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留声机片
留声机本是娱乐的东西,那一只金刚钻针着在唱片上,忒愣愣地转,转出一片声调来,《捉放曹》咧,《辕门斩子》咧,《马浪荡》咧,《荡湖船》咧,使人听了都能开怀,就是唱一曲《烧骨计》一类的苦调,也不致使人浇泪。谁知道这供人娱乐的留声机片,却蓦地做了一出情场悲剧中的道具,一咽一抑地唱出一派心碎声来,任是天津桥上的鹃啼、巫峡中的猿哭,都比不上它那么凄凉悲惨。机片辘辘地转动,到底把一个女孩子的芳心也轻轻碾碎了。
太平洋惊涛骇浪的中间,有一座无名的小岛,给那些青天碧海、瑶草奇葩点缀成了一个世外桃源。世界中一般情场失意人,满腔子里充塞着怨恨,没法摆布,又不愿自杀,便都逃到这岛中来,消磨他们的余生。那些诗人、小说家,因为岛中都住着恨人,就给它起了个名号,叫作“恨岛”。这恨岛直是一个极大的俱乐部,先前有一二个大慈善家,特地带了重金,到这里来造了好多娱乐的场所,想出种种娱乐的方法,逗引着那些失意的人,使他们快乐。虽也明知道情场中的恨事往往刻骨难忘,然而借着一时的快乐,缓和他们,好暂忘那刻骨的痛苦,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至于文明国中一切公益事业,岛中也应有尽有,并不欠缺,这所在简直是一个情场失意人的新伦敦,也是一个情场失意人的新纽约。
岛中住民有十万左右,内中男女七万人,都是各国失意情场的人,其余是他们的家人咧,婢仆咧,和一般苦力。就这婢仆和苦力中间,也很有挨过情场苦味来的。论他们的国籍,一时间也说不清楚,除了中华民国以外,有美国、英国、法国、德国和欧美两洲旁的文明国,就是非洲的黑人、南美洲的红人,也有好几百人。瞧他们不识不知,直好似鹿豕一般,却也知道用情,也为了情场失意,逃到这恨岛中来。可知世界中的人,不论文野,都脱不了一个情字的圈儿,在他们呱呱坠地的当儿,就带了个情字同来咧。
就这十万人中,单表一个中华民国的情场失意人,他是从上海来的,姓名没有人知道,自号“情劫生”,年纪还只三十岁,状貌生得不俗,清癯中带一些逸气,虽是失意,衣冠却整洁得很。他到这岛中来,已有八年多了,光是一个人,并没家婢仆同来,来时只带了个皮箧,瞧他直当作宝物似的,片刻儿不肯离身,睡时当枕头,醒时做靠背,出去时不带行杖,也就带着这个皮箧。箧中藏着的,原来是一大束的情书,裹着很美丽的彩绸,束着粉霞色的罗带,另外还有小影和好几件信物,八年来他常把恨岛中一种非兰非麝的异香薰着,薰得香馥馥的。
他闻了这种香味,就回想到八年以前伊人的衣香发香,也是这样甜美可爱,当下他脑中便像变作了个影戏场,那前尘的影事好似拍成了影戏片,一张张在那里翻过,顿使他回肠荡气,兀地追味不尽。想极时,他没有法儿想,只索对着那小影痴看,追摹伊的一颦一笑,把那青丝发、远山眉、星眼、樱口一起想到,更想到那纤腰、玉手和罗裙下那双六寸肤圆的脚。这都是他忘不了的,一边又打开那一束情书,足足有一二百封,从头瞧起,觉得字里行间,仿佛有伊人的芳心在那里跳动,又像有伊的呖呖珠喉在那里向他说话,直把他的眼泪都吊了出来,几乎把那信笺做了个盛泪的盘子咧。
恨岛中的男女们,既然都是情场历劫的人,到了无聊的当儿,往往喜欢把他们的情场历劫史彼此相告、彼此相慰,唯有这情劫生却关紧了嘴,从不和人家多说什么,既不把自己的情史告诉人家,也不求人家的相慰。他那一张嘴儿,倒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他平日并不多交朋友,只有一二个知己,都是本国人,也为了失意情场,同时从上海逃来的,他们约略知道他的事。
事儿原也平淡得很,自从有世界以来,有了男女两下里瞧上了,发生了两性相恋,就像铁针遇了磁石,吸在一起,以后被环境逼迫,好事难成,因为他们两人之间,早有个第三人在着,把那陈年古宿的庚帖、允书掮出来,轻轻地把那女孩子抢去了,一个落了空,就捧着碎心,逃了开去。情劫生的事,也是如此。
他在十七八岁时,结识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好女儿,似乎叫作林倩玉,他就一往情深,把清高诚实的爱情全个儿用在这女郎身上,一连十多年,没有变心。世界中尽有比这女郎才貌更强的女子,他却一百个不管,心目间不但以为所爱的才貌是天下第一,倒像天下也单有这一个女子一般。彼此如狂如醉地喝着那情爱的酒,不知道杯底里却藏着黄连,喝到味儿苦时,只得耐下去,连一个苦字也喊不出了。末后那女郎被家庭逼着,嫁了一个旁的人,他不愿再留在故乡,多生无谓的感触,知道太平洋中有一个恨岛,是世界情场失意人的安乐窝,于是带了些钱和他爱人的情书信物,一溜烟离去上海,做了个黄鹤一去不复返,决意把他一身和那千般万般的愁恨,埋在太平洋烟水迷蒙中,把无穷的酸泪,洗他那颗破碎的心。
情劫生逃到这恨岛中来,原是要斩情绝爱,忘掉他的痛苦,然而正合着冯小青的两句话,叫作“莲性虽胎,荷丝难杀”,心上总是牵牵惹惹地推不开去。岛中原常有宴会、跳舞会、音乐会,请大家参与,尽着吃喝玩笑,好把愁惨不快的前尘影事慢慢淡忘下来。每夜华灯初上,就有好多的男女前去寻乐,灯影、人影、花香、酒香和音乐声、笑语声,都并合在一起,大家当着这沉醉的一夜,简直快乐得像发疯一般。
然而这一位情劫生,却始终不曾参与过这种娱乐的会,他曾向一二知己说道:“一个人受了情爱的苦痛,就好似极猛烈的毒弹,深深地嵌在骨上,岂是一时娱乐所能忘掉的?这样的盛会,不过是一只挺大的麻醉药缸,给你去麻醉一下子,到得夜阑人静,旧恨上心,便更觉得难受。我又何必附和着他们,把勉强的笑脸去掩盖那一双泪眼呢?”
岛中的男女们见情劫生落落寡合,从不和众人合在一起,从不谈起他的情史,一张脸活像是把铜铁打成的,也从不曾向人笑过一笑,他的身上倒像裹着北冰洋中无数的冰块,瑟瑟地冷气逼人,走到街上时,开着极小的步,行动非常迟慢,好似一个鬼影一般,岛中人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怪人”。
情劫生本是一个孤儿,老子娘都已死了,在故乡时还有几家亲戚,往来凑凑热闹,如今身在几千里外,真个是举目无亲,整日和他厮守在一起的,单有一个小童,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他既是哑巴,偏又是个傻子,因为不能说话,一天到晚只是痴笑,分明把这笑来补他不说话的损失。有时节情劫生只管哭,他便只管笑,一个哭得越苦,一个也笑得越凶。这一哭一笑之间,就包括着一大部人生的哲学了。
情劫生在闷极的当儿,往往同着这个哑童到洋边去舒散,抬着一双泪眼,向中国方面望去,心想:倩玉此时在那里做什么?身体可安好?可能享受那夫唱妇随的真幸福?想到这里,眼泪不由得扑簌簌地掉入洋水,白浪翻过,把他的眼泪卷去了。他痴痴地望着这一个浪,指望它滚到故乡,代表自己向意中人道一声好。有时节在斜阳西下时,眼见那一大抹玫瑰红的斜阳恋着水,仿佛相偎相依地正在那儿接吻,他便又想起当年和倩玉接近时,也是这么亲热,可怜余香在口,再也不能和伊偎傍了,当下里心痛如割,不觉连呼了几声“倩玉吾爱”,眼泪早又不住地掉将下来。哑童不知就里,只是嘻开了嘴,站在一旁痴笑。
情劫生想念倩玉,日夜不断,睡梦里头,更夜夜要回去和倩玉相见,好在这一着还算自由,没有人能干涉他们。至于倩玉方面,自然也一样地苦念情劫生,伊的嫁与别人,并不是有意辜负他,只为被父母逼着,委曲求全,不得不这样混过去。伊原打定主意,把自己分作两部,肉体是不值钱的,便给伊礼法上的丈夫,心和灵魂却保留着,给伊的意中人。伊出阁的那天,只得了情劫生“珍重前途,愿君如意”八个字,从此就没有消息。私下里着人去探望他,只见屋子空了,人已没了踪影,更探听他平日往来的朋友们也都说不知道。
倩玉疑他已寻了短见,转念想他是个基督徒,生平最反对自杀,说是弱虫的行为,料来未必如此,多半是避到什么远地去了。倩玉没奈何,花晨月夕,只索因风寄意,暗祝她意中人的安好,枕函上边,也常为他渍着泪痕,芳心深处,总怀着“我负他”三个字,兀地自怨自艾,对着家人也难得有笑脸了。
情劫生本是个多病之身,又是兼着多愁,自然支持不了。他的心好似被十七八把铁锁紧紧锁着,永没有开的日子,抑郁过度,就害了心病,他并不请医生诊治,听他自然,临了又吐起血来。他见了血,像见唾涎一般,毫不在意,把一支破笔蘸了,在纸上写了无数的“林倩玉”字样。他还给一个好友瞧,说他的笔致,很像是颜鲁公的呢。那朋友见了这许多血字,大吃一惊,即忙去请医生来,情劫生却关上了门,拒绝他进去。医生没法,便长叹而去。
一个月后,他病势已很危险,脸憔悴得不像了人,全身的气力早已落尽,成日躺在床上,不能起身,他那几个好友便又去请了医生来,医生一把脉,说已不中用了,还是给他预备后事吧。
临死时,他神志很清楚,脸上忽地有了笑容,那时斜阳正照到楼心上,红得可怜,他吐了一口血,染在白帕子上,笑着向他的哑童道:“孩子,你瞧我的血,不是比斜阳更红么?倘能染一件衫子,给那人穿在身上,好不美丽!”哑童不明白他的话,只是痴笑。
朋友们见他去死近了,问:“有什么遗嘱没有?”他想了一想,眼光霍地一亮,说:“有一件事先要烦劳你们,我有几句话要寄回去给那人,信中只能达我的意,不能传我的声。伊是向来喜欢听留声机的,我想就把我的话做成了留声机片,寄给那人,住址在我的手册中,停会儿你们检看好了。此刻快到百代分公司去唤一个制造机片的工师到来,给我收声,要求他们代造一张,须得经久耐用,口齿也要清楚,多少费用归我担任。我箧中还剩三千块钱,除了制片、葬殓以外,倘有余下的钱,就请捐与什么慈善机关。我本来不用葬殓,只消抛在太平洋中饱了大鱼的腹,什么都完了。遗蜕埋在地下,虽然无知无觉,总还带着余恨,不过我恋着这些情书信物,没法摆布,我倘葬殓时,就能做殉葬物,埋到了黄土之下,和我合在一起,将来的白骨冷了,也好借它暖和暖和。除却这两件事,我没有什么遗嘱,但求诸位好友依着我的话做,等那留声机片制成后,立刻寄往上海,交那人亲收。殓我时,千万不要忘了那情书信物,定须好好放在我的身边,至于一切遗物,都送给诸位留个纪念。哑童侍我很忠恳,我也爱他的痴笑,请把我箧中的钱提出三百元给他。以外我没有话了。”
情劫生说了这一大篇话,甚是乏力,便把上半身伏在被上,一阵子喘,当下又吐出好多血来,被斜阳照着,真是一片惨景。
朋友们听了他的话,都很伤感,叹息的叹息,落泪的落泪,当下不敢怠慢,即忙赶到百代分公司,和经理人商量,派了个工师带着收声机立刻赶来。情劫生挣扎着,把话送入机中,一句一泪全都是使人断肠的话,说完他就倒在枕上死了。
那时惨红的斜阳,照了他的血,不忍再照他的尸体,早已悄悄地蹑足而去;门外的棕榈树上,起了一阵风,似是呜咽的声音;太平洋中夜潮拍岸,也做着哭声,料想墨波之上,多半送着情劫生的痴魂回去咧。
三个月后,上海的林倩玉家,忽地接到了一个海外来的挂号邮件,层封密裹,似乎非常郑重。倩玉拆开一看,见是一张留声机片,好生诧异,仔细瞧时,陡见当中那个圆圈子里有“情劫生遗言”五个金字,伊芳心一跳,泪珠儿也立时滚了出来。这当儿伊丈夫恰不在家,家中只有一个耳聋的老妈子,在灯下打盹。伊家本有留声机的,当下便锁上了房门,把那片儿放上去,开了机,不一会就听得忒愣愣地说道:
唉!亲爱的!我去了!我是谁?你总能辨我的声音。你出阁的那天,我就逃到太平洋中的恨岛上,过这怨绿愁红的日子。八年以来,早已心碎肠断,不过还剩着一个皮囊,挨到今天,这皮囊也不保咧。
唉!亲爱的!我去了!愿你珍重!要是真有来世,便祷求上天,给我们来世合在一起。今世可已完了,还有什么话说?往后你倘念我时,只消瞧你面前的日影、云影,都有我灵魂着在那里。晚上你对着明月,便算是我的面庞,见了疏星,便算是我的眼睛,你红楼帘外,倘听得鸟声啾啾,那就是我的灵魂凭着,在那里唤你的芳名呢。
唉!——唉!——亲爱的!祝你——祝你的如意!我我——我去了!
倩玉忍住了好一会子的悲痛,到此便哇地哭了一声,晕倒在地。到得醒来时,伊丈夫还没有回来,忙把那留声机片藏好了,又哭了一回,方始抹干眼泪,仍装做没事一样,心中又不住地暗暗念着道:“我负他!我负他!”
从此倩玉一见伊丈夫出去,就锁上房门,听这留声机片。片中说一句,伊落几滴眼泪。这样一个月,片上都积着泪斑,连那金刚钻针也碾不过去。伊对着这机片说了好多的话,片中说的却依旧是这几句,没有旁的话回答伊,后来伊竟发了疯,不吃粥饭,也不想睡觉,见了日影、云影,总当是伊的意中人,又常和楼窗外的小鸟说话,问它们可是唤伊的芳名。伊丈夫要把伊送往医院去,伊便大哭大闹,抵死不肯。
一天晚上,伊丈夫回来,只见伊伏在桌子上留声机畔,早没了气息。
原来,伊的一颗芳心到此才真个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