的希望成为泡影。她的身体已经像烤焦的铁饼,粘连在“巴豆官”身上,无论他怎样抖落,也甩不掉。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向看热闹的社员们发出求助的光,她多么希望他们为她主持公道啊!
眼看队长要挣脱出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后有人大声断喝:“小‘巴豆官’,你真他妈一肚子坏、坏水啊!”
大伙回头,人群后闪现出一个彪形大汉。大汉口吃地骂道:“你他妈欺、欺负一个外来寡妇,算、算什么能耐?咱威、威虎山的汉子,说句话是个钉,吐口唾沫砸个坑。你今儿个不把事情弄个清楚,我他妈揍、揍扁了你!”
这大汉叫于春海,二小队男“打头的”(他因体力比别人强几倍,被推选为领工,即“打头的”),今天在小北山种地,回来取种子,碰上这事就冲上前去。
“是啊,队长,说给人家就给人家,不能耍赖,这女人挺可怜的。”刚才看热闹不怕乱子大的那位也在帮秀珍。
“巴豆官”被于春海揪得像挨刀的鸡,失魂落魄:“我,我怎么给啊?给也是从你们工分里出。”
“那你他妈耍、耍戏一个小女人干啥?小时候你爹妈没教育好你,我来教育教育!”大汉一个“通天炮”打过去,队长即刻鼻青脸肿,眼眶发紫,鼻血渗出。社员们有小声说打得好的,有大声吆喝拉架的。二小队外来寡妇钻队长裤裆赚工分的事,就这样在一片混乱中不了了之。
第二天,宋秀珍走进大队支书办公室,向既官气又温和的贺支书一顿倾诉。贺支书听罢,爽朗大笑:“哈哈……他是冲你这对大奶子去的。不过,光天化日之下,他也有点儿太过分。赶明儿个开大会时,我得批评他。”
贺支书再次打手势向凳子上让着秀珍:“别着急,坐下!我想了解你,你是怎么来到二环村的?原来的丈夫呢?”
秀珍慢慢坐下去。贺支书从兜子里摸出一盒大前门烟,拈出一支,划根火柴点燃,一边有滋有味地吧嗒吸着,一边将身子靠到身后的椅背上,准备倾听。
秀珍咽了口唾沫,慢慢讲述:“……孩子他爹在工作岗位上殉职,当时我肚子里揣着遗腹子,就是现在的楠儿。他爹逝世后,沈阳人民政府下发了‘烈士家属抚恤书’……”
秀珍的眼神已经从贺支书的脸上游离到敞开的窗户上,随着支书口中喷出的袅袅烟雾,她的思绪也在窗外毛樱桃树上缭绕。
五月的北方,毛樱桃树刚刚含苞,一只麻雀在树上自由地跳来跳去,不时朝屋内翘翘尾巴,向二人叽叽喳喳嘀咕着什么。秀珍的眼神游离到窗外,落在麻雀身上,心就飞到了村东东山下的茅屋里。心飞到了家,眼前即刻浮现出孩子们一个个饥饿的样子,秀珍的叙述忽然停止。
贺支书问:“咋不说了?还没听够呢!这么说,当时如果你不主动提出离开沈阳,按抚恤书上规定,在你未改嫁他人、孩子未满十八周岁前,政府负责你们的生活费和孩子的教育经费?”
“是这样的!”秀珍点头,因心飞到家中,脸上明显挂着一层紧张和焦虑。
“这么说你的命够苦了,比黄连还苦。如果你姐姐当时拉扯你一把,也不至于为生活所迫来到北大荒,和司福增又生一个。既然命运把你推向这里,你也不要气馁。威虎山脚下的汉子,心肠都像火一样热!包括我在内,哪个也不会看你在这里受苦。”贺支书说这些话时,不免带有异性产生的同情。
秀珍的神色又被支书拉回来:“不会看我受苦?那,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贺支书即刻为李大虎、“巴豆官”这样丢人现眼的败类感到耻辱。他的烟已经抽尽,此时将烟蒂按进木制烟灰缸里:“哦,他们几个不能代表所有男人。威虎山脚下真正的汉子,你还没接触上。”
“你今年多大了?”贺支书突然转了话题。
“三十三岁。”秀珍答过,便敏感地警惕起来。
“我给你说个主吧,他叫于春海,四十多岁,一米八的大个,身体健壮,是我村荣转军人,二小队‘打头的’,老小伙。你俩可正是好时候啊!”贺支书心里联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神秘的笑。这种笑,似乎在司福增对秀珍有着强烈欲望的时候有过。
秀珍即刻吃不消了:“支书大人,我来是求您帮忙解决困难的,谁说找主了?你们男人咋都一个德行!”
贺支书急忙收回笑脸,书归正传:“人家可是村里牛着的人物,多少女人都不看,要能考虑你,算你有福气。你不爱听就算了,明天我就开支部会,由大队给你发救济粮。你家孩子庆六一的白布衫、蓝裤子,我让妇女主任到谁家借两套,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秀珍的紧张和恼怒被贺支书的表态豁然纠正过来,她的眼睛潮湿了。
“以后不知还会有多少困难麻烦您,您就是孩子们的再生父母。我没什么感谢您的,先给您鞠个躬吧!”秀珍倒退一步,向贺支书深深鞠了一躬。
“不敢当!不敢当!”贺支书急忙站起。
“出来这么长时间,我也该回了。谢谢支书肯帮忙!”秀珍转身走出办公室。
窗外,毛樱桃树枝上不断窥视的那只麻雀似乎很懂人意,用鸟语叽喳相送。眼见秀珍消失在视线中,贺支书不失时机,朝那矮小倔强的背影又掷去一句:“我给你介绍的那个于春海,你就看一眼好吗?”
秀珍依旧像根硬邦邦的竹竿,头也不回地答:“谢了!招夫养子不那么容易。”
“你知道那人是谁吗?就是帮你争气打架的那位结巴汉子。我告诉你,他绝对是个好人。”
秀珍突然站住,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司福增的话:“秀珍,我跟你说真格的,以后再找主可别找我这一没体力、二没头脑的残疾人,要找就找个体格健壮、心胸宽广、能当好后爹的真正的爷儿们。”
昨日危难中敢于站出来主持公道的这位结巴汉子,不正是司福增口中的爷儿们嘛!此时的秀珍对司福增当年的决绝离去有了新的认识。他也是个好人啊,是自己错怪了他。
秀珍回头向贺支书投去感激的一瞥:“容我回去跟孩子们再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