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怀尼采之二
读者诸君,这几天正是北方一年中的上好天气,我不知道您正在什么样的心情中消遣如此的佳日。譬如说在周末,您也许为了不能想出上好的消遣方法而烦心么?我想多半并不然;事实常常是,您正在想着您的心上人——不管那个人究竟是谁吧——到离您家不太近的地方去旅行。您大概不会忘记您的酒,因为您要野餐,要卧在草地上看云的幻变,所以您必须带着您的酒。可是,什么牌子的酒呢?白兰地还是五加皮?——这些不可捉摸的事时常使我很关心。您想,假使,谢天,我们能够得到那样的一天,竟至闲到只好坐在或躺在什么地方想眼不能见的旁人事,那将是如何有意思的事呀。可是,惭愧,我觉得遗憾的就是很难得到那样的一长天。您想吧,一周的时光只是如此这般地一转周末就来了,到时候,您也许正在打午睡之后的呵欠而晚报就送到眼前,除去破费些须□钱之外,需要您办的事不过是一睁眼;而在这之前,我必须把应该写的那一篇一字一字地堆起来。因是,在周末之前,或者说对于周末,您的印象同我的印象就完全不相同,周末对于您是好友,对于我是债主。于是,在它就要到来之前,我的心情上就忽而拥来许多不清闲。
但幸而我也有朋友。且说就在不久的前两天,一个有汽车的朋友带着肚子容不下的慈悲心到我这里来,立誓说非教我清闲一天不可。于是我也到郊外去了。像您一样,我也没有忘记酒,不过那是由半路一个酒店买的。而说起这酒瓶的包装,那竟是意想不到之盘扭,因为我们没有带万能刀,所以结果就终于没有能打开。于是,正如您所想到,一长天,我们手里提着它,而实际则并没有喝到一滴酒。傍晚,当人们都开始向家里走的时候,一个小弟弟之流从道旁跑过来,喊:“大哥,你喝多了吧?脸全红了。”其实他所见的只是酒瓶,不是我的脸,而因是,我就一赌气把酒瓶扔到车上,坐上去,回家了。
到家之后,另一个朋友正在等我,他说他将要出版一个什么,明天发稿,所以我必须写一些什么,愿意写更好。不愿意也得写,此外,还有一个附带条件,晚饭必须在我家里吃,而且要有酒。说到酒,我不由得高兴起来。一会之后,我们开始喝。三杯下肚,他照例把满腹的牢骚搬出来,由巴黎和会到太太的画眉笔,都不能如他的意。其后,不知怎么一来,就说起上一周那篇《怀尼采》,他说我的玩笑太过分了,应该防备读者信以为真,“假使信以为真。”他说,“那还了得么?人人都举起拳头!”我告诉他那并不是玩笑,既是真的,自然不怕信以为真。他吃了一惊,要求我解释。我主张喝酒要紧,并且,我正苦于想不出这一周闲谈的题目,所以请求他宽缓,等写出来再看。他答应了,于是我写这篇《怀尼采之二》。
其实,我的意见是非常明显而简单的,就是,惟有“力之均衡”能够保障政治公道,能够培养政治道德,然后,惟有政治公道与政治道德能够产生并保障人民的普遍幸福。而有些人,则失之于只看见政治道德是幸福的母亲,却忘记力之均衡是政治道德的母亲,所以结果就可怜到,喜欢吃水果,因而爱花,却认为根没有用,胡里胡涂就拿起斧子砍掉它。
之后的结果自然是立刻可以想到的。——且说我所以这样主张的理由吧。理由之一是政治哲学的,那就是霍布士和卢梭的社会契约说。依照这两个人的想法,我们的政治社会之产生,乃是由于人们生活于“自然状态”之不能得安宁。什么是自然状态呢?那就是没有政府、法律、道德,总之就是没有我们现在所谓社会组织的野蛮状态。在彼时——假使有——任何人可以为其所欲为,因为谁对谁也不负责任,所以结果就成为有力量就等于有一切。这之后,我们自然可以想到,人们便陷入荀子所谓“争则乱,乱则穷”的可怜境遇中。于是而人们不能再忍受下去,也于是而大家同意组织一个政治社会,把一切人的侵犯人的权利——其实是权力——集起来,交与一个人或一团人,教他或他们受全体委托而掌握统治权,以期大家都能获得安宁与幸福。我们的政治社会就如此这般地组织成,组织成的目的,请您不要忘记,是使大家都能获得安宁与幸福,那么,假使受委托的一个人或一团人在事实上不但不能使大家获得安宁与幸福,反而把大家的血汗吸去独自去幸福,则依照原来的契约,人民的和合理行动应该是什么?当然是把权力收回来,握在自己手里。
在历史上,您当然知道,卢梭的思想就当真挑起法国大革命,这就是说,它在实际上发生了力量,可是在学理上,它却大为柏克和边沁所非笑。此新的急进派不相信自然权利说,因而把政治社会搬起来,放到另一个名为“多数人的大量幸福”的基础上。假使这个想法是对的,那么,在实际上,我的那个看似荒唐的主张的另一种理由就可以找到了,这说起来乃是非常之简单,就是,因为人是充满低级欲望的动物,不可靠,所以,为了自身的安全与幸福,就必不可把政治权势毫无保留地交与某个人或某团人。这换一句话就是,要永远把力量握在自己手里,纵使此所谓力量在事实上必须表现为选举票。然而可惜,选举票也不会忽而由天上飞下来,所以,话又说回来,要想说话能算数,就必须先把拳头伸出来。
伸出拳头,就是暂不靠道德。固然,假使中国能由政治道德之崇高中得救就更好。坐在家里,官府的训令忽而都变成大米洋面满街跑谁能不欢迎?然而不幸,在事实上它们却都跑到官老爷的家里去。于是,再思或三思之后,再说一句,为了安全和幸福我们就不得不欢迎力之均衡的民主制度了。当人人都伸出拳头而都不下手的制度建立好之后,政治道德之养成显然就更容易,或即使不易,为人民的安全和幸福着想,它也早已成为次要事。
而说到现在,我们所住的世界乃是把道德放在口里,把枪握在手里。道德和力量分了家,则道德无保障,无保障之后是死灭。间或有一点余烬,它就可怜到正如尼采所责斥,成为奴隶的训条,仁慈、礼让、知足、守分、服从、感谢,其目的总之是教高高坐在上面的人们安然享乐。
于是,我不能不想到尼采,也于是我不能不同您谈到尼采;虽然,我想,在这应该愉快的周末,所有这些烦心的问题是多半会使您不愉快的。对不起,谢您原谅,假使您能原谅。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