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洛阳纸贵
读者诸君,千万请您不要误会,以为我写下这样一个题目,是表示现在当下忽而又有所谓像《左思三都赋》那样费心力的文章出现,而我——因为与您有不太少的文字之雅——就把它推荐到您的眼前。我说纸贵就是直接了当的纸贵。至于纸贵的原因,请您更千万不要误会,以为我常常坐在屋里幻想,由于我的闲谈或其他作品之风行,以致连距我们这里千余里的洛阳,纸张也渐渐贵起来,我自己虽然有时也不免于有幻想,可是那多半还是偏于发财或转运之类;对于自己的文章,我是深知它之行也是不能像风的。而且,说到纸之贵,它在事实上又并不是渐渐的,即此也足见我的文章之是否风行与纸之贵贱殊少关联。
但这话却不可倒过来说。假使倒过来说,那就成为纸之贵贱与我的文章之是否风行殊少关联,其在事实上为不如此也必甚明矣。您或若以为并不甚明么?我可以用实例作证,且说三五天之前,我在报上见到上海一个友人的消息,是,在三十天之前,由于报纸副刊篇幅之减缩,他可以少写一点文章,二十天之前,由于稿费之减少,他更可以少写——因为多写则多赔钱也——一点文章,十天之前,由于副刊篇幅之减缩为零,他乃可以绝笔不写文章了,我见到这个消息之后,心里自然非常高兴,于是□就默然计算,算到他的窝窝头——假使这个东西在上海很少见,那就换为阳春面也好——问题。他有一枝自来水钢笔,钢笔的娘家是大大有名的盟邦,于是这笔就由于娘家声价之由三三五〇提高到一二〇〇〇而也随着身价提高了。我在前面说得很清楚,他已经可以绝笔不再写文章,那么,依理,贵重之笔自然就可以转嫁了。这于是就使他能安然活半月或三周,岂不羡杀人也。——可是,三周之后呢?这也真是大问题。我想我应该立刻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在上海外白渡桥或外黑渡桥的左近只要如此如彼一拐,他便可以找到一家发卖北方饺子的小饭馆,那个小饭馆的经理与我有亲戚之谊,因此,说不定他就可以由那里——记住,要在经理大人喝到半醉的时候再拜托——讨到一个保,而由此保,也就可以租到一部三轮的黄包车。改行吧!能够改行便好。我推想他的拉车的技术或者会比写诗的技术练得更好,若然,则——还是少说如意的事吧。总之,因为我已经见到此中的机巧,所以我的信就不能再迟延,我要勉励他当机立断,勉励他到稍有所成的时候赶紧把宝贵的经验告诉我。
请您不要担心,以为就在最近,我也会扔开自来水笔改行去拉洋车。我想,在最近,报纸还不至减到连第一版也不印的。但这也只是说最近,至于到较远的不最近,那自然是另一回事了。是另一回事也好,反正我早已有了改行的决心。
也许读者诸君以为玩笑话说得太多了吧?那么在没有改行之前,我可以再来几句正经。我们还是说纸贵的问题,此次报纸的涨价,比起其他物品的涨价来显然有点奇怪,其他的物品不过是原价乘二或乘三,而报纸则是乘四。这原因是什么呢?我想读者诸君也必早已知道,乃是由于内外夹攻。外是中央银行不卖给外汇,内是四联总处不借给低利贷款。至于说到内外夹攻的理由,则据官家的意见是,去年一年报馆胡乱扩充篇幅,以致把外汇耗去很多。我们当然是小民,对于外汇的事毫无所知;但我们也想问一问,这所谓很多究竟比玻璃袜子和飞利浦烟所耗的多多少?其次,且不管它多不多吧,即使是很多,我们又想问一问,报纸消耗得多就真值得一怒而堵止进口之流么?这于是就使我们想到其他国家之民众生活,伦敦泰晤士和纽约先锋论坛不用说了,即以日本朝日新闻而言,难道它就比我们的大公申新消耗得更少么?感谢我们的报纸也刊载了一期美国报纸发行的统计,使我们知道人家乃是平均每三个人看一份报,如照此数统计,中国人需要的报纸份数乃是一万万五千万,莫非我们消耗的报纸已经超过这个数目么?
您也许会想,这不是美国,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呀。因为是中国,所以需要把应该印在报纸上的言论挤到茶馆里,而同时,又在高挂“莫谈国事”的牌子下摆上三两张棋盘。车马炮向前走,和平的战争与外面的炮声相应,大家都□然相对,天下太平了。
然后,人们也就可以不必再说话。——可是,我终于又说了这些废话,耗费了一些外汇,罪过了。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二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