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男人抛妻弃女
婚后不久,秀珍感觉司福增不但肢体残疾,脑袋也有问题。他一直稀罕她那张娃娃脸和圆润的屁股,捏来掐去,眼睛稀罕过了,心里开始想邪的。夫妻间本是偷偷摸摸背着人的事,他却像白天哪件活计没干妥当,当着幔帐外南炕上的公爹和孩子们,大声豪气地问出声,羞得秀珍常常一把推他。若再不知羞耻,秀珍就会翻身骑住他,狠狠扭他的耳朵,压低声音告诉他,这丢人事别让爹和孩子听见。
司老爹每天像婆婆一样,为儿子和儿媳未能合房愁眉苦脸。楠儿晚上离不开娘,就离不开吧,三个大一点儿的孩子,晚上不把北炕的娘等睡,他们也不肯睡。
北炕的一举一动都被精灵八怪的二文盯在眼里,他曾告诉哥哥大志:“我看这小矮爹要欺负咱妈,咱得多吃饭,吃饱了,哪天晚上他要和妈真打起来,咱好有劲揍他。”
大志眨巴着似乎懂事的憨钝大眼,劝弟弟:“看在爷爷对咱好的分上,就饶了矮爹吧,反正咱妈一个人就能打过他。”
大志憨钝,心眼正当,他厚道地这么一劝,二文也就罢了。天下事往往就这么滑稽可笑,尚不懂事的小孩子,竟然把夫妻房事看成打架。
秋末,生产队将落上户口的娘儿五个的口粮——带秆的苞米送到司家场院。司家没人去队里劳动,再送来扒好的苞米粒子,怕社员有意见。大集体制年月,谁家有好劳动力谁家就有好日子过。好劳动力带来好日子,天经地义。
带秆的苞米码在司家场院里,像个小山包,秀珍喜得一天天领孩子们来场院下棒子。楠儿醒着时就放在扒好的苞米棒堆上,让她翻滚玩耍,睡觉时才送回家。娟儿陪妈妈干活,大志和二文跟着继父用手推车往苞米楼子里送苞米棒。公爹负责照顾鸡鸭鹅和一家七口人的伙食。
往年孤独寂静的院子里如今多了五口人的欢声笑语。司老爹脸上喜不胜喜,每天在大锅灶上专心致志调理伙食——红米饭、南瓜汤、土豆饼等。秀珍对老人家甚是敬佩。听他儿子福增说,公爹是司马迁的后人,生于书香门第、大户人家,祖籍在赵尚志的家乡朝阳。司家人辈辈从文做官,唯有司鼎文因妻子病逝之痛离开家乡,来到威虎山脚下的二环村。两个女儿各方面都很优秀上进。福增除有与爹相似的大鼻子、白皙皮肤外,身材、性格、品德难与父亲相比。
自打福增娶上辽南寡妇秀珍,全村光棍汉无一不嫉妒、羡慕。残疾光棍汉能娶上媳妇,在二环村可以说是头一个。你知道还有多少光棍汉,正眼巴巴瞅着别人家媳妇,夜夜做梦当新郎哩!
这里的人们早编上顺口溜了:
北大荒好,北大荒荒,又有兔子又有狼,又有粮食又有仓,就是缺少大姑娘。
一些好事的妇女扔下自家手中的活,准备来司家场院看新媳妇。她们挡住正在拉车的司福增,你一言我一语地嬉闹:“福增大哥!娶上媳妇,你咋能干活了?”
“你知道吗,村北吕二和李大虎天天扬言要钻你媳妇被窝子哩!你那到嘴的鲜肉,可不能让猫给叼了。”几个妇女调戏中已笑得前仰后合。
司福增的脸霎时成了变色龙,一阵紫,一阵白。长嘴婆俯身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耳语。司福增随着那耳语,一会儿认真点头,一会儿呵呵傻笑,最后,大脑门下那双小眼睛诡异地瞥向了远处苞米垛上下棒子的秀珍。
几个妇女鼓捣完司福增,又来到秀珍的苞米垛前。秀珍在埋头下棒子,边下棒子边为自己手头活一天比一天迅速而兴奋。妇女们挤眉弄眼地凑上前。一个嫁进县城做了工人子弟媳妇的于春兰听说司家娶了个寡妇,来之前就攒足了一肚子取笑人的嗑。“喂!大嫂子,下来跟我们学学(说说)家乡话吧,唠唠你们辽南的大白窝(鹅)子。小妾(车)拉小系(石)头,打小觉记头(脚指头)的故事。”
似乎与饥饿斗争了半个世纪,尚未走出苦难阴影、尚未恢复常人心理的宋秀珍,一时不知怎样应对这些心直嘴快的东北女人。她硬着头皮猛然抬头,立在眼前的女人已笑弯了眉眼。她慌忙低下头:“有事这么近就唠呗,快下大雪了,不把苞米抢出来,大人孩子一年吃什么?”
“啧啧!你没进司家,粮食也没捂进大雪里。来吧,下来学学辽南的大白窝子。”
于春兰仍在用逼真的辽南方言取笑秀珍。秀珍无言以对,辽南土话,简直成了村里人取笑逗乐的话柄。长嘴女人不愧“长嘴婆”的昵称,众人笑过,便单刀直入了:“哎,司家媳妇,我问你,司福增那个小样,你能看上吗?”
秀珍依旧低头噼里啪啦下棒子:“这就是命呗,也是缘分,要么咋一个黑龙江、一个辽南,就被人撮合到一起了!”
“你们家一个小侏儒爹,一个小矬子妈,领一帮小孩子,打远一看,这不是矮人王国嘛!”于春兰捂着半拉嘴,哧哧取笑。
秀珍命运不佳,本身矮人一头,这些村里女人却又当面取笑,怎不令她生出一股斗志?她抬起头,朝鹤立鸡群的于春兰送去一个自信的微笑:“矮人王国就矮人王国吧,再不济,他也是我男人,也能为我撑起一片天!”
大个子于春兰被小个子宋秀珍的自信和笑容搞得即刻变了声色:“啧啧!刚来几天就护着,看来还真有感情了!”
“哈哈哈!”几个妇女哄堂大笑。
“是谁在开我儿媳妇的心哪?”场院外,弓腰驼背的司老爹打远背着手走来,边走边粗门大嗓地问话,“噢,是于春兰啊!回娘家不帮干活,跑这儿来斗什么嘴皮子?快回去吧,等粮食收进仓,儿媳妇会找你们玩去!”
公爹说话非常有分量,几个女人缩脖伸舌离开了司家场院。
后来的日子里,只要于春兰出现,宋秀珍必灾祸临头。这两个女人或许上辈子结下过冤仇,今生注定有几番较量。
秀珍面带刚刚被羞辱过的羞涩,与公爹打招呼。司老爹弯下腰,抱起楠儿,又喊娟儿一起回家。大志、二文继续跟福增老鼠搬家,向仓房内运输秀珍扒下的苞米棒。秀珍望着他们,幸福地微笑过后,哈下腰继续快速下棒子。
场院通往粮仓的路上,扭巴在手推车中间的福增见老爹和俩女儿回了家,忙停下来,对左右两个儿子很有当爹派头地说:“你们累了吧,都回去歇着吧,要么就帮你爷爷做饭。我和妈妈把剩下的苞米送进仓。”
两个儿子一听,大志乐得回家帮爷爷烧火,二文找邻居小孩套麻雀去了。福增尚未开化的脑袋在长嘴婆“做不成这件事就不是男人”的点化下,邪念升腾。他必须向村里人证明一个爷儿们的尊严。他按捺不住激动,来到苞米垛前,朝秀珍摆手:“哎,你下来下来,换换孩子,他们都累了。我打发他们回家歇着去了,咱俩把这些棒子推进仓!”
秀珍腾地站起,来到他眼前,接过他手中的推车和筐,三下五除二装满一筐,对扭巴着帮不多少忙的福增说:“那儿还有筐,你在这儿装,我自己推。”
“哎哎,那可不行,我怕累坏你呀!”
“咋叫不行?才三十多岁,上上下下,跑跑颠颠,哪样我不行。像你呢,白吃饱!”说着,秀珍抄起推车把手,推起车子一溜风去了。
到了仓房,又挎着苞米筐踩梯子,上了苞米楼子。阳光四射的苞米楼子里,不时晃动着秀珍上上下下、一筐筐将苞米折倒进去的画面。
一趟送,一趟回,眼看地上苞米棒子所剩无几,司福增急得团团转。最后那趟,他赶忙扭巴着跟上秀珍的推车。手扶到车把上,腿吃力地甩动起来,那弯刀似的O形腿,便愉快地扭出了学生走步时“一——二——一”的节奏。
秀珍瞥了一眼,心慈地放慢脚步。司福增第一次享受夫唱妇随并肩劳动的幸福,高兴极了,大脑壳下的小眼睛看似目视前方,其实却不时诡秘地窥视秀珍胸前丰满的乳房和身后肥硕的屁股。此时,他感觉下体不断膨胀。他默默自语:“难怪那么多跑腿子惦记你,是不错!他们也不想想,到嘴边的肉,能让猫叼去?! ”
苞米楼子下,秀珍挎着苞米筐、踩着梯子一步步往上爬。苞米棒子已经堵满楼子口,她的筐搭上去,又推一推,筐才稳定。秀珍一纵身跃了上去,开始往里面扒拉摊在楼子口的苞米棒子。福增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仓房门用铁丝扭上。
秀珍干完活欲下梯子时,司福增已坐在梯子上朝她神秘地笑。秀珍莫名其妙:“净挡道,下去啊,该吃午饭了。”
司福增见秀珍不解他意,收回诡异的笑,猝不及防地一把推倒秀珍。秀珍的身体恰好跌在刚刚平摊过的玉米堆上,司福增乐得一纵身,压住了秀珍,接着,大脑壳顶住秀珍的肚腹。秀珍的拳头雨点般捶打在大脑壳上。司福增无心领教那究竟是痛还是幸福,浑身涌遍被尖嘴女人刚刚挑起的激情。
司福增咋也是个男人,男人具备天赐的力量。秀珍的衣服被几把剥光,扔到地上。面对赤条条裸白的身体,司福增呵呵发笑:“我还没好好看过你一眼哩!你打吧,你是我媳妇,今儿个我非要你。你知道吗,罗锅子吕二那小逼养的,还有李大虎那老逼养的,都惦记你。让他们惦记去吧!让吕罗锅子身上再惦记出几个大包,不能躺下睡觉!让李大虎惦记成疯子、傻子,傻得擦屁股找不到屁眼。我要让村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比他们强,我司福增也是个爷儿们!”
无人知晓的苞米楼子里,司福增如鱼得水,死死纠缠住女人,尽情地畅游。
屋门吱扭一声响,弓腰驼背的司老爹端着一瓢鸡食,向东仓房苞米楼子这边走来。到了鸡槽子前,一边“咕噜噜噜噜……”唤着,一边敲打鸡槽子帮。一会儿工夫,公鸡、母鸡、鹅、鸭围来一群。司老爹满足地念叨:“吃吧吃吧,多吃食,多下蛋,都争争脸,一定要供得上孩子们吃啊!”
许是年高耳背,司老爹喂过鸡,挺了挺身,拖着腰回屋去了。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钻进苞米楼子,洒在金灿灿的苞米棒上,在赤条条白皙光滑的少妇身上汇聚,反射出道道耀眼的光芒。秀珍仰躺在那里,一串难以言清的泪顺面颊滚落。她自言自语:“我知道,那些媳妇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是不通情达理,就是心里一时半会儿搁不进你。”
福增在地上拾起秀珍的裤子,上来后美滋滋地问:“这回搁下啦?以后苞米楼子就是咱俩的洞房。明儿个我把它放上个大木槽子,木槽子就是咱俩温馨的床。你是我媳妇了,以后不想让孩子看见,就乖乖听丈夫话,听见没?”
秀珍忽地坐起,接过衣服,未做回答,羞得只顾往身上急速地套。
二人下了苞米楼子,阳光依旧恋恋不舍地照耀在刚刚撕扯过,此时似乎散发着异样芬芳的暖窝里。
人,谁能跑在前头,看清自己的命运?没有文化的秀珍也如此。自来到世上,她不会想到命运会如此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由童养媳到局长夫人,由局长夫人到侏儒司福增之妻。秀珍内心对不幸命运的顽抗,对这桩婚姻的抵触,却因最终失身,为相爱之人坚守忠贞的那道心理防线被司福增的行动彻底瓦解。
不久,苞米楼子被秀珍用苞米棒插成曲线优美、错综有序的金色阁楼。远看金光闪闪,近看奇特迷人。陌生人光顾,定会误以为金光闪闪处是当年夏娃和亚当的伊甸园呢!
一九六三年春天,秀珍的两个儿子踏入校门了。他们穿着年轻妈妈亲手制作的千层底布鞋、可体的打补丁衣服,斜挎着米黄色帆布书包,迈着愉快的脚步,兴高采烈地来到“垂柳青青四周伴,篮球架伫立操场边”的二环村小学。
校门前,孕妇秀珍躲到柳枝下,挥手示意儿子进校园。两个儿子便如燕子般朝着校园双双飞奔。阳光映照的教室里,小哥俩儿随着朗朗的读书声,手背得笔直,头抬得坚实,脸上洋溢着比同村孩子还幸福的欢笑。
中午放学回来,他们未等人到,声音已飞到屋内:“爷爷!我们放学了。爸爸,妈妈,我们回来了。”
孩子对爷爷同亲爷爷一样亲昵,见过世面的文化人司老爹也同样往孩子们心眼里说:“哎哟,我的宝贝孙孙回来喽!快快快,先让我家两个大学生上炕吃饭。”
二文听了竟然美出鼻涕泡,用手背擦鼻涕的同时,大鼻涕从脸腮掉到胸襟上。羞得秀珍赶忙摘下围裙给二文擦:“这孩子不受夸,夸几句就美出鼻涕泡了。”
“因为爷爷说我是大学生!对了,妈妈,老师在作业本上写名字时,说我们名字里的‘繁’字,应该改为简体字‘凡’。现在都普及简体字。”二文边说边又擦了把脸,鼻涕已被抹到另一边脸上。秀珍打了下他的手:“那就按老师说的写吧!”
被擦干净的二文不客气地脱了鞋爬上炕。大志站在旁边,始终毕恭毕敬地谦让着:“爷爷先上炕,爷爷先吃!”
谦卑之余,司福增突然拉下脸:“一家人让什么让?都不上炕还是我上吧,谁愿在桌下侍候人。”
他边说边准备脱鞋。司老爹一脸不悦,望着挺个大肚子礼貌地站在地上的儿媳命令道:“让秀珍上炕歇歇,你在地下。”司福增满脸怨气,无奈地又下了炕。
孔姓四个孩子围在饭桌上唆喽唆喽开吃,一阵工夫一盆大子粥吃个精光。那时东北以本地打下的粗粮为主,一年很少吃上一回外进的大米,凭粮票也买不到。司福增嘟嘟囔囔地又端来一盆大子:“哼,照这么吃下去,我一个残疾人,怎能养起这帮孩子?肚子里这个又要生了,我能不愁吗?”
司鼎文生气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孩子大人都高高兴兴吃饭,你在说些啥呢?养不起还有爹呢!爹在村里的威望你又不是不知,村也好,公社也好,哪个领导没求过爹?县长还是我教外语上去的。以后少说些没用的话,多帮你媳妇干点儿家里家外、槽前锅下的活,让她好好养胎。你爹我还指望秀珍给司家生个续户口本的娃哩!秀珍,我这是说福增,你可别往心里去哈!”
“爹,福增愁得慌,也有他的道理,我没往心里去。”秀珍从怀了司家苗苗一直很能吃,她扒着饭笑着回道。
“再有一百来天就能看到孙子喽,我呀,天天想,夜夜盼啊!盼了一辈子,没想到老了老了还真有这个福。乐得我都不知给起啥名字好喽!”司老爹笑中溢出一串幸福的泪。
农历七月二十早上,秀珍产下司福增的骨肉,却不是公爹日盼夜念的孙子,而是一个黄头发、黄眼珠、白嫩得出奇的丫头。
接生婆收下公爹的赏钱走了。司福增趴在炕沿上,边欣赏女儿边对妻子唠叨:“爹盼生个小子,你偏生个丫头。嘿嘿!丫头也不错,像我们老司家人,你看这白净脸、黄眼珠。”
司老爹坐在板凳上,把两个剩鸡蛋剥净皮分给俩孙女:“来,每人先吃一个,再跟爷爷去鸡窝看看鸡又下蛋了没有,赶快拾回来,别让黄鼠狼给叼了。以后捡鸡蛋的活就交给你们小姐儿俩了,爷爷得侍候你们的小妹妹喽!”
“谢谢爷爷!”娟儿和楠儿接过爷爷递来的熟鸡蛋,珍惜地握在手里,随他往外走。不一会儿工夫,爷儿几个就拾回半瓢鸡蛋。娟儿和楠儿坐在外屋地的小板凳上,一边陪着爷爷,一边香香地吃手里的鸡蛋。
司鼎文将新拾回的鸡蛋在水瓢里洗过,放进锅里,亲手点火。很快大锅开了,鸡蛋在里面扑噜扑噜直响,散发出农家笨鸡蛋的香气。司鼎文朝里屋喊:“福增,新鲜鸡蛋熟了,快过来剥皮,泡小米粥喂你媳妇。我这手哆嗦,半天剥不了几个!”
“好了,你一边待着去!”司福增在妻子面前从不愿让爹说。他来到外屋地,瞪了爹一眼,笨拙地学爹做了起来。
屋内传来秀珍那亲似女儿的声音:“福增啊,以后不许和爹这样说话,爹够辛苦了。你再这样无理,别怪我和你急!”
司福增即刻没了怨气。娟儿和楠儿望着剥蛋皮的两位长辈,偷偷发笑。
月子里,公爹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儿媳。秀珍过意不去,趁公爹不在,吩咐娟儿看护好楠儿和婴儿,便包裹好头,下地收拾锅灶准备做午饭。
司老爹收拾院子时一阵阵头晕,干完活回屋,见儿媳在地上干活,万分惊讶。“哎呀秀珍,不是让你在热炕上好好坐月子吗?怎么一眼照看不到就不听话了,这月子里要落下个什么毛病可不好恢复呀,快上炕歇着去。”
“爹,我在楠儿月子里早落下手脚麻木的毛病了。再有五天,就出月子了,总让爹侍候,娇惯在炕上,实在过意不去。”
司老爹像赶鸭子,扬着手:“听话,孩子,快回屋。月子里落下病,月子里养。”
秀珍被公爹撵进里屋去,礼貌地扶爹到炕沿坐下歇息。自己坐到铺了鸭绒垫子的板凳上,仰望着公爹,恰似喜儿和杨白劳父女温馨一刻的画面。
北炕上,娟儿和楠儿哄睡妹妹,趴在炕沿边看小人书。
秀珍边给爹轻轻捶腿,边讲给爹听:“我四岁那年没了爹,从来没尝过被爹疼的滋味。现在有爹您疼我,您不知我心里有多幸福!我也很愧疚,要是给爹生个孙孙多好哇!”
司老爹一听“孙孙”俩字,心中触电般地纠结了一下,忙绕开儿媳那亲闺女般凝望的双眼,哀叹道:“唉,批卦算命算过,我也从书上查过。福增能有个女娃,都托你的福啊!”
秀珍陪公爹难过,半晌,鼓起勇气:“爹,咱不迷信,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我一定会给司家生个续香火的娃。”
这么一劝,司老爹竟然孩子般抽泣出声:“爹老了,不知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了!”
“爹,您放心,您一定会看到孙孙!”秀珍将头轻轻靠到公爹的腿上,以乖女儿的心情去安抚老人那倍感缺憾的心灵。
“有你这句话,爹就放心了。老司家能有你这么善解人意又孝顺的儿媳妇,爹高兴,高兴啊!”微笑中,司老爹的头突然反常地战栗起来。
“爹,我看你咋有点儿不对头啊!你咋了爹?快躺下歇歇!”秀珍欲搀扶老人。
司老爹依旧坐着,手指北炕幔帐里朦朦胧胧熟睡的孙女,笑声越加异常。
“嘿嘿……嘿嘿嘿……儿媳呀,爹看见孙子了,真的看见了。你看,白白胖胖,快抱过来让爷爷好好看看……”
秀珍惊恐地随公爹的手望去。公爹的头突然砰地栽倒在儿媳怀里。
“爹!你这是咋了?咋笑着笑着……我的好爹爹,你醒醒、醒醒呀!”秀珍使劲摇晃,大声哭喊。司老爹此时带着满脸慈祥的微笑,就这样幸福地闭上了双眼。
老爷子西去得幽静、坦然,没有给儿女留下因病痛带来的可怕阴影。
临出满月的倒数第二天,秀珍怀抱着黄毛婴儿,同丈夫司福增一同披麻戴孝,站在棺木前,两个小姑子紧随其后。此时,人人心中就像老爷子还活着一样,他们送别老人的哭声,在四面环山的村庄里,显得不那么高昂也不那么悲壮,像一曲和风,呜呜咽咽。
秀珍带着不舍和伤痛,送走了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
爹去世后,司福增守过七七四十九天孝,去了趟密山城里二妹家,回来后,白净脸一改常态,与秀珍的第一句话就是:“咱俩离婚吧!爹不在了,我没必要天天背着你们娘儿几个这么重的包袱生活。我二妹让我到密山兵团做更夫,工作已经联系好了。等咱俩离婚手续办好,户口分开,妹夫就在那边给我落上户口,成为国家正式职工。到那时,我一个残疾人由国家照顾,两个妹妹也不用为我后半生发愁了。”
秀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眨着眼:“爹刚走,你还能……甭开这么大玩笑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司福增不再解释,O形腿第一次非常利索地跟着身子踱进里屋,来到箱子前,清理上面的摆设后,掀开箱盖,翻箱倒柜收拾衣物。
“看样你是真要不过了?你二妹真能那样点化你吗?”宋秀珍跟在后面,依旧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事。
司福增默不作声,低头从箱子里拿出自己的衣服。秀珍气血翻涌,声音明显随着身体颤抖:“爹活着时,她们都说管我,让我放心。爹一走,你二妹咋能出这样的馊主意?”
司福增一口气归置完东西,抬起头,面对宋秀珍那张难过无助的寡妇脸,诚心诚意地道:“秀珍,我跟你说真格的,以后再找主可别找我这一没体力、二没头脑的残疾人,要找就找个体格健壮、心胸宽广、能担当好后爹的真正的爷儿们。我实在没能力养活你这帮孩子,请你原谅吧!”
宋秀珍眼里噙着泪,看样子心里难过至极。“福增,别使性子了,爹不在,我们更应该把日子过出个样子,给所有瞧不起我们的人看看。”
司福增将自己的衣服包进红包袱皮里,使劲系住四角往扁担上绑。之后,扛着绑着衣服的扁担来到厨房墙角,翻出当时唯一值钱的东西——半坛子咸腊肉,找来绳子,套住坛子口,挂到扁担另一头,试了试分量,很满意,越加挺起腰杆,用那黑溜溜的小眼睛凝神地看了秀珍一眼。
“说句实在话,我这小身子骨,养活自己都难,怎么能养活你这帮孩子?我如果还不明智,只能拖累你们母子,这是二妹看出的道道。”
“你胡说什么?我早想过了,你咋的也是我头上的天,有你在,没人敢欺负我。你快把东西放回去。你愁什么?等我们把孩子都拉扯大,孩子们能劳动了,这穷日子不就透亮了!”宋秀珍从扁担上摘掉衣服包、咸腊肉坛子,以为卸下这些,就能阻止司福增的错误想法。
司福增意志已决,劝慰和阻止适得其反。他将扁担抢回,重新拴好两件东西,立直身子,硬气地说:“这房子、粮仓都给了你,我净身出户,很仁慈了,你就别拉拉扯扯。你是个有自尊心的女人,难道我们非得打打闹闹才能分手?”
宋秀珍被司福增孤注一掷的行为气得团团转:“司福增,看你那小侏儒样,有什么了不起?还拿巴上了,咋劝也劝不回了!今天,你真要走出这个家门?行!我叫你等着瞧,你看我宋秀珍一个人带这帮孩子能不能过下去!”
她无论用怎样的方式刺激,仍无法挽回无情人的意念。司福增心里的负担没了,喜悦和轻松冲淡了他往日沉重的心理。此时,他的O形腿仿佛也不那么弯曲,整个身子显得轻飘飘的。他挑起担子,怀着喜悦的心情,欲打她身前溜走。
秀珍痛心疾首,泪如雨下,在放弃还是挽回这一心灵挣扎的瞬间,脑海里急剧升腾的念头是一定要保全这个来之不易的家。眼见福增扭巴到大门口,秀珍突然发疯似的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领,向院里拖。
秀珍哭得是那般痛心:“你不能走啊福增,这里还有你的骨肉,她刚来到世上几天啊,你怎么能狠心撇下呀?人这一辈子活着为了什么,不就为孩子。我敢保证,你老了那天,我这帮孩子一定会报答你的养育之恩,会给你养老送终!”
司福增被拖得几个趔趄,终于站稳。站稳后的他用黑溜溜的小眼睛,恨恨地盯视着秀珍。那无情而憎恨的眼神让秀珍突然胆怯和陌生。难道为了更好地生存,人真的比动物还决绝无情吗?秀珍被司福增眼神几百个回合的痛杀伤透了心,紧抓脖领子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司福增得意地一笑:“秀珍,房子给你了,以后就用它招夫养子吧!找一个体格健壮、能担当起做后爹重任的男人。只是,吕二不能找,他是我打小要好的哥们儿。”
秀珍的眼眶储满泪水,司福增拾起扁担担在肩上,抖了抖扁担绳索,挑起东西,大模大样地迈出大门,走了。
望着福增离去的背影,秀珍那即将倒下的身体依附在大门框上,额头使劲撞击木框,拳头捶打胸脯,像是要把自己粉碎一样。她没有哭出声,不是没有勇气,而是理智告诉她,不能让那薄情寡义的男人看笑话。她把心底的委屈发泄在捶打撞击头部上,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受伤的心得以缓释。
司福增只顾甩掉压在肩头的“包袱”,怎会考虑秀珍的感受?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以身相许近两年的妻子及不足百天的亲生女儿。
好日子如风而去,司福增不负责任的行为在秀珍多灾多难的伤口上又重重地撒了一把大粒盐,她的心到了无法承受苦难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