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科考与学风
晚清名儒黄以周在《南菁讲舍文集序》一文中论及学校教士的变迁,谓:
古者王子卿大夫士之子及国中俊秀之士,无不受养于学。学校一正,士习自端,而风会藉以主持。自唐代崇尚诗赋,学校失教,华士日兴,朴学日替。南宋诸大儒,思矫其弊,于是创精庐以讲学,聚徒传授,著籍多至千百人,而书院遂盛。有明以来,专尚制艺,主讲师长,复以四书文、八韵诗为圭臬,并宋人建书院意而失之。近时贤大夫之崇古学者,又思矫其失,而习非成是,积重难返,不得已别筑讲舍,选高才生充其中,专肄经史辞赋,一洗旧习。若吾浙江之诂经精舍,广东之学海堂,其较著者也……昔宋儒创书院以挽学校之衰,暨今钜公又建讲舍以补书院之阙,其所以扶朴学而抑华士者,意深且厚。[86]
此说屡为近人引用,佐证阮元建诂经精舍、学海堂不课时文,乃旨在设立远离科考的纯学术书院。细味黄以周语,旨在揭出国家教士养士一贯扶朴学斥浮华的精神。论及诂经精舍、学海堂矫正书院专尚时文之弊,正是强调国家设学教士与规整学风相一贯的关系,与科考引人入学之意反而较为接近。
黄以周此说,应与当时学问与科考隔阂的现状关系密切。俞樾答人问八股文字,道:“凡人欲立言传后,不必作八股文字,凡作八股文字,不过乡会两试借作敲门砖耳。”[87]明言八股与传世学问不同。费念慈致信缪荃孙谈自己入试与治学两方面的打算,也表示类似意思,说:“开春便一切屏弃,专心为世俗之学。至乡试后,便并力治小戴矣。”[88]陈衍也说:“科举之学,不知销却多少人才精力……老辈须中进士,方能专力经史学问,即令早达,亦已掷十数年光阴于无用。”[89]科举与经史截然殊途。晚清士人对于科考与学问的看法也适用于阮元所处的嘉道时期。
阮元早年即科考得意,后历任山东、浙江诸大省学政,熟谙科举取士的运作,也深知科考风气与士习学术的联动关系。嘉庆二年(1797),阮元督学浙江,典试优行生员,谓:
以四书义取士,垂数百年,明初剿袭成书,为《五经大全》,锢蔽士人耳目,至我朝以经术教士,当若何提倡以矫空疏杂滥之弊欤?[90]
在考验士子之时提出一个有关考试本身的问题,且核心便是科考与学问之间的相生关系,颇可反观阮元的态度。
清朝的科举制度大体承自明制,八股文在科考中占最高的地位。虽在康熙二年(1663)曾一度“停止八股文体”,旋于康熙七年恢复旧制以八股取士。[91]此后,偶有停废八股的议论。乾隆三年(1738),兵部侍郎舒赫德上疏,欲奏改八股,被大学士鄂尔泰力驳,不行。嗣后,杨嗣曾也曾上废制义以救时弊的疏章,也被驳回。[92]
清廷驳回废改八股上疏的同时,还屡次明令巩固八股的地位。乾隆九年(1744)上谕:“从来科场取士,首重头场四书文三篇,士子之通与不通,总不出四书文之外。”[93]乾隆十年又上谕:“国家设制科取士,首重者在四书文。”[94]其间,雍正十一年(1733)与乾隆九年,清帝虽谕令士子应试与主考官阅卷时,应该三场并重,实际旨在矫正不看二三场的弊端,四书文的首重地位并未改变。[95]乾隆四十八年(1783)上谕:“各房官于头场阅荐既毕,即将二三场通行细阅,如实有出色佳卷,仍准补荐头场,听主考酌量取中。若头场制艺疵颣过甚,即二三场间有可采,亦不准取中。”[96]可见虽需三场兼阅,总是以第一场为主。
清廷政策体现执政者的通盘考虑,而不时强调四书文应高于二三场经解策问的地位,也透露了具体过程中或不免有逸出制度之外的信息。
阮元对于这些例外的事情似乎极为关注。他为谢墉作墓志铭,颇称其“九掌文衡,而江南典试者再,督学者再,论文不拘一格,皆衷于典雅,经义策问,尤急甄拔”。[97]又记刘端临试礼部时,“大兴朱文正公时以翰林分校得先生经义用古注,识为积学之士,亟呈荐,已中式矣”。[98]为孙渊如作传又称:“乾隆丙午科,大兴朱文正公典试江南,文正在都与彭文勤公约曰:‘吾此行必得汪中、孙星衍。’公搜落卷,得其经文策,曰:‘此必汪中也。’及拆卷,得君名,而汪实未就试。”[99]上述所言诸事有一显著的特点,即掌文衡者以学问甄拔人才为良举,而被考官从经义策问中识拔者也颇可资自豪。诸如此类,体现阮元对于科考三场偏重的态度。
阮元有此理念,与自身经历密切相关。阮元回忆乾隆五十年(1785)应科试的情形,称谢墉“拔元为解经第一人,复以诗文冠一邑。少宰曰:‘余前任督学得汪中,此任得阮元,皆学人也。’少宰之取士也,其学识高深,足以涵盖诸生,故诸生之所长,少宰皆能知之,知即拔之,无少遗。如兴化顾文子、仪征江秋史、高邮李成裕、山阳汪瑟庵、嘉定钱溉亭诸子,皆学深而不易测者,少宰悉识之,好学爱才,至今通人名士有余慕焉”。[100]第二年,阮元参加丙午科的江南乡试,主考官礼部侍郎朱珪“合经策以精博求士,于是平湖以第四人中式,元以第八人中式”。[101]可见朱珪等识拔阮元诸人,主要即据经策体现出来的学问高下。后人也因此赞叹朱珪重学能得通人,说:“朱石君先生每握文衡,必合观经策,以精博求士。乾隆丙午典试江南,一榜多名士宿学。”[102]中式者如“阳湖孙渊如、山阳汪瑟庵、嘉定李许斋、金匮徐阆斋、武进张皋文、歙鲍觉生、全椒吴山尊、桐城马鲁陈”,[103]多“通人俊士,海内以江南丙午科为名榜”。[104]
阮元深受影响,课士也颇重经解辞赋。“尝谓为才人易,为学人难。浙之学人,国初以来,如胡胐明、毛西河、朱竹垞、万充宗、全谢山、杭堇浦诸先生皆穷究经术,卓然成家。今诸生万余,岂无材力如诸公者,患不勤学耳。朱石君师谓元曰:‘经解、诗赋最易得人。’故元之以经覆试也极勤,录其有补经义者曰《浙士解经录》,惟愿学人辈出,以仰副国家表章经学之至意。”[105]
嘉庆四年(1799)会试是清朝科举史上有数的盛事,得人之众且优类似博学鸿词科。而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即是阮元。是科,朱珪为正考官,阮元等为副。胡国珍称:“珪文章奥博,取士重经策,尤锐意求才。”其“掌己未、乙丑二春闱,一时名流搜拔殆尽,所取如张惠言、鲍桂星、陈超曾、汤金钊、孙原湘、孙尔准、谢崧等,皆知名士。尝于闱中得吴山尊卷,再三咏读,大呼曰:‘山尊在此矣。’”[106]“是科二三场文策”,朱珪嘱咐阮元“一人披阅,乃选出长策一千三百余卷,穷三日夜之力,再选出二百卷,分为三等,以观头场,名士经生多从此出。论者谓得士如鸿博科,洵空前绝后也”。[107]可见真正阅卷者为阮元。
阮元坚持以学为本,使得本次会试鲜有遗珠。陈寿祺在此次会试中,“卷为人所遏”,阮元“言于朱文正公曰,师欲得如博学鸿词科之名士乎?闽某卷经策是也。遏者犹摘其《四书》文中语。元曰,此语出《白虎通》,于是朱文正由后场力拔出之”。[108]
此次会试得人多,主要缘于阮元从经解史策中求才,二三场显重于头场,故违例明显。会试结束后,阮元作有《嘉庆四年己未科会试录后序》一文,似向皇帝解释,称:
唐裴行俭曰:“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器识之远大不易见,观其文略可见之。文之浅薄庸俗不能发圣贤之意旨者,其学行未必能自立。若夫深于学行者,萃其精而遗其粗,举其全而弃其偏,简牍之间,或多流露矣。”故臣愚以为得文者未必皆得士,而求士者惟在乎求有学之文。[109]
其意思,则在强调通过科考引人入于经史之学。
嘉庆十年(1805),给事中汪镛上奏称:“乡会试阅卷,必先阅头场文艺,再阅二三场经文五策,俱各匀称,方可取录。”并称他在嘉庆四年充同考官时,“阅三场策卷后面先有墨笔记注圆尖圈点,实属违例。兹当会试之期,恐袭前辙,主试先阅三场试卷,既胸有成见,同考官或藉以迎合,致开倖进。请旨饬令总裁官遵照成例,先阅头场荐卷,再阅后场,以定去取,不得将三场试策豫为记注,以防流弊”。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其中所指人物,各人心照不宣而已。由此也可进一步确证阮元对于科考与学问的态度。皇帝据此发谕:“所奏甚是。乡会试三场,并设经文策对,原与制艺并重。然必须先阅头场文艺,择其清真雅正合格者,再合校二三场。”[110]
虽然中间小有风波,此次会试起到了重要的示范。阮元爱重有学之人、阅卷喜阅经策的名声也随之远播。道光十三年(1833)三月,上谕以曹振镛为会试正考官,阮元等为副。[111]张穆记载俞理初会试情形,便说:“仪征太傅主会试命下,诸钜公辄相与贺曰,理初入彀矣。”可见阮元主考重学问的声誉已经影响士子的判断。虽然,“榜发,竟报罢”。究其原因,是由于“其卷在通州王菽原礼部房,礼部固力荐之,而新安相国深嫉迂诞之学,捆束置高阁。仪征初竟未之见也”。张穆在此次会试中“效写官之役”,故能得观俞理初试卷,称其“经义策问,皆折衷群言,如读唐人《正义》、马氏《通考》,而汰其繁缛也”。[112]明显以二三场的眼光看会试卷,并据此评判优劣。姚永朴《旧闻随笔》也记道:“俞理初先生正燮应礼部试……文达夙慕先生名,必欲得之,每遇第三场五策详赡者,以为必理初也。及榜发,不见名,遍搜落卷,亦不得,甚讶之。文正徐取一卷出,曰:‘此殆君所云佳士乎?吾平生最恶此琐琐者,已摈之矣。’验之果然。”[113]
此次会试多从八股中取士,一般以为结果不佳,阮元颇失望。阮元致书王引之道:“今年会榜殊不慊意,策题索性不□,不过一空而已。”[114]曹振镛因此也为学人所诟病。光绪十九年(1893)沈曾植考御史因“文义奥博,多不经见之字”而不取,李慈铭就称考官张之洞“专守道光间歙县衣钵,力斥博辩宏伟之文,视学如仇”。[115]缪荃孙也称:“道光登极,新安当国,以为虚诞,尽选一无所知之人任事,而士风一变。驯至《三传》不知,《公羊》可以割裂,召陵为鲁,啖助可以灾。”[116]其中歙县、新安都指曹振镛。当时以为,经解策问需从经史学问中出,八股则不同,难易有别,关系学风陵替。李文田便谓:“阅卷仅凭首场,不足得佳士。”[117]
阮元重经解策问,主要也是欲引士子入“经解之学”。[118]嘉庆四年(1799)会试,第三场经史策问便由阮元拟题,其题都是阮氏眼中经解史论中的关键问题。如经部:
问孔子假年学《易》,雅言《诗》《书》,执《礼》,《易》有三而《周易》独传,汉、晋、唐、宋说能择其精而析其弊欤?乾坤象龙马,用九六,然则象数可偏废欤?《诗》言志,声依永,律和声,有《诗》而后有韵律欤?或《诗》韵必取同部,间有分合然欤?同部假借转注能言其例欤?……《仪礼》宫室制度若误,则仪节皆舛,试举正之。郑《注》后孰精其业,试指数之……郑《注》读为、读若之例与许慎同否?
如史部:
问正史二十有四,应补撰注释、音义者何?书表志与纪传并重,孰详孰阙欤?儒林、文苑、道学应分应合欤?……夫经述修治之原,史载治乱之迹,疏于史鉴,虽经学文章,何以致用耶?[119]
这些问题,在其集中有所反映,也是道咸时期学界关注的重要问题。
主掌文衡的学政主考,正是通过类似行为实现引导学风的目的。戊戌维新时期,陈宝箴与张之洞商量变更科举,便说:“若主试者仍有意偏重,则首、二两场皆为剩义。”[120]则三场的权重取舍,主考确掌关键作用。由此释放出的信息可影响一时学风。名儒朱一新便说:“考试之法,无论如何皆有流弊,其转移风气,挽颓流而使之正者,权则在乎试官。学政所以培养士子,主考所以示士子之趋向。”[121]并称“二三场亦须留意,我兄弟乡试即得力于此,此非仓卒可办,在乎平日读书”。[122]科考三场偏重与学风士习的更替相呼应。文廷式对此深有体会,说:“嘉庆十年,给事中汪镛奏请毋专重三场;咸丰元年,给事中王茂荫奏请毋专重头场。世风学术之变,于此可见。”[123]
阮元主掌一时文衡,通过提倡二三场经解史策,来约束时文之弊,引人入学。在此前提下,科考与学问不仅不隔阂,且互相影响,同向发展,这也应是历代学校教士、科考取才的用意所在。阮元开诂经精舍与学海堂课,专试经史辞赋,不讲八股文,与此关系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