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履霜坚冰至
题目写履霜坚冰至,其实现在是坚冰即将融化的时候。我所想说的显然是另一种霜另一种冰。您想知道是什么霜什么冰么?那要稍等一等再表,请您别着急。在这里,我应该请求您稍平一平也许会起的另一种急。此急之来是由于我破例而说到霜,说到冰。我知道,自然您也知道,举凡冰霜之类都是冰冷的东西。由印象主义者看,它们与炮火、贫穷、饥饿、债主的脸色上司的气派等等正是一类,因此,这说起来就未免会使您烦心的,关于您的烦心,我是很早就已经想到了的。但也请您不要过于奢望,以为我已经由一种稀奇的东西身上,譬如说北极的白熊,提炼出一种神效的消愁药,并且,为了报答知遇之恩,凡是闲谈的读者我都免费送一份,又并且,这之后不论您所遇见的运气是如何坏,您都可以藉消愁药的力量而赶走它。我所能做的充其量不过是消极的,就是,凡是多半会引起您烦心的事我都避免说。请想吧,假使不如此,当一周的末尾,您正在为那个由于注视女人而把您的脚踏得生疼的家伙而生气地走进家的时候,充满烦心的事的闲谈送到您的眼前,您会感到什么呢?我想,您多半要把报扔到地上,骂一句“都是混蛋!”
您的咒骂是有理由的。而也就因此,所以,我在开始写闲谈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千万不要由于我的选择内容或辞句之不谨慎而惹得您不高兴。至于您的不高兴之其他的可能的来源,那就恕我不能过问了。我的此种努力大概没有完全成功,于是各种批评乃次第而来。关于此类批评,这里不能尽说,也无须尽说。我只想表一表其中之一,是责备我说闲事太多,说正事太少。我于是便起立而辩驳,说,“我也常常讲到国家大事呀。”而对方,则进一步批评,“即使是大事,那种不正经的态度也不成。”我于是恍然大悟,原来有些读者欢喜——或至少是有时候欢喜——我常常来一套正经。于是,我就不能不正经起来。于是就破例说到冰霜之类的事。
所谓履霜坚冰至者,我的意思是说,就现在的现实而推将来的现实,我们目下所受的痛苦不过是霜,既已履霜,我们可以确说,坚冰的时期就要来了。——您还嫌不明白么?那我可以再说得简明一点,乃是,现在我们是小倒霉,大倒霉还在后面。
理由呢,这说来真是一言难尽。在显明的一方面,譬如说,内战越打越热闹,政治越来越腐败,经济越来越凋敝,以及人民越来越痛苦等等您当然都见到,我这里想略过不说,我想说一些比这些明显症候还为根本的事物。而不得已,我们就必须关涉到一些冰霜一类严肃的东西了,由哪里说起呢?且由达尔文说起吧。我们都知道达尔文是进化论的祖师,从一八五九年他的《物种原始》出版之后,思想界及与思想有关的很多事物便因之起了一个大变动。人们更深切地认识,来原一切东西都要变动。一切既然都不得不变动,政治社会或社会当然也不得不变动。这里于是来了问题,乃是因何而变,以及向何处变。在这里,为了问题的简单,我们只说前一个因何而变。人们多半以为达尔文的答复是由于生存竞争。生存竞争的学说使资本主义的信徒高兴,使共产主义的信徒也高兴,因为他们都找到了竞争之科学甚至是哲学的基础。且不说政治方面的事;在学理方面,赫胥黎先生大概把竞争一面夸张得太过,因此就使无政府主义者克鲁泡特金大为不满。此不满的心情表现为两本书,一本是《互助论》,一本是《道德学之起源与发展》。克鲁泡特金的本意是恢复达尔文之旧,乃是,据克氏说,进化的基本动力是互助而非斗争。克鲁泡特金的看法是对的。何以证之?比《物种原始》出版晚十二年的《人类世系》可以证之。由我们现在的眼光看,关于社会之所以能维持——这个更重要——且进步,达尔文主义的本意无宁是,对种外竞争,对种内互助。——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其干系便是,没有文化,尤其是其中的“道德”,则种必日趋于衰败与毁灭。说到我们中国,就正面对着这样一个大危机。内战打一场不打紧,政治腐败一时期也不打紧。经济凋敝与人民痛苦或者更不打紧,只要我们人民的气质不是走向衰败与毁灭,最后复兴的希望总还会有的。可是,请我们看一看现在,社会风气或一般人的生活态度是什么?生存问题最初强迫人走三条路,其后就变成奖励人走三条路,此三条路是一,用强权夺取,二,欺诈或谄媚,三,忍受与胡混。
为了生存,最好是拿到枪,不得则取其次,向有枪阶级磕头,再不得,就把腰带紧一紧,叹口气,向下混。你说终有一天会混不下去么?管他妈,到那时候再说,反正最先死亡的未必是我。就这样,正如弗洛伊德博士所警告,千百年努力养成的文化与道德,很容易使之一朝便毁灭。社会的系带断了,其后随来的自然是崩溃。——说到崩溃,真对不起,这大概会使您烦心。但也请您不要烦心,因为办法总是有的,那就是,多数人能明白,“覆巢之下无完卵。”坚冰的时期就要来了,假使多数人不能明白又当如何?那就连我的话也是多余了。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