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可见一斑
旧年一瞬间也过去了,由于普天之下,莫非混乱,又加以外挂一场连续五昼夜的大雪,我乃深觉得有生以来,以此次的新春为过得最惨淡。我有时也忽而想到当年在关帝庙中仰首看年画的心情,过去的真就是过去了,我们中年人算是被抛入一个新的时代。此新的时代或即如许多人所说,可之名符其实地叫做民主的时代么?符其实也罢,不符其实也罢,总之,只是如此一叫,就难免使生于清末的中年人们有啼笑皆非之感。何以故?这说来未免话长,且简而言之,其一,由帝制而“民”国,社会混乱的程度增多了,人民生活的困难程度也增多了,由民国而民“主”,原来的混乱变成不可收拾,原来的困难变成临近死亡,设使政治制度之好坏可以依口号之动听与否为定,那么人们也可以不再有话说,如不然,这就是说,无论如何,社会的平和与人民的幸福总是良好政治制度之一条件,则请问,这到口中喊的民主比帝王专制的优点在哪里?其二,在中年人们出生的时候及其以前,除去帝王,人民都是法定甚至是天定的奴才,天既已定矣,则跪拜与受迫压即是天理所应然,膝盖与屁股的疼痛虽同样是不好过,但心里却是平和的,而在民主的呼声下则缺乏此种方便,当板子打到屁股上的时候,我们的痛苦是双料的,一种是肉体的疼痛,一种是心里的憎恨。
这疼痛和憎恨有时竟至使有心人恨不得再回到当年。且说不久之前,我由于某种机缘认识一个生于同光之际的老前辈,这位老人亲见一个元宝可以使一家人活半年多,而现在呢?于是他说起现在,他恨,他骂,他慨叹,最后说到办法,乃是,恢复帝王专制。我告诉他帝王专制更解决不了现在的问题,他很不高兴,说,“你们年青人知道什么,连用制钱的时候都没有赶上过!”其实呢,就记忆力之所能及,用制钱的时候我还不至没有看见过,于是我也很不高兴。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兑换率,于是我由一支——只是“一”支——骆驼烟算起,它的价钱是二百多,姑为简便,去其多而存其二百,然后,所得的结果是,每元合铜元四百六十,则二百元合九万二千铜元,再然后,每个铜元合制钱十文,则九万二千铜元合九十二万制钱,此数当年能买什么我不知道,现在呢,只是一支骆驼烟,我算到此处,偷看一眼正在慨叹的老人,我不敢再说什么。
为利害打算,这老人的慨叹是有充分的理由的,虽然我也明知道,帝王专制并不能解决现在的问题。老人们的心是痛苦的。——其实我们年青得多的人又何尝不痛苦,再说就在两天以前,一个朋友拜年走累了到我这里来歇脚,寒暄之后,忽然谈到生活,其后,正如现在风行的谈话程序一样,只是如此如彼一转便说到政治。他直接了当地说宁愿当大清帝国的子民,理由是,那样被天子吸血被县太爷打屁股他甘心,而现在,吸血和打屁股的人则自美其名为公仆实在使他不甘心。我想他的牢骚也大有道理,请想,主人跪在公仆的面前被打板子,天地间尚有比此更难堪者乎?
这两天来我的头脑木,有点不清,被这位朋友的牢骚一搅扰,于是就更糟糕了。仿佛心里有很多意见,可是又不知都有什么意见。这将如何说起呢?我迟疑不定,但幸而立刻由什么地方飘来一个俗语或美其名曰典故,是“以管窥豹,可见一斑。”就来个乱七八糟的一斑吧。于是,我想到民主之国的主仆之间的关系,这简直有点奇怪,我竟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民已经“主”起来的时候,这个主仆之间的交往还依旧大用其“呈”与“训”。请读者诸君想一想,假使您府上的事务太繁杂,依理应该用一个听差,之后,听差上任了,您乃大加客气曰,“呈为购买一壶醋事……实为德便”,听差于是援笔批曰,“准如所请。”您的心情将是如何?再例如,当您早晨正在被窝里打呵欠的时候,您的听差在院里喊:“快到外面来受训!”您的心情又将是如何?
您大概要说:“那我就请他滚蛋了。”这里的问题就在于您有否力量请他滚蛋。且放下这个不说,因为依“法”,也可以说我们是在训政的治下。可是,我又想起一件事,在宪法中规定国大是什么最高机关我们总都知道吧?可是,不久之前,新疆国大代表团北来“访晤”各高级公仆,为什么报纸不称之为“访晤”而称之为“谒”?是事实没有民主吗?抑是人们的脑子还不懂民主?
总之,这一切都表示,到现在,由于我们中华民族特有的聪明,民主的口号也毫不费力地被利用为遮蔽官僚作派的帐幕。民主到中国就成为“官者民之主也”,于是在这主的后面,以“呈”,“训”,“谒”等等名□为介便露出一条尾巴。之后,由这尾巴的摇摆,我们可以推想前面公馆政客和马路政客的摇摆,此之谓以目视尾,可见一斑矣。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