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
读者诸君,我推想您还记得,或愿意您记得,在十月二十六日的那篇“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闲话,那是由于遵从一个老前辈的教训才如此的。那位老前辈讨厌“粉红色的玫瑰”一类的摩登,喜欢“子曰诗云”一类的古雅,所以我就等因奉此而古雅起来,选取一句诗云作题,可惜文章却不能随着一直雅下去,因是,写完之后,我的心便陷入非常的不安。但我也只好坐待老前辈的指责或教训。于是,当印在报上以后的第三天,家里就接到老前辈的电话,说是叫我务必去一次。我听到这“务必”两字大吃一惊,推想一定是凶多吉少,但也只好皱着眉走去。——然而,谢天,读者诸君,我想连您也不会想到,第一眼我便看见老前辈的喜笑的脸色。其后,自然不用说了,我就拜吸美国之烟,拜饮绍兴之酒,以及……
于是而我不能不感激涕零了。拜辞之后,我便在心中作誓言,“一定以子曰为题再写一篇,以酬雅意。”于是而“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了。不过说到以此为题而不以其他为题,也还有另外一个小理由。此小理由是什么呢?近年以来,国门不幸,不自殒灭,祸延黔首,这是真的,人无□言,而说到所以然的理由,一般人多愿将责任扫数推到官吏身上,其意似乎是说,“人民本来是刮刮叫的,只因为官吏不刮刮叫,遂至闹得角色不齐,把一台戏唱得乱七八糟,其结果人民也就不能刮刮叫了,真是冤哉枉也。”对于这些话,全盘反对虽不得当,全盘承认也显然缺少理由。为什么呢?因为有些人为此或不为此而便开起国民大会来,你说官吏不好,看你们如何?此一问非同小可,至少日常惯于把全部责任推到官吏身上的人们应该大吃一惊,假使仍弄不好,请问尚有何说?因此,我就常想,关于此类事,所谓老百姓也者大概也不能不负一部分责任,这样说即所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也。
然而惭愧,此种想法虽在心里藏了很多天,道理却说不出来。于是此子曰的雅题就大有做不下去之概。于是而我大着其急。于是而忽然走来一个救星。且说此公是社会心理学家,假使把他的名字写出来,您必以为是大大地有名,可是我不愿写出来,原因是,那会使鄙人的名字忽而变成暗淡无光。再且说此公还有一件——不;应该说是两件——特长,一个是可以喝干酒,连一个花生豆也不用,另一个是剥花生比一般人快一倍。固然,这都不算什么。重要的还是社会心理学专家。
可惜这一天我没有酒,只有花生。在吃花生之前,我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必须为我讲明白前面那个我所不能讲明白的道理。他说那并不难,只要花生摆出来便可。于是花生上场,他说下去,用他的心理学专家的架子,忽笑忽而不笑,忽说忽而不说。兹记录之如下:“这原因总而言之有四。先说其一,你以为官民的分别清如泾渭么?至少在思想上并不然,官愿意过官的生活自然不用说,人民又何尝不如此,十之九都在幻想中把自己看成候补什么长,因而表现在事实上便成为,只见官或官制的好处,不见他或它的坏处。你想,当相信或至少是希望终有一日自己也会登上去的时候,谁愿意楼塌?其二,自然啦,有些人一生并不想到登楼,你一定要问,为什么这些人也不想到楼塌的事呢。这其实是非常容易明白的,几千年来,人们的历代祖先已经由痛苦练成一种经验,此即是,莽撞者死,瑟缩者生。要活得好,就要胆小。这长久之后,依照达尔文主义,人们对于楼上的事便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心!因而——你还不明白么?那就买一本《老妈开唠》看看吧。其三,此外,有些人也许在格物致知的时候是会了然于心的,那么,你一定又问,为什么也同样安然呢?假使你这样问,我倒要反问你,譬如说(他四外看一看,把声音放低)尊夫人的脸,不是早已不很美观了么?为什么你依旧安然?自然是惯了也就罢了。其四,又有些人,我也知道,是常常不得不耿耿于心的,他们为什么也竟无声息地过下去呢?关于此问题,对不起,我们想以尊夫人为例,譬如说吧,你有时或常常想对尊夫人的面容有所改革,可是,你在事实上却忍下去了,其原因你自然非常明白,就是怕打,或——”
不幸说到此处,所谓尊夫人也者就走进来,“譬如说”的道理也就不能再讲下去了。我偷偷地瞪尊夫人一眼,所谓此公的社会心理学家看见,破颜一笑,尊夫人也随着茫然一笑。我知道刚才的那些譬如说她并没有听见,心里乃大安慰。花生尽了,社会心理学家的此公照例告辞。我送到门外,看他在星月下走去。我想到他说的其一、其二、其三和其四,过下去吧,我的屋里还有一瓶酒,两盒烟,一本带插图的《吉诃德先生传》。能有一匹山□邦差的驴也好,我可以骑上去寻山野间的恋爱故事,只可惜这个世界是一个充满现实的世界。愿我和读者诸君都遇见一个美妙的梦,珍重吧!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