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虎山下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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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母亲屈嫁

与世界各大名山相比,威虎山名不惊人,貌不压众,但它以其不卑不亢、执拗而倔强的个性,傲然屹立在祖国最寒冷的北方。它与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同欢乐,共沧桑。它似父亲的脊梁、母亲的胸膛。在它博爱之躯的冥冥感召下,一个苦难的母亲,带着一帮孩子,向它走来了。

一九六二年秋的某个中午。

山峦雄壮、气势磅礴的威虎山被火辣辣的太阳烘烤得疲惫而乏倦。鸟和昆虫静静地躲在阴凉处打着瞌睡,獐、狍、野鹿眯在了深洞里,整个山峦寂静而安然。

突然,峡谷间响起了小火车的咆哮:“呜——突突突……”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炸响,震得树木摇晃,鸟飞起,昆虫也抬起慵懒的眼。

眨眼间,这列鸣叫的小火车像咆哮的下山虎,出现在太阳高照的峡谷里。峡谷下有一座很不起眼、镶嵌着“老道庙车站”牌子的小火车站,若不经黄顶红墙醒目地与峡谷的绿意分隔,人们定会误以为这是山涧里冒出的偌大的蘑菇头。

一名铁道工手持红、黄、绿三色小旗,口哨吹得嘀嘀响,三色小旗在手中不断更换。小火车与铁道工擦肩之时方温顺下来,不失下山虎的威猛,陡然停下车身,卸下零星旅客,又鸣叫着,肩负使命般向深山里奔去。

铁道工吹着哨子,举起小绿旗,履行完恭迎目送等一套熟练的工作后,潇洒地收了小旗回了站里。偌大的峡谷中,站立着矮小的辽南寡妇宋秀珍及孩子和高他们几个头的媒人。秀珍紧了紧肩头背着孩子的背带,搂过地上携包挎篓的三个孩子,举目向大山遥望。

茫茫广阔、山山相连、姹紫嫣红的威虎山啊,将他们的眼神掠取。秀珍多想用被感召了的心灵,与它放声对话,向它高歌。就在秀珍的心脉与威虎山山脉紧紧相依、欲发出由衷感慨的时候,江边突然传来老艄公粗犷的吆喝声。

“上船喽!”

张媒婆这时在身后赶忙推了把秀珍:“快,上船了!上船了!”

娘儿几个尚未欣赏够雄壮的威虎山、奇异的峡谷、亲切美丽的小火车站,便跟着张媒婆的脚步,沿一条潮湿的毛糙小道,赶往江边。

来到撑船等候的老艄公眼前,张媒婆帮扶秀珍和孩子们小心翼翼上了船。第一次见到翻滚的江水,秀珍很是担心,唯恐孩子有什么闪失。她想双手搂护眼前的三个孩子,可背上的婴儿更需要她照顾。命运啊,就是这样让她两头牵挂,让弱小的女人的心时刻背负着超负荷的重担,连喘歇的机会都没有。她紧张得眼睛不敢眨一下,用年轻妈妈那颗挚爱的心把孩子们装在眼中,小声叮咛着什么。

张媒婆讲述起娘儿几个不幸的命运,老艄公边聆听边沉稳摆渡。摇曳声中,小船横渡大江,不知不觉靠到了彼岸。

张媒婆帮扶娘儿几个下了小船,告别艄公,带他们沿一条石头小道,向江对面的大山吃力地爬行。秋日的野花,如夹道欢迎的孩提,一路仰着笑脸芬芳伴行。不曾接触过大山的娘儿几个似乎忘记了昨日的饥渴和疲惫,跟着带路的张媒婆向上攀爬。

他们来到月牙山上,张媒婆手指山下,刚刚介绍个大概,对温饱极其渴望的母子早已按捺不住激动,定睛朝山下望去。

一个四面环山、炊烟袅袅的小村庄亲切地映入娘儿几个的眼帘。村庄被绿油油的庄稼环抱着,那深绿的玉米、泛黄的大豆、笔直的高粱、金色的麦垛,多像一幅五谷丰登的图画啊!娘儿几个简直看傻了眼。

秀珍一边听张媒婆介绍,一边兴奋地重复着:“哦!后面的大山叫威虎山,眼前的村庄叫二环,多好听的名字啊!”

此时,恰似天公作美,群山中,响起放牧小子清脆的歌声:


二环哟呵呵!真是个好地方,好地方,好地方。牛羊肥壮,电灯明亮,熊瞎子哟苞米地里藏。鹿儿鸣,野鸡唱,狼追兔子赛跑忙。姑娘媳妇乐断肠呀那么乐断肠!


纯朴的山歌唱出了小山村的一派富裕景象。如不亲临其境,谁能相信同一个中国,同处于三年困难时期,辽南与黑龙江、与大东沟、与二环,生活竟然有天壤之别。大志听到优美的歌声,一下子有了精神头。他欣喜地看着母亲:“妈!我和二弟再也不用讨饭、不用拾草了。”

矮小瘦弱的母亲秀珍眼里即刻涌出对曾经不幸命运的伤悲和即将迎来温饱之喜的双重泪花:“是啊,北大荒地大物博,威虎山密林丛生,我们再也不用拾草,不用讨饭,以后就扎根在这里了。这里能令你们饱腹,给你们书包和校园。无论将来你们有多大出息,都不要忘记,这里是养育你们的第二故乡!”

大志和二文认真地点头:“我们记住了,妈妈!”

秀珍向前推了把儿女:“孩子们,去吧!朝第二故乡、你们的新家园去吧,那里有黄灿灿的玉米饼子,等你们去填饱肚腹呢!”

“噢!这回有饼子吃喽,再也不用挨饿喽!”携包挎篓的两个儿子即刻向山下一条明晃晃的羊肠小道飞奔。娟儿刚起步就跌倒,妈妈那黄灿灿玉米饼子的鼓励使饥饿中的女娃努力地爬起,追随哥哥的背影,像无力的羔羊,艰难地向前拐着奔跑,奔跑。


二环村村东司鼎文老爷子家正在紧锣密鼓地为残疾儿子司福增张罗办喜事,屋里院外聚满了村民。老爷子虽说七旬已过,弓腰驼背,却随祖上是个文化人,能说流利的德语、日语。村里出了大事小情,只要找到他,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解放前在局子衙门出出进进,解放后参加过土改工作,积德行善是司老爷子做人的宗旨。老爷子一辈子为二环村及方圆百里的老百姓打官司告状、伸张正义,备受村民仰慕和爱戴,因此被称为“民间律师”。其妻早年病逝,家中才貌出众的两个女儿刚离开校门,就被牡丹江、密山的两个军官先后选走。家里只剩下侏儒儿子和他相伴度日。

也许司老爹只为村里人忙碌,忽略了泥水里玩耍的儿子,司福增靠村里的大奶婆们喂大,七八岁方发现小腿畸形。随着年龄的增长,儿子小腿间已经能钻进一条犬,成人后身高不足一米四,走路总像几岁的孩子,左右扭巴,村里人看了无不心痛。

司老爹一直有个愿望——给残疾儿子娶个媳妇。从儿子十八九岁盼到三十多,娶儿媳、办酒席的钱早些年就已准备好,如今年迈,所有事宜只能由待客的全权代理,酒席就设在西侧几户邻居家里。

张媒婆领着娘儿五个一进村西口,村口等待报信的人就转身向村东头奔跑。报信人进了司家,结结巴巴地向司老爹禀报:“司大叔!他们进村了。这小寡妇个不高,孩子不少,身上背一个,地上走三个,穿得都跟叫花子似的。这一下子多了五口人,你们爷儿俩这状况,能养活五张嘴吗?”

司老爹将烟斗向鞋底磕了磕,稳住身架:“不行能叫人家几千里地跑来?快去,叫待客的送一桌席来,让他们一进门就吃个饱。”

进村后,张媒婆即刻从秀珍背上解下孩子抱到怀里,逢人便自夸一番做媒人的心慈。秀珍哪里晓得媒婆的用意,还很配合地说些感激不尽的话哩!

进了司家,一见张媒婆紧抱孩子呼哧带喘的样子,司老爹赶忙赏了红包。张媒婆急忙把红包揣进贴肚皮的兜里,还给秀珍孩子,一屁股坐到席桌前,操起筷子大大方方吃起来:“司大叔,这桌菜赏给我的吧?我可就不客气了!”吃了菜,又端起酒盅,吱喽进一口,放下酒盅,眉飞色舞地再次开讲:“你们知道吗?辽南闹饥荒到什么程度,给块饼子就能领走个大姑娘!”

“真的吗?”三年灾害毫发未损的北大荒人对这等丢人现眼的事难以置信。秀珍羞得埋头颠着怀抱的孩子,不敢环视众人,只对饥饿无力、哭声如蚊的楠儿哄道:“噢,不哭。不饿,不饿啊!”

其他三个身穿补丁摞补丁衣服的孩子携包挎篓站在地上,向张媒婆独揽的一桌酒席眼巴巴窥望。司老爹心痛至极,哈腰抱起瘦弱的女孩娟儿。

“哎哟,饿了吧孩子?快来,快都坐下一起吃!”

这时,有妇女上前解下大志和二文身上的篓子、包裹,孩子们便像从某灾难国接回的王子、公主,受宠地被大人们一一抱到席桌上。

坐到桌前的三个孩子眼望一桌香气扑鼻的饭菜直咽口水,再看一眼已经被请到桌上的母亲。许是孤儿寡母受过世人不少冷眼和歧视,孩子们怯懦地向母亲发出征求的神色,见母亲微微点了头,方操起筷子,饿虎扑食般开始吃起来。憨钝的大志将饭菜囫囵个吞下去。机灵的二文晓得,一桌菜,除了媒婆吃那两口,都是赏给他们的,大可不必像哥哥那样吞,可以先造个半饱,再慢慢咀嚼品味每道菜的滋味。

一个人的命运决定一个人的胃口。饥饿逢食的二文打吃过这顿酒席,后来的日子便对人间美食感起兴趣。娟儿的身边,司老爷子一个劲帮忙夹炸面鱼、红烧肉之类的菜。秀珍则嚼细肉食,喂怀里的婴儿楠儿。秀珍尽管和孩子们一样处在饥饿中,也不舍得往胃口里吞咽一丝美味。饥饿的日子里,她就这样,有一口食物都送进小女儿嘴里。若不这样精心照顾,没吃上一口奶水的楠儿也会同大女儿华子一样被饿死。

此时,渐渐饱腹的楠儿乌黑的小眼睛里闪动着对妈妈感激的微笑。司老爹从秀珍怀里要下孩子,递给身边的妇女。几个妇女从司老爹手里接下孩子,逗着哄着向外屋地走去。大家都心照不宣,腾出这女人先吃饱了饭,一会儿和司老爹的残疾儿子拜堂成婚。

司老爹把饭菜向秀珍眼前推了推:“吃吧,孩子。看样子你也很饿。”

一句“孩子”的称呼,秀珍的眼泪唰地掉下来。她苦涩地瞥了眼这位可亲的老人,心想:“这就是我的公爹吧,多么善解人意的老人!”

秀珍接过司老爹推过来的一碗大子水饭,一边低头往嘴里扒,一边落泪。如不是司老爹几次夹菜于碗中,她肚子再饿,对满桌菜肴再想,也不会伸一下筷子。因为满屋子的人目光都像观赏笼中落难之鸟,朝她和孩子龇牙嬉笑,如不顾忌脸面,不就等于在北大荒人眼里丢辽南人的脸?

庆山走后这两年多,她和孩子们沦落街头,以乞讨为生。这挥之不去的忧愁和苦难令她由心底矮人一头,但刚强的骨气又迫使柔弱的心定要比爷儿们强大,强大到用那颗心能咬钢嚼铁。自从怀揣了咬钢嚼铁的心,她几天几夜吞树叶、吃树皮,留下糠谷救活孩子。这样的日子虽然在幸福的人眼里被视为苦难,但在秀珍心里是快乐的,因为她从每个孩子脸上看到被呵护后时刻散发的幸福的笑。

饭桌上,孩子们个个打起饱嗝。二文仍舍不得放下筷子,又捞块排骨往嘴里塞,看样子肚子里的食物已经拄脖儿了,排骨肉竟然卡在嗓子眼,咽不下,吐不舍,顷刻间,眼珠子呛出豆大的泪。秀珍羞得忙过去用手掌使劲在孩子后背拍打。二文嘴里的排骨,受到强烈震动方呕吐出来。孩子们在秀珍羞涩的扯拉下,终于恋恋不舍地下了桌。司福增表嫂忙说:“今儿个是良辰吉日,快叫大兄弟和这位妹子叩见老人,拜堂成亲吧!”

二环村娶寡妇的良辰吉时被祖先规定在下午日头落山前。上午的良辰吉时是为村里所有新婚宴尔的小夫妻准备的。在村民心中,寡妇是克星、灾星,不能让晦气污了山峦上太阳的光辉。

此时,秀珍被表嫂拉到院中,大伙又去领新郎官。新郎官司福增被搀扶进院时,秀珍大为吃惊。只见他一身粗蓝布新装,头戴蓝色八角帽,胸前佩戴大红花,在两个十多岁男童的陪同下,喜形于色地扭巴着腿来到自家大院。

司福增个头像孩子那般高,一脸《闪闪的红星》电影里潘冬子的孩提模样。

秀珍脑袋即刻嗡的一下,心想:“这不是残疾人吗?这么矮小,怎么能抚养我这帮孩子?”大伙推秀珍过去,秀珍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那模糊的泪眼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自己的孩子,似乎想即刻带上他们逃出司家,逃出这个村庄。

当看到孩子们在众人堆里抻着瘦得青筋裸露的脖子,瞪着硕大的眼,像看大戏,神秘而好奇地盯视着自己,秀珍那升腾着的逃离的心情顷刻间被肩负孩子们前程的使命感取代。她望着孩子们,心中默默自语:“为了你们不再挨饿,妈就要嫁这个侏儒了!”

大伙看得出,若没这帮孩子,秀珍定会冲出人群,去碰石头,去投大江,让那滔滔的牡丹江水带她回转辽南家乡。

表嫂忙向张媒婆使眼色,张媒婆即刻拉过两个人的手,一起来到院正中八仙桌前。面对端坐于此等候新人行礼的司鼎文老爷子,媒婆闪出身,将两个人——一个衣帽崭新、披绸戴花、喜形于色的侏儒,一个肩头打着补丁、脸上刻写着无尽忧伤的寒酸女人——摆正姿势。在传统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宣礼声中,两人双双被按在地上,向司老爷子磕头跪拜。

突如其来地跪下,司福增撑不住,玩偶似的倒下了,两个傧相赶忙把他搀扶起来。司鼎文老爷子眼里溢满泪水,手捋胡须,对膝下二人满意地点头。

当“夫妻对拜”响彻耳鼓,秀珍的泪眼中闪现出多年前的一幕——沈阳市人民政府的大礼堂里,政府各界要员为她和庆山举行隆重婚礼的场面。

主持人邓开颜高声宣读:“沈阳市公安局局长孔庆山同志,与沈阳第一纺织厂女劳动模范宋秀珍同志,新婚志喜!”

“请两位新人,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三鞠躬!向台下同志们一鞠躬!下一项,夫妻对拜!”这一刻,庆山双眼炽热,对她情深似海。

“珍,我爱你,愿我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秀珍如在云里雾里,那被庆山深深爱抚的幸福滋味在心里留存至今。他们的相遇相爱完全归功于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他们幸福的婚姻。可惜与庆山只有短短的几年幸福生活,不幸的命运眨眼间将端庄的庆山变成了眼前的侏儒!今天的婚礼虽说没有沈阳市政府大礼堂中那次那么隆重,但在场所有人都眼巴巴见证着,只要与侏儒“夫妻对拜”,就等于不再为庆山守贞,彻底改嫁他人了。秀珍那不甘心的泪像奔腾的小河,顺泉眼一个劲向外流。

表嫂看出她的内心,与张媒婆互使眼色,在主持人第二次“夫妻对拜”的高呼声中,秀珍和司福增的头被几只大手推到了一起。半晌,心理防线彻底被摧毁的宋秀珍慢慢抬起头,甩了下刘胡兰似的女五号头。泪水似乎已经洗刷去苦命女人对故去丈夫的追忆,裸露出的是一副面对新生活的坚毅的面孔。

现场的人一直龇牙咧嘴讥笑着:“农村需要体格好的男人,这外来寡妇和一帮小孩子本就需要照顾,老天偏偏让她嫁个小男人,这不纯属在小女人身上取乐!”

秀珍暂放下沉痛的心情,此时对二环村人的嬉笑感到一股莫名的亲切。这些人依旧目不转睛地观看这张寡妇脸,似乎想从克夫相的颧骨上搜索到更深层的东西。几个跑腿子竟然对着秀珍的娃娃脸和大乳房看直了眼。的确,秀珍除了颧骨高、个头矮,其他方面都很有女人味。即使膏药似的补丁挂在胸前,仍遮挡不住那对丰满的乳房。秀珍的腰很细,屁股轮廓也圆润饱满。若不是命运捉弄,如此美得透着一脸冷艳的女人,怎是跑腿子们咫尺可观的?

仪式结束,妇女们簇拥着二人入洞房。秀珍再次想起孩子们,她回头搜寻,一眼看到在几个大人腿裆下的孩子抻着头,很陌生,且和二环村人一样,对她龇牙讥笑。秀珍的脸唰地红了,一汪羞涩的泪随即涌出眼窝。

表嫂忙用花手绢帮她擦去泪:“快入洞房吧!大喜的日子别哭了。他爷儿俩不容易,这么多年终于盼来个媳妇。你呢,一帮孩子,互相将就点儿吧!”


新婚当晚,众人走净了,司老爹将三个大孩子一一请上南炕,帮他们脱掉衣服,盖上一床大被子,又到北炕从秀珍怀里要下已哄睡的楠儿,放于南炕被子里。见楠儿香香地睡着,再次返回北炕沿,隔着幔帐,将幔帐里的蜡烛吹灭,将幔帐拉严实。儿子和儿媳妇的洞房就在一个住屋——北炕幔帐里。

回到南炕,炕柜上的煤油灯捻也被司老爹拿针尖拨拉得比萤火虫光亮大一点儿。司老爹不是糊涂人,多少天前就想好回避儿子新婚之夜的办法,买了新半导体收音机,在这时打开,让里面的音乐慢慢流淌出来,非常美好。

司老爹笑眯眯听着歌曲。收音机里播放着《白毛女》中杨白劳为喜儿扎红头绳那段小曲,孩子们也都跟着听。老人为小小收音机扯去孩子们的注意力自喜。整个屋内,幽暗的灯光、轻柔的音乐,令北炕洞房花烛夜的情调变得浓密而浪漫。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轻柔的歌曲依旧在屋里四处缭绕。朦胧的幔帐里,侏儒丈夫司福增趴在秀珍身边,稀罕不够地嘿嘿傻笑:“我的新娘子,长得真好看!像仙女,仙女!”

司福增伸手去抚摸秀珍那椭圆形的脸蛋。秀珍万分羞涩,她的孩子们就在幔帐外的南炕啊!越是羞涩,司福增越是照她厚实的屁股拧了一把,疼得秀珍“哎哟”一声。幸好穿着外裤,否则一定烙上块紫豆豆。司福增乐得像个孩子,趴到枕头上呵呵笑个不停。司老爹猜出这不争气的东西一定不按大伙教的做,又不知往哪头唬呢,急得老人脱口朝北炕喊道:“福增,不睡觉,笑什么笑!”

洞房里即刻鸦雀无声。南炕,楠儿被这一声惊醒了,哭声由从前的弱蚊子声变成一顿饱饭撑足了力气头的绿豆蝇子声。秀珍撩开幔帐下了地,到南炕抱紧女儿,回北炕后放到大腿上,一边有节奏地颠着,一边哼着往日哄楠儿入睡时哼唱的曲:


谁家孩子村口站,挎着小筐讨饭饭,有人送块菜馍馍,乐得孩子回家转。


楠儿即刻停止了哭声,静静地听着。驼背的公爹再次来到北炕,对那朦胧的幔帐咳了两声:“秀珍啊,爹看得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来到我们家,以后就不要再忧愁了。福增是个干不了什么重活的人,不过你放心,有我活这两年,我照顾你们;我不在了那天,他两个妹妹会照顾你们,这事我早交代过了。”

隔着幔帐,秀珍端详着老人慈祥的面孔:老爷子额头凸鼓,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皮肤白净,一点儿不像农民,倒像很有文化素养的人。老人的心,秀珍明白,她坦荡地对幔帐外的公爹回道:“爹,你也请放心,有些事情不必急,我会对得起良心。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这楠儿打生下来没离过娘,就让她跟我们一起睡吧!您也操劳一天了,也该吹灯休息了。”

“走吧走吧,回你南炕去,我们搂孩子一块儿睡。”司福增打小被惯坏了,与父亲说话总是不礼貌。

司老爹平时不觉得怎样,今儿个在刚刚谋面的儿媳妇面前实在有些吃不消。他踌躇片刻,在秀珍真诚地朝他点头安抚后,终于咽回想说的话,理智地回了南炕,关掉收音机,吹灭煤油灯,在已经熟睡的三个孩子身边躺下了。

北炕,秀珍将哄睡的楠儿搁到自己与渐渐发出鼻鼾声的福增中间,悄悄仰面躺下。稍事歇息,脑海里便涌进司福增行走别扭的残疾相,同时涌进脑海里的是庆山那气度非凡、笔挺高挑的身材和一贯关怀备至的笑脸。

两个男人反差如此悬殊,难道这就是上天赐予自己的命运?秀珍反复问自己。她那柔弱无声的泪怎能不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滑落到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