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简续存(上)(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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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梦谁先觉

不知因为什么,这还要请读者诸君原谅,近几天来我总觉得有点蹩扭。由于心里蹩扭,您自然可以想象到,我便不能写出使人愉快的文章。那么,就由蹩扭说起吧,反正我已经向您请求过原谅。且说今天清晨我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就听见院里有人说,“又下雪了。”我心里乃大为不高兴,这原因是,上次下雪我曾在某热闹的街市跌了一个跤。我在被窝里想到道路的难行,索性把眼闭上再躺一会,假使能够入睡,我想那就更好。可是,也许因为躲避更好,所以也就不能再入睡。我于是就忽然想起一个故事,这当然又是属于蹩扭一类的,等我说给您听。

故事是说,甲乙二人同时去厕所,等到大便将毕才同时想到“自己”并没有带手纸,却猜想对方必不至忘记。所以他们都决定等,或说都决定后起身,以便可以拾起对方用过的手纸擦一擦。其后呢,您大概急于知道吧?其后是每人都觉得自己聪明,或至少是情有可原,而对方则是不达时务,是故意捣乱的坏蛋。——再其后呢?您仍然急于知道么?对不起,连我也想不明白了。

总之,这都是属于蹩扭一类的事,再说下去也徒增烦恼。奇怪的是我为什么忽然想到它。我想,假使可能,我应该找弗洛伊德博士去分析一下,找出原因,以便能蹩扭个明白,可惜在八年之前弗洛伊德博士就死去了。那么我还是自己分析吧。这说来未免话长,须长到几年以前。且说在几年以前,正是我们且战且走的时候。我们在身心两面所受的痛苦自然不用说了;可是我们的老婆孩子却偏偏要说。她们似乎不明白什么叫国家至上,更不明白所谓以屈为伸,所以反以为吃饱肚皮是天地间第一大事,第一大事成了功,她们还想来一件既暖又美的大衣。这于是就使我很生气,想狠狠教训她们一顿,可惜因为腹内空空,说话无力,乃不得不改为劝勉和安慰。我告诉她们,不久就是在不久之后,我们的国家便将强起来,像汽车带打气那样快地强起来,政治呢,自然也随着好起来,“你们要知道,现在一切都是日本鬼子闹的呀。”我说至此,由于态度慷慨激昂,她们都半信半疑了。我想良机不可失,于是便接着告诉她们,只要日本人被我们打退,我们便立刻一切都如愿了,“你们不是想吃白米白面么?那就好了,彼时白米白面可以堆成山,简直是欲不吃而不得,至于新式的大衣,那又算什么,多得很,真正国产的什么呢,什么绒,比英国老牌的好十倍。”老婆孩子都高兴了,反来安慰我,“何必那样好的料子呢,只要英国制的就成。”

读者诸君,请您想吧,假使您也曾开过比英国料好十倍的大衣的支票,您现在的心情将是怎样?“胜利”了,感谢盟邦的原子弹,我们也随着胜利了,可是因此却苦了一切开过支票的人,或说一切怀过希望的人,照付吧,哪里去找比英国料好过十倍的国货;不付吧,实在还不过口。——但也谢上天,他在造人的时候已经预设一种机构,使之能够随遇而安。玉米面五百元一斤了,假使在当年,就可以用它换来一辆八成新的汽车,于是老婆孩子为物价所制,渐渐也就忘去当年白米白面和新式大衣的支票,反而觉得,如果必要,就无妨作吃糠的准备。

可是说到我自己,照付的决心是并不因此就淡漠下去的,这说得冠冕一点就是我之爱国绝不后人,因是,两年以来,我就想尽方法去找一点什么,以期能够挂着我的一丝希望。这之后,我想用不着我费唇舌了,我的心情正如读者诸君您一样,忽而一弛,忽而又一张。这一张一弛的动荡一直继续到军调部的解消,我们才知道专凭自己内部力量的挣扎,回复健康的希望在短期内是并不大的了。——其实,更不幸的乃是,想专凭内部力量自己挣扎到现在也已经成为难能。这原因是我们要战,而自己则不会制枪,或不会制好枪。

奇怪的是人家为什么给我们送来枪。关于此,送枪的人说是为了和平,接枪的人说是为了民主,至于人民,和平未得,“煮”则果然来了。可见外来的友情应该有另外的来由。此来由是我们自己偏巧占一块大肥土,偏巧有四万万余人民,盖人民者,劳力加购买力之和也。

显而易见,这问题就成为难解决了。可是为了向下活,又非解决不可。怎么办呢?于是我们乃不得寄期望于即将到来的莫斯科会议,明白说,就是希望在此会议中,至少对于中国问题,美苏之间能够获得一个开明的谅解。能谅解,则中国可能成为美苏的宴会场,不能,则必致成为角力场。

角起力来,对中国当然没有好处,对美苏也没有好处,然而仍非角不可者,乃是由于不能互信,不信两种不同的经济制度可以在同一阳光下存在。关于这能否同时存在的问题我们在此不能多说,因为那究极的情形还大半要靠事实证明。我们还是从另一面说吧,这就是,不能互信的结果却很可能使两方都成为不存在。所以然者,正如一年来的事实所表现,美国说自己靠得住,苏联靠不住,所以,“为了和平,”必须扩军和保持原子弹,苏联也照样描一遍,结果也“为了和平,”必须扩军和加快制造原子弹。

更远的结果自然是非常明显的,就是拼个你死我活。我想,到都不能活的时候,也许主张扩军的人们会回想一番吧?究竟谁是靠不住?或者问,究竟谁威胁了和平?现在,我们人类需要的智慧是由迷梦中觉醒,悬崖勒马,把对自己的信任和对旁人的怀疑都大量地减少。减少之后,我们乃能开诚布公地谈,平心静气考量一下今代人类所需要的社会制度,以及其实现的方法。

如不能然,——我真不忍想下去。但为了仁至义尽,我们也应该写一张“大梦谁先觉”的匾额给莫斯科会议送去,请他们看。假使他们不看,我们就等散会之后,拿回来,榜之我们的天空,教我们看。靠外力不成,最终还要靠自己的智慧。而竟至此也不成,那就只有自认蹩扭晦气了。不幸又说到蹩扭,赶紧打住,改说祝您晚安吧。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三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