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近百年诗话·两松庵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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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马下拜将军

蕴珊本以海氛日急,乃奋起投效军营,期遂其杀敌报国之志,而清廷黯弱,将帅无能,终以屈辱乞和蒇事。志士仁人,美志不遂,能不愤懑感慨于其心乎?《南京条约》甫订之日,蕴珊即弃其六品顶戴,辞去军务,徜徉西湖,流连花酒以抒其积悃。时杭州诗妓许素馨与之相善,怜才惜玉,多有唱酬。蕴珊赠之诗云:

西湖风月久关情,两载劳劳愧请缨。

昨日凤山门下过,始知人世有飞琼。

芙蓉出水好风神,慧质灵心不染尘。

脱尽桃花轻薄样,拟将天竺问前身。

以“飞琼”“天竺前身”许之,其人虽落拓风尘而高致可知矣。素馨赠刘诗云:

腰横三尺酒微醺,飒爽英姿气薄云。

好待封侯归去日,桃花马下拜将军。

一者英姿飒爽,一者芙蓉风神,互相倾倒,缱绻可知!诗亦清丽隽拔,但不知“桃花马下拜将军”究在何日也。

富顺朱眉君

富顺朱鉴成,字眉君,一字糜坰。占籍兴文,以同治三年甲子(1864)举于乡,入粟为中书舍人,次年卒。有《题凤馆诗集》存世。眉君少有诗名,受知于学使何蝯叟(绍基)。蝯叟称其诗“甚豪而意致特幽”。咸丰中游幕粤东,与客居广州之闽人林昌彝善,唱和颇多。值英人发动第二次鸦片侵华战争,两广总督汉阳叶名琛“狃于故习,骄愎无能”,又迷信乩言,竟不为备。英人伺机于咸丰七年丁巳(1857)十一月大举攻入广州。名琛仓皇走避左都统署,为英人大索所得,舁之登舟。越年病卒,英人乃归其尸。眉君目击海氛,心怀激忿,为《海上》诗云:

海上风雷昼夜闻,南交旌节倚红云。

天王地本无中外,上相威原越幅陨。

岂信神州麟凤绝,坐看诸夏犬羊纷。

河东激赏梁丘据,颡泚难为誉鬼文!

清制无宰相而以大学士协理政务。名琛于咸丰六年(1856)以两广总督加体仁阁大学士衔,故诗中以“上相”目之。

梁丘据为齐景公嬖臣。晏子(婴)数短其对景公之谄言而梁丘不妒。唐柳子厚激赞之,曰:“晏子躬相,梁丘不毁,恣其为政,政实允理。时睹晏子食,寡肉缺味,爱其不饱。告君使赐,中心乐焉。”(《河东集·梁丘据赞》)眉君引柳河东此语,意谓梁丘据虽为小人,有一善而子厚即激赞之,惟叶名琛之骄愎辱国,纵搜其行事,终无可取。搜检劳心,致颡额汗下,亦写不出谀鬼之文。从反面著笔,痛责名琛,婉曲有致,得风人之旨而运典贴切,堪称能手。

英人既虏叶名琛,挟至印度、孟加拉诸殖民地属国传观。并指之曰“中华宰相也”。辱国之甚,莫加于此。眉君感其事为《汉阳相公行》以伤之:

汉阳相公望龙虎,帝命天南咨固圉。

卢头十载建旌麾,黄宣五等颁茅土。

雍容军政矜裘带,沉毅神机陋干羽。

百吏难参杜德机,远夷默玩渠丘莒。

巨舰周城三十六,先声一炮摧公府。

万雷入夜火轰云,人肉填城血为雨。

岂无老罴卧当道,势可偾豚公不许。

兵有虚声责有专,诸卿高阁何关汝。

十月十四事当戢,镇海楼中备樽俎。彝器喧阗擂大鼓。

九十三乡勇遣归,龟从筮从时可数。

粤秀山头红旆举,诸营飞翰安如堵。

无人之地索相公,百鬼挟趋公首俯。

回纥今真见大人,匈奴固是嗔夷甫。

奋身不并蛟龙游,絷项甘遭犬羊侮。

土风谁听锺仪音,廷评或许苏卿伍。

相公一身何足惜,中朝体制天王土。

呜呼!相公之志非不坚,半生功烈知由天。

东洛旧尊筹海望,南交新就《富华篇》。

散金自学陈平误,如意犹思昭远贤。

李陵得当还归汉,千里云亡定怨仙。

君王面下欧刀敕,故旧情深动颜色。

幸不生还累素交,且为易棺安反侧。

文渊马革换鲛丝,慷慨幽忧那得知。

老父悲凉抚题奏,圣朝宽大免陈尸。

相公介弟东华客,文彩璆玕品圭璧。

著书薄海有高名,下客长安曾接席。

可怜痛哭为余说,国忧方亟非家厄。

我时无语只沉吟,事有难言忘吊惜。

愿能奋发攘夷功,一洗垢瘢同气责。

粤游偶读粤中诗,广东人误诚有之(1)

敢道是非无信史,欲明功罪仗微词。

屡乖事会宁关命,撞坏家居更付谁?

征南幕府新传箭,笳鼓喧喧归善县。

官绅踊跃檄输将,王师镇静终无战。

故事无须感汉阳,天津北去火轮忙。

东风入律夔龙绩,捍海金堤白霫王。

咸丰七年丁巳(1857),英人屡启衅端,法、美兵又为张势。将军、司道议商守战之计,名琛乃束手无策。其封翁迷信乩仙,名琛亦笃信无贰。于是扶乩,得词曰:“十月四日事当自定。”将吏请方略,辄举乩语戒勿扰,竟不为备。即期而广州陷,英人挟之以西,坐卧镇海楼中,犹作书画,自刊小印曰:“海上苏武。”遂卒于海上。按清律:辱国大臣,必戮尸以谢其罪。而廷议为安反侧,而易其棺以葬,示主恩宽厚也。其介弟名澧,官内阁侍读,能诗,有声于时,悯其事,郁郁改官,抵浙而卒。故诗中有“十月四日事当戢,镇海楼中备樽俎”“土风谁听锺仪音,廷评或许苏卿伍”“幸不生还累素交,且为易棺安反侧”“相公介弟东华客,文彩璆玕品圭璧”之句,皆记其实也。闽人林昌彝云:“此诗可歌可泣,不愧诗史。”信哉斯言!


(1) 自注:见陈兰甫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