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改过
陈菊如先生的一张脸,这时好似炎夏中的天空一般:闷过了一天,黑压压地遮上一重乌云,雷动电闪,风起沙飞,快要刮下雨来了。
他交叉着两条臂儿,挺身坐在一把大号安乐椅中,一动都不动。从头到脚,似乎把南冰洋北冰洋的冷气都聚在一起,连这书房中的空气,也含着一派冷意。两个眸子,却又像火山中冒出烈烬一般,直注在他儿子松孙的脸上,大声说道:“算了算了!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段,断绝关系。你不必再当我是父亲,我也不认你是儿子。你取了这二百块钱,赶快走路,这里姓陈的屋顶下边,可万万容不得你这个不肖子!你倘能好好改过,回过头来把你的血汗去挣五千块钱,偿还你所偷银行中的这笔款子,或者能许你回来,再和你母亲见面。不然,你休想踏进我门口一步,进右脚斩右脚,进左脚斩左脚!”
这几句斩钉截铁的话,从他牙缝里迸将出来,直好似一千把一万把的利簇,直刺到松孙心中。
松孙流着泪说道:“阿爷,你可能别撵我出去!不妨把儿子锁闭在哪一间房中,从此闭门思过,想往后做人的法儿,决不敢再闹什么事,使阿爷着恼。阿爷,你可怜见我吧!”
菊如铁青着脸,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你非走不可。宁可使你去提倡非孝主义,赶回来一手枪打死我,我的家教是不能变动的。”
他夫人哭着劝道:“算了吧,我们单有这一个儿子,什么都该担待些儿!儿子养到这么大,也不是容易的事。你难道忍心瞧他流落在外,自己也甘愿做孤老头子么?”
菊如勃然道:“做孤老头子不打紧,没有儿子也要过活,怕什么来?他倘流落在外,这也是他应得的罪,谁教他偷银行中的钱呢?即使流落死了,我只算不曾有过儿子。因为我们陈家历代清白,人人洁身自好,没一个做过一件不道德不名誉的事,偏偏临到这个不肖,就闹了这么一件事。父亲做银行行长,儿子却做贼偷银行中的钱。如今报纸宣传,大家都知道了,叫我撑着什么嘴脸在社会中做事?我如今心灰意懒,已向银行中提出辞职书。他们虽百方挽留,我是决计不干的了,五千块钱已照数赔偿。这样的贼儿子,也不能留在家中,使我见了生气,不给他厉害看,他可永远没有改过的日子。照我的意思,恨不得把他交与官中,给他坐一二年监。只为了你分上,留些余地。这二百块钱,且给他出去做改过的资本,我这做父亲的总算是仁至义尽了。”
那时菊如夫人的背后,忽又转出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来,玫瑰脸上泛着白色,含泪说道:“表叔,请你瞧我薄面,别撵表哥出去!这一回的事,全为了交友不慎,受人愚弄,才踏到赌场里去。又为的输了钱,吓急了,才忘了厉害,竟干出这种事来。但他的德性依旧没有变动,改过自很容易,要是到外边去,更受恶徒们的引诱,如此不但不能改过,恐怕愈陷愈下、不可救药了。”
菊如夫人帮着说道:“可不是么!小芬的话是一点不错的。你也得想想厉害,究竟是自己的亲骨血,凭着一时之气撵了出去,将来后悔不及。”
菊如脸上的黑云愈腾愈密,哪里是这雨丝微风吹得散的!当下便瞅了他夫人一眼,哮声说道:“后悔后悔,有什么后悔?我的主意已打定了,谁也不能摇动我。我要瞧他到了外边去,怎样地改过?”接着就转向松孙,冷冷地说道:“先生,你快取了这二百块钱走出我的门,从此我们只当你是死了,你也不用再来问我们的事。你倘能改过,那就是你复活咧。但我料你也未必有这一天!先生,快走快走!”
松孙听了“先生”的称呼,脸色顿变得像死人一般,眼泪扑簌簌地掉个不住,只还咬着嘴唇,想要强制下去。
他母亲即忙跑过去,抱住了他,悲声说道:“阿松,阿松,我怎能舍得下你?但父亲如此决绝,我也没法,只望你此去真能改过,令我和小芬欢迎你回来,一家仍能团聚。阿松,你在外边倘要做什么恶事时,总得想起你可怜的母亲,忙向正路上走去。小芬已许给你了,她也等着你回来的!”
松孙道:“母亲,你和小芬妹妹要是真个不忘我,我总要图到一个回来的日子。宁可像牛马般在外做着苦工,洗净我姓名上的污点。这一回的事原是我的大错,怪不得阿爷生气。我去了,愿你们大家珍重!”说完,满脸都沾着眼泪,长叹了一声,走将出去。
菊如坐在椅中不动也不说话,直好似化作了一尊石像,只有两只手紧紧抓住了椅柄上两个雕成的狮子头,十指牵动个不住。他眼注着地,侧耳听着他儿子的脚声踅出书室,穿过客厅走下阶石,最后就听得大门开闭之声,知道这二十五年来长依膝下的爱子,一步步离他远去了。当下就咽下了喉咙口涌起来的眼泪,抬起头向他夫人和小芬道:“你们记着,以后别在我跟前提起他名字!”
他夫人和小芬只是抽抽咽咽地哭,都不理会。
陈菊如是北京百业银行的行长,任职已十多年了,为人刻实,商业上的智识和经验都极充足,因此在商界中名誉很好。凡是有人创办什么新事业,倘发起人中没有陈菊如三字,人家就不很相信。他儿子松孙从高等商业学堂毕业后,就在银行中办事,做他的左右手,聪明伶俐,分外地得力。奈何插身社会中没有定力,受了恶朋友的引诱,误入赌场,连赌三回扑克,就输去了五千块钱。
松孙急极了,没有法儿想,于是从银行中偷了五千块钱去付清赌账。事儿发觉,大家都给松孙叹惜,也给他父亲叹惜。菊如悲愤已极,即忙赔出五千块钱,又辞去了行长之职。董事会特开紧急会议,要挽留他,竟也没用。回来时就打定主意,把儿子撵出去了。他从松孙走后,心已灰尽,社会中的事一概都不与闻,拒绝应酬,不见宾客,成日伏在家中,不出大门一步。除了读书临池和念经外,也难得和家人们讲话。
夫人守着他当日命令,再也不敢提起松孙的名字,常和小芬坐在一起落泪。小芬姓杨,是菊如的表侄女,五年前父母双亡。家中没有旁的人,就寄居在陈家。两小耳鬓厮磨,生了爱情,松孙很爱她,她也很爱松孙。菊如夫妇原是极开通的,瞧他们既彼此相爱,就许他们将来结为夫妇。不道发生了这五千块钱的事,竟把他俩生生拆散了。小芬好生伤感,为了松孙不知道抛去了多少眼泪,那个雪色荷叶边小枕头上,夜夜总沾得湿湿的,连那爱子心切的菊如夫人,也没有她这般伤感。
松孙去了五年,一径没有消息。菊如的头发越白,小芬的娇脸越憔悴,菊如夫人额上的皱纹也一天多似一天了。菊如失了儿子,嘴上虽从没有说过一句后悔的话,但他夫人枕下放着一张儿子的小照,他有时也得偷瞧一下子。看书看到说起父子间的事,也总发生感触,不知不觉地要想起自己儿子来。小芬和菊如夫人不消说,更是记挂,每天傍晚时,她俩总在斜阳中盼望松孙回来,每见街头有少年人走过,总疑是松孙。然而她们虽望得眼睛干了,总也不见松孙的影儿来到门前。
那时松孙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却在上海一家大书局中,充当一种文学杂志的图书主任。原来松孙本有作画的天才,他在学堂中时已喜欢东涂西抹,常给同学们画滑稽小像。虽把头儿画得像栲栳般大、脚儿像苍蝇般小,然而面目画得个个相像,好似拍照一般。他到上海后,一时没有事做,谋了好久,才谋到这么一个位置。仗着自己能画几笔,就放胆做去,五年来他已成名。他的封面画和小说插画,都是一时无两的,他的每月薪水,也从五十元加到了二百元,银行中已有了二千元的存款,预算再辛苦五年,就能带了五千元回去还给父亲咧。
他的画是折衷派,无论仕女、花卉、风景、静物都能来得,设色生动,尺寸正确,画稿上都不署名,只写上一个“改”字。他从当年被撵后出京南下,来到上海,就改了姓名,异想天开,用了“改”做姓、“过”做名,合在一起恰是“改过”二字。人家对他的姓倒不生问题,因为想起了先前的名画家改七芗,百家姓中原有这个姓的。不过名儿用个“过”字,未免带些滑稽。有人问起他时,他却正色道:“我们立地做人,随时有过,也得随时改过。我恰姓改,因就加上一个过字做名。改过改过,也是古人座右铭的意思。”人家听了这话,就没有话说了。
东亚的风云,腾结了十多年,一年恶似一年。这年的五月九日,就大决裂了。中华民国正逢一个沉毅果敢的新总统当国,竟把哀的美敦[1]书递与东国,开起战来。全国的英俊少年都投身军中,替国家效死。
先锋军的军士名簿中,一天就多了个“改过”的名儿。有几个陆军学堂毕业生和他同伍,知道他是上海画师出身,都估量他不中用,一听得枪声就要逃的,还是回去把画板做盾牌、把画笔做毛瑟枪,和生活去作战吧。谁知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画师,却也像赵子龙,一身是胆,前后十多次血战,他总杀了好多敌人,染红了制服回来,还带些战利品。卸去血衣,仍和同伍的兵士们从容谈笑。统将听得了他的勇名,就把他拔升大佐。
最后一次的大决战中,他竟第一人深入敌垒,领着先锋军,占据了一个要镇,夺得机关枪、来福枪不少,虏获敌兵在五千人以上。敌军一败涂地,失了战斗力,过了几天就来乞和,割地赔款,总算出了中华民国一百年来的恶气,报了仇,雪了耻。
全国的男女老少,谁不欢欣鼓舞!连黄海、东海和三大流域的水声,也含着几分乐意。论这回大战中的首功,却是先锋军中一个画师出身的改过大佐。一时通国皆知,恨不得家家把香花供奉。
统将受大总统命令,除赏了他最荣誉的勋章外,又问他要什么东西。
他说:“暂借三千块钱,要回去料理一笔旧债。债额是五千块钱,自己已有了二千,所以告借三千。五年以后,仍须卖画偿还。”当下就把前事说了出来。
统将甚是慨叹,向军库中拨了三千块钱,不要他还。大佐哪里肯依,仍写了借据交与统将。那时他身上受着好几处伤,在医院中留了一个多月。伤口平复后,他才揣着那五千块钱得意回乡。心想自己一生的污点,到此总算把血洗净了。
改大佐还乡的那天,北京各方面早得了消息,已在三天前预备欢迎。全城都扎着花,张着旗帜,真点缀成了个锦绣名都。大佐下火车后,就由总统府派骏马来迎,还有军乐和各界旗帜,都是崇拜英雄的话。大佐跨马过市,乐声盈盈,人家窗中都抛下香花来,欢呼“万岁”的声音,好似春潮怒涌。改大佐却并不往总统府去,径向前百业银行行长陈菊如公馆行来。
那时菊如夫妇和小芬都在石门楼上,要一见英雄风采,预备了几大筐的好花撒将下去。一会儿军乐洋洋,簇拥着改大佐到来。大佐两眼向上,全不注意旁人的欢迎,眼光着处,却先和小芬一双妙目碰个正着。
小芬正握着许多花要撒,这时忽地呆住了,扯着菊如夫妇叹道:“你们瞧,你们瞧,这不是明明是我们的松孙哥哥么?怎的变作改大佐了!”
菊如夫妇正待细瞧,改大佐却已入门下马,一口气赶到石门楼上,朗朗地说道:“阿爷、阿母,儿子似乎已改过了!今天回来,仍回复我的旧姓名,你们可许我么?第一件事就要还阿爷的五千块钱,请阿爷掣一张收条。”
那时菊如夫妇哪里还留心这些话,早扑到了他们儿子身上,扭股糖似的扭在一起,鼻涕、眼泪、笑容黏成了一片。小芬在旁瞧着,也快乐得无可无不可,一张鹅蛋脸儿比玫瑰花更见得红了,取了那几大筐的花朵,全个儿堆在他们身上!
注释
[1]即最后通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