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简续存(上)(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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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逢场作戏

春天快来了,于是常常,我就愿意过得比冬天更愉快。假使您喜欢抬杠,说愿意过得愉快的原因是由于早已有烦闷,那就请您想去好了,反正我是愿意愉快,而不是愿意那个对面的不愉快。这之后,为了保持愉快,所以无论遇见什么事,我总立志向开脱一方面想。把臭的看成香的,坏的看成好的,不能忍受的看成难得的,其结果乃得到意外之成功。譬如说吧,在不久之前,由于上天的慈悲,像一切幸运的人们一样,我也得一场不大不小的病,我于是就躺在床上了,那正是正月,您知道,在正月,人总是忙忙的,或闲闲的,我看到他人之忙忙或闲闲,心里便想,假使不生病,则在事实上我不是忙得无聊,必是闲得无聊,而现在呢,因为生病所以不至无聊了。

就靠着这样想,我常常能够获得比旁人更多的愉快,消除更多的烦恼。——您说这便是阿Q精神么?管他阿Q不阿Q,反正在这个年头,能有办法便好。如不然,再譬如说,三两天之前,我从一条大街经过,看见一个没有胡子的先生正拿着一些什么喊,“几千,几千,千还算钱么!”人们围拢了来,都看得高兴,只有一个有胡子的先生倒退了几步,却慨叹起来。我知道,他是想到有清时代的物价。可怜的人们,愿他们忘了这些吧!

其实,这又何苦来,数码大了,未尝不可顺势与之以鉴赏。请想吧,在十五年以前,我们走进饭馆,饱餐一顿,有时开账不过是一角六分五,外给二分小费,找回一分五还大大方方放到怀里,真是寒酸得可怜,而现在呢,吃一万五,给两万不找,“谢!”真是冠冕堂皇了。准此理,仗打得热闹,也算不了什么,我们可以想象为除夕之延长,有被瓜分之危险,也算不了什么,换换主人,也乐得新鲜新鲜,喘一口气。

然而,说来应该算作不幸,有那么一天,正在我制造愉快的时候,一个认真的年青人来了。您知道这个年头,年青人总是不得了的,他们知识虽未必多,热情却不少,经验虽未必多够,雄心却很大。因是,说起话或办起事来,我们就非怀有戒心不可了,且说这个年青人来了之后,我便发现他随身带来约有九车牢骚,天也不好,地也不好,东也不好,西也不好,总之,据他说是一切都使他伤心。其后,他详细举出使他伤心的事实以及所以不得不伤心的理由,他的意思是教我随着他想,随着他信,最后,自然还要随着他一齐伤心。

可是,您自然可以想象到,随着他一齐伤心乃非我之所甘心,而且,正像他一样,我也想说服他,教他随着我一块愉快。于是我们便争辩起来,他起始说不满意家庭,因为他爸爸正在为他进行娶一个有钱不学的小姐,我说这也很好,因为很多人想把学识换成金钱,然而做不到。他又说学校不好,因为,据他说,那里难于学知而易于学斗,我说这同样是很好,因为,设使他能学成,将来可以去当土匪,因而挨饿的危险就少了许多。之后,他又说社会太坏,简直使他看不下去,我说这尤其好,因为,惟有这样,他才可以稳稳当当地当土匪。

他显然是生气了,然而偏偏装作安静,这使我吃了一惊,我知道他还想提出大问题。果然不出所料,最后他问起政治情况,由多年的腐败贪污贫穷疾苦说到最近的金潮台变,“难道这些事也可不了了之么?”我想了想,说:“是的,我们无妨拿它当戏看,其实所有这些也不过是戏。”他不明白,要我解释。我说:“角色配齐,上台摇摆一番,钱赚到手,不是戏么?”“那么,金潮后之要人下台作何解释?”我告诉他那不过是小生戏叫不响了便改花脸。“那么台变之改长官公署为省呢?”他又问。我告诉他这就等于改《桑园会》为《秋胡戏妻》,改一下总像是新鲜的。

他终于笑了,可是又固执主张,无论如何,与戏总有一点不同,就是人民没有任意买票或不买票的自由。之后,他自言自语地说:“假使可以自由不买票或退票岂不很好。”——我吓了一跳,赶紧制止他,我是怕他再向下想。我想明达如读者诸君,一定早已看到,假使人们可以自由不买票或退票,那所谓戏还能唱么。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三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