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海堂与汉宋学之浙粤递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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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精舍与经解

嘉庆五年(1800),阮元巡抚浙江,在西湖之滨设立诂经精舍,选拔“好古力学”之士读书其中,“日聚徒讲议”,每月按期课士,[124]规定“只课经解、史策、古今体诗,不用八比文、八韵诗”。[125]这与其消解科考头场作用,抬升经解史策地位,以引人入经解之学的思路一贯。

阮元开设诂经精舍,与科考关系密切,然与一般书院专课时文有巨大差异。阮元之弟阮亨常年伴随其兄,便称诂经精舍“以励品学,非以弋科名”。[126]首任主讲之一孙星衍也称:诂经精舍“不课举业”,“许各搜讨书传条对,不用扃试糊名法”。所谓“非以弋科名”、“不举业”,其实是不课八股文,首重在学问,有学之后求功名,顺理成章,学问与功名并未隔阂。诂经精舍循此法,反而举业极顺,“既行于世,不十年间,上舍之士多致位通显,入翰林,进枢密,出则建节而试士”。[127]

阮元官运亨通,高居巡抚,由其开设精舍提倡,很容易吸引诸生应课,以为进取功名的阶梯。加上经费充足,膏火诱人,应精舍经解、辞赋课之人比比皆是,造成以学问为重的风气。阮元且进一步强调学问的治法与规矩。

前此,阮元督学两浙,观察到当地“说经之士虽不乏人,而格于庸近者不少”。[128]所谓“庸近”,指泥于近人之学,不能往上探寻古学本意。其自称“元少为学,自宋人始,由宋而求唐,求晋魏,求汉,乃愈得其实”,[129]即为脱离“庸近”的过程,由此也基本确立其治经的法式与理念。而其选择浙士编撰《经籍籑诂》,寻根溯源,披览古义与近释的迁转,即有此意。

嘉庆六年(1801),阮元“简其艺之佳者,刊为《诂经精舍文集》”。《文集》是阮元编选的唯一一部有关诂经精舍诸生经史文赋之作的结集,入选文章,大都由其本人“亲为点定”,其中删繁就简,首尾排序,颇有抉择。因此分析本文集,可资探讨阮元强调与示范的治经法式与用意。

阮元手定《诂经精舍文集》,不以惯常的“说经之作”为开篇,[130]以“六朝经术流派论”为首,即因六朝上接两汉下启隋唐,可见学问的传承与变异,见其高下正误。金廷栋便指出:“汉学穷经则经明,唐学疏注则注明”,六朝在其中承接上下,处“汉学已往,唐学未起”之时,因而“六朝诸儒之为功经术不少”。[131]保存前人师说不致中断,所谓“六艺之事,固未可易言,六朝之学,殆犹近于古矣”。[132]由此既可上探古意,也能下观隋唐经术。永嘉之后,六朝经术因承袭师说不同,分为南北迥异的流派,辨明南北孰优孰劣之后,也能由此获取进入的门径。

汪家禧被阮元、臧庸、陈寿祺、许宗彦等名家评做学问最深,[133]其文冠于诸文之首,可见编选者的认同。他认为:“夫师说明,然后流派著。西晋承汉魏后,置五经博士十九人,于时师说均未亡也。厥后永嘉之乱,渐以散佚。”其中虽“十九家师传之蔑,南北均有过焉”,但程度还是有所分别,他指出:“王氏以清言衍易,故通老庄者,多遵之。《古文尚书》闻作伪于王肃,晋徐邈已为作音,信者之多可知矣。杜预窃服贾说,掩其名而以臆见乱之,谅暗短丧,显悖名教,其失更甚。”此三者,南方“诸儒独信之,至贞观作《正义》,遂据以为本,三经汉学之亡,不亦江左之失欤!”随即总结道:“至信俗学之失”,“固南人所独也”。[134]汪家禧论述的重心在于南方诸儒偏信王弼、王肃、杜预之说,遂导致《易》、《书》、《传》三经汉学的沦亡。可相对比的是,北方诸儒大概尚能信守部分汉人师说,能排斥伪孔《古文尚书》等乱经之作。

孙同元指出:“江左儒者,当王肃之学盛行,梅赜之书初献,厌闻古训,习尚空谈,何约简之足云?岂英华之能得乎?河洛大儒,则有徐遵明讲之于前,卢景裕承之于后,恪守汉学,王《易》孔《书》,屏而弗道,彬彬盛矣。”因而认为:“以综贯百氏,该通六艺之伦,而目之为深芜,斥之为枝叶,岂非耳食之见欤?亦风会使然也。”[135]肯定北方诸儒保存汉人师说为功劳之一。此外还能使后人据此反观南学之非,汪家禧说道:“孔颖达序《礼疏》,谓王、郑两家,同经而异注,则当时亦不以为非也。使《诗》无二刘(献之、敬和),《礼》无徐(遵明)熊(安生),谨守师传,以待来学,吾恐南北之从王者未必无人,即唐未必能灼知其非也。”[136]分辨南北学派的优劣落实于承袭汉人之说的多少。

阮元于诂经精舍祀许慎、郑玄二人,“谓有志于圣贤之经,惟汉人之诂多得其实者,去古近也。许、郑集汉诂之成者也,故宜祀也”。[137]在此思路下,诂经精舍学生甚至根据南北诸儒解经宗尚的不同,分别了两种训诂,承汉人之学的训诂称为“真训”,承王肃等人的训诂则称为“伪诂”。洪震煊解释道:“昔汉儒之经术,授受相承,渊源不隔,虽未尽合于微言,要亦自成为古训。北海郑君出,由博返约,集其大成。”[138]徐鲲也称:“经以师训为主,学以师授为贵。”在这样的认识前提下,王肃“暗造古文,私撰家语,历诬经旨,显斥郑君,致学无心得者易惑歧途”,便是伪诂,偏用伪诂,致使“伪诂炽而真训亡矣”,“伪诂炽则人创新义,真训亡则众弃旧籍”。永嘉之乱后,南学承袭王肃等人之学,解经偏信伪诂,导致“《易》亡梁邱施氏高氏,《书》亡欧阳大小夏侯,《诗》亡鲁齐”。因而“江左诸儒,习正始之音,主玄虚之学,以至好老《易》、善玄言者比比皆是,宜其蔑视康成,妄訾服氏”。[139]

诸人还认为解经尊尚南学,开启了后人崇虚不务实的门径,直指宋儒。胡敬称:“南朝诸儒,义宗简约,乃退孟《易》于术数,斥郑学为支离,专己守残,因陋就寡。后儒骋性道之虚悟,置象数于勿言,其端实肇此焉。”[140]邵保初进而指出:“江左儒风,渊源典午,专尚浮华,务析名理,其去繁就简,理固宜然。若谓经籍英华,尽在于是,是以汉学为糟粕也,盖已隐隐开驾空立说之端矣。”若后世根据南学,“行王杜伪孔,则学分为三。故有两经之疏,同为一人所作,而互相矛盾,使学者茫然不知真是之归,此宋儒所以乘间而起也”。[141]

由此可见,阮元编撰《文集》,示范治经门径,主张抉古学源流以见后世学术的变化与僭乱,恢复圣学原本,与其之前选择士人编纂《经籍籑诂》的意思相近,可互相印证发明。[142]也能体现阮元本身所追求的学术抱负。

嘉庆十二年(1807),阮元为隋文选楼作记,根据新旧《唐书》条勒曹宪生平学问,也阐释了编纂《经籍籑诂》的学术因缘。阮元道:“曹宪,江都人,仕隋为秘书学士,聚徒教授,凡数百人,公卿多从之游。于小学尤邃。自汉杜林、卫宏以后,古文亡绝,至宪复兴。炀帝令与诸儒撰《桂苑珠丛》,规正文字。”进而据此阐释文选学的精义,认为:“古人古文小学与词赋同源共流,汉之相如、子云,无不深通古文雅训。至隋时,曹宪在江、淮间,其道大明。马、扬之学,传于《文选》,故曹宪既精雅训,又精选学。”并引出:“元幼时即为文选学,既而为《经籍籑诂》二百十二卷,犹此志也。”[143]宣称自己编纂《经籍籑诂》是受曹宪《桂苑珠丛》影响,意在“规正文字”,以接续得到孔子真传的“古文小学与词赋同源共流”的学问正统。

其实揆诸史事,与历史事实多有不同,且未必是无心之失。

阮元初创《经籍籑诂》,与文选学并无多大关系。据张鉴等撰《弟子记》,可知阮元组织人手修撰《经籍籑诂》,开始于嘉庆二年(1797),[144]发议则更早。

阮元曾咏一诗,记乾隆五十二年(1787)欲撰《经籍籑诂》的始末,道:

丁未游燕京,儒生接席遇。慨然念兹业,众力乃齐赴。(余于丁未晤大兴朱锡庚、阳湖孙星衍、桐城马宗琏,乃共约斯举。)……决择遍义训,披览穷章句。始焉括经史,终亦及子赋。(《易》、《诗》二经及诸子、屈原赋,尚未措手。)小学数万言,畴以是为务。(《说文》、《广雅》、《士林》、《仓颉》等,亦须人任之。)摇摇动心旌,千里驰遐慕。苟能蒇成事,功若禹鼎铸。[145]

同年,江藩曾致信焦循,讨论《经籍籑诂》之事,可证此事。江说:“因良伯来书,分作《籑故》一书,惟小学最难,如《说文解字》皆训诂也,其同异讹错不能笔述,容来扬时面谈。且《籑故》,藩不知体例如何?足下以《说文》为主,千古不磨之论,若以《广韵》为主,便落下乘矣。”[146]

就此确证,早在乾隆五十二年,阮元已经着手编撰。而阮元与曹宪《文选》学发生联系的时间较晚。阮元自记:

元丁内艰伏处时,知江南名士孙渊如、洪稚存诸君薄游扬州,诗酒之会,多主方氏。扬州人不知名士为何等人,所谈为何如事。诸名士同登梁昭明文选楼,拜昭明太子。[147]

阮元“丁内艰”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此时以为扬州文选楼是昭明而非曹宪居所。直到嘉庆二年(1797),凌廷堪致信阮元讨论《扬州画舫录》涉及文选楼,道:“二云先生尝言曹宪、李善皆扬州人,文选楼非曹即李,断非昭明之遗迹,盖昭明未尝渡江居广陵也。”[148]由于一位非扬州籍学人的提醒,阮元才遍考古籍,确证文选楼是曹宪而非昭明居所。洪亮吉《北江诗话》说:“扬州旧城有文选楼,土人相传,以为梁昭明《文选》之处,不知非也。”[149]若阮元真如其文中对《文选》学由始至终的熟习与热爱,又何至于古今颠倒、张冠李戴,遗人以笑柄?那么,此时曹宪未必深入阮元心中,也谈不上借此发挥文选学直承孔门正传之义,如何说得上《经籍籑诂》就是受曹宪的影响。

此事受戴震、朱筠的影响更为切实。嘉庆四年(1799)钱大昕所作《经籍籑诂序》称:“往岁休宁戴东原在书局,实创此议。大兴朱竹君督学安徽,有志未果。”[150]朱锡庚也称其父朱筠“尝谓:‘经学不明,良由训诂不通。通经必先识字,庶几两汉诸儒所讲之经可以明,而后世望文生义之弊绝’,欲仿扬雄《训纂》,而撰《纂诂》”,编纂大旨、题名都已拟备。[151]戴震、朱筠是其时治经有法、转移一时学风的名儒,袁钧称:“圣治隆古,大雅间作,并世之贤,有休宁戴氏、大兴两朱先生,咸以经学首倡。文章称盛,海内承学之士,渐知向方。”[152]两人治经,都主张由识字而通道。戴震曾对段玉裁讲治经大要:“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辞也,所以成辞者字也。必由字以通其辞,由辞以通其道,乃可得之。”[153]又说:“今人读书,尚未识字,辄薄训诂之学。夫文字之未能通,妄谓通其语言,语言之未能通,妄谓通其心志,此惑之甚者也。”“训诂明则古经明,而我心所同然之义理,乃因之而明。”[154]朱筠于督学安徽时,“病今学者无师法,不明文字本所由生”,忧虑“是则何以通先圣之经,而能言其义邪?”故“举许君《说文解字》旧本重刻周布,俾诸生人人讽之,庶知为文自识字始”。[155]

不过,戴朱二人所示治学门径与曹宪“规正文字”确有相通之处,阮元故而可以如此发挥。阮元于《定香亭笔谈》中记道:

经非诂不明,有诂训而后有义理。许氏《说文》以字解经,字学即经学也。余在浙,招诸生之通经者三十余人,编辑《经籍籑诂》一百六卷,并延武进臧镛堂及弟礼堂总理其事。以字为经,以韵为纬,取汉至唐说经之书八十六种,条分而缕析之,俾读经者有所资焉。《说文》、《广韵》等书不录,以其为本有部分之书,不胜录,且学者所易检也。[156]

此意一直贯穿阮元解经之作及之后所编纂的经解书籍。

因此,阮元极力宣称编撰《经籍籑诂》是本于曹宪及《桂苑珠丛》,强调其意出于早年自发,而非受戴震、朱筠等启发,应不无确立自己独立学统之意。这与早先仰慕钱大昕,之后渐趋渐远颇有“异曲同工”的味道。[157]

而事实上,阮元编撰《经籍籑诂》确实也寓有深意,非仅仅满足于编纂经解书籍,便于学者检索,更要成一家之说,构筑阮氏经解之学。此意需联系之后的《皇清经解》才能较为完整地解开,故一并在后一节内展开。

阮元大致是以书院规制强调专课经解辞赋,尤以经解为主,引导士人专治经解之学;又通过各种示范,如编撰《诂经精舍文集》、发表程作,确立治经解之学的规矩与门径。之后,开学海堂课,引浙学入粤,编撰《皇清经解》,皆承袭之前思路,不可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