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忘其所以

这几天来，说来惭愧，不知由于什么，我忽然觉得有点头脑不清。我想也许由于天气太冷，血液循环的速度减缩了，不然，就是由于——还是不说出尊姓大名的好——某编辑先生催文太急。总之，非天则人。——这可不好。我立刻想到君子应该不怨天，不尤人。那么，还是想点旁的原因吧。这旁的原因我想最好是机运，说典雅一点是阴阳消息，人们都不知为什么就忽而走了运，又忽而都不知为什么就倒了霉。等几天也许会好的，正是穷则变，变则通也。

可是，说起这等也就真正不易，因为没有规律，所以常常等了许多天而好运终于不来，穷而不变，岂不大伤脑筋。于是在大伤脑筋之下，我就只能自安于暂且胡涂了。这之后，细想起来也未始没有乐趣，譬如说吧，假使我能获得一点闲暇，我就可以躺在我高兴躺的地方，拿起一本小说，把它看成发生在我们左近的实事，这很有意思，又有时，我可以顺手拿起一张报，把登载在它上面的许多事看成小说，这也很有意思。一天过去了，问晚饭熟了么？熟了就吃，不熟我再等一会。

大智若愚之乐亦乐矣哉，然而惜乎有时也不尽然。且说前三五天我忽然随手拿起一张报，因为无事可做，所以就顺着版次逐字看下去。于是，就看见一段堂皇的议论，使我一惊，或一胡涂。其实，在头脑不清的时候胡涂了也就罢了，可是这一次却有点奇怪，竟无论如何也忘怀不下。不得已，我只好把它的要点抄下来，注明此乃代表国民的国民代表某公在国大会场中所说，以便有头脑“不”不清的朋友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提出问一问。于是我就抄下来，其要点是，“民主宪法最重要者是人民有权，政府有能。人民程度稍差，亦无妨碍。历史上只有政府能力不够之事，而无人民能力不够之事。政府如同车之司机，能力技术均须高超，人民则如乘车者，坐车实无需讲究能力与否。”

抄下来之后，我又重看一遍，觉得头脑更加不清，疑难也更加不清。我有点担心，深恐这不清加不清，其和等于双料的不清，至终会搅得连有什么疑难也竟是闹不清，于是，为了不至真就忘掉，我才急忙把一时想到的疑难也抄下来。它们是，一，人民有权，政府有能，此所谓权能分开制也。分开，故能各有所司，故能共成大业。请注意，权能分开的目的是成大业，而所以须分开，乃是由于甲，政府无能则不能做事。乙，人民无权则政府不能做“好”事，然而民权之行使即可以魔术一幌而致之乎？自然要人民有行使四权的能力才成，若然，则我不能明白，除去人民程度“不”稍差外，还有什么方法能使人民有行使四权的能力？二，设使人民程度稍差亦无妨碍，则我也想不明白，军政与宪政之间来一个训政有什么用途。三，人民程度稍差亦无妨碍，等于说四权行使不好亦无妨碍，也等于说，选举不得其人无妨，不能随机罢免无妨，不能创制复决亦无妨，这样，我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权从能中提出来。四，说起历史，政府能力常不够人民能力无不够云云，我不知道所谓够与不够是对什么而言，如指政府与人民互对，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历史书所载，我很希望看看这一部人民永远不怕（因为能力够）政府，政府常常怕（因为能力不够）人民的历史。五，如政府能力不够是指对外，这倒是常常有的，可是人民之够是指什么呢？也许是指纳税？六，政府如司机，能力技术均须高超固矣，然而除此之外，是否还要有一点不向沟里开的道德？七，政府如司机，人民如乘车者，但是此一“如”还不成，重要的是“真”能坐“不真”能坐，然而谁真能坐？八，还有，坐车的老爷，无付□及任意雇或不雇的能力，汽车夫会甘心请他或他们把屁股放到身后的绒垫子上么？九，民主宪法下的官吏是人民所生，并非自天而降，因而高超与无能的截然分类也有些奇怪。十，国民代表惟恐国民有知识有能力，或不怕国民无知识无能力，而且是在万人注目的大会里，这种忘其所以的作法就更有点奇怪。

我一鼓作气把心里的疑难拉杂写出，心里觉得畅快许多，而——读者诸君，您大概也听见过境由心造的话吧？果然，我刚把笔放下不久，一个朋友就站在院里了。我听见脚步声，一眼望见他，心里想，嘴里也随着说出来，“我正需要你”他□□□，东张西望，显然是已经陷入莫明其妙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且说进来的此公正是我的朋友中对人情世态颇有洞察力的人物，我原来写疑难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他；假使我想，而且幸而想得好，那也就一定要想到他了，而他就真应运走进来。

我把我刚写下的疑难备忘录递给他，心里想，也教他为难小半天吧，然而真意外，他只用眼在上面一扫便放下，接着由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容。我心里一颤，一怒，一疑，终至混合为大胡其涂。他没有等我问，说，“你还以为你所说的那一切是问题么？我就比你高明多了，原来就没有想到你，所以也终于没有遇见问题。此时中国人的传统办法，所谓与之以沉默。”“可是，”我忍不住问，“究竟为什么发言如此之不像国民代表？”他笑起来，说，“那就算国官代表又何妨，还是少管闲事的好。”我恍然大悟。我忽然想起应该感谢我的中学时期的历史教师，他教我知道应试策及其用功。愿上帝保佑可怜的人类，教他们想什么就有什么吧。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