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千古哀叹的是才华并不具有自我“成就”之功——《蓟草的经历》
被当代批评指责具有“优生”甚至“种族主义”意识的安徒生,其实只是对优秀和上帝赐予的天分礼物本着致命的珍惜。因此,安徒生自己将这样“感恩”的“受难”命名为“光荣的荆棘路”,他说:“世界的历史像一个幻灯。它在现代的黑暗背景上,放映出明朗的片子,说明那些造福人类的善人和天才的殉道者在怎样走着荆棘路。”[5]
“荆棘”意识的产生来自两方面,一是如《光荣》篇所举出的代代英雄,从荷马的遇难,到高斯的受折磨、诽谤、侮辱甚至迫害到流放的种种,使得创造者如同“蓟草”的命运:“蓟草开出了花朵,但只不过是为了装点坟墓。”(安徒生,1992)这“坟墓”的寓意,既有批评的扼杀,也有世界种种对智慧财富掠夺后的忘恩负义,似蜜蜂和黄蜂采去了花中之蜜,“却把花朵抛弃了”(安徒生,1992)。这关键还在于造成“荆棘”的另一绝唱性悲叹,“天才”自身不具有完善“成就”之功能,社会的条件,外在的辅助,几乎可以致命。
《蓟草的经历》就是以童话来表达这样一种刻骨铭心的创痛心情。说在“富丽宏伟”庄园外的一个“珍稀”花园的旁边,有一路边“蓟草”,这野生于富贵之外的生物,“没有人瞅上它一眼”,只有一头路过的“老驴”总是对她“挤眉弄眼”:“你长得真美,我真想把你吃掉。”可“蓟草”毕生的夙愿就是可以荣华于那栅栏之内富贵的归宿。这热切的愿望生长出了堪称奇异的“紫色鲜花”,以至于名贵到让人仰慕的“苏格兰小姐”称赞其为“苏格兰国花”,而庄园主的儿子为了博取丽人心,不惜让玫瑰刺破手指,摘取了这“蓟草”的第一个孩子,而且这孩子花不只越过了栅栏,还别在了名贵小姐的衣扣上。这成功的荣耀让“蓟草”兴奋不已,故事在空气中传播乃至真的就成就了一门婚事,几乎让“蓟草”得意忘形:“这门亲事是我撮合的……我一定会被移植到花园里去的……说不定会被栽种到花盆里去。虽说花盆里挤得难受,不过总算是最荣耀的了。”(安徒生,1992)蓟草就这样将幻想许诺给成群的孩子,“如今每一分钟我都等着越过栅栏”。向往和深信不疑的信心,几乎营造出中国人熟悉的鲁迅笔下阿Q的认祖归宗的伟大幻觉,以至于这“蓟草”真的认定自己祖先是“苏格兰国徽”上的永驻:“常常有人出身显贵的家庭,而自己却一无所知!”安徒生的诚实就在于表达了世世代代、即使是当代批评他是种族主义者,只要敢于面对自己的心灵,也不得不承认的心理,似“蓟草旁边一株荨麻”的同感:“倘若它(这荨麻)被好好抬举一下的话,它本来是能够织成细麻纱布的。”(安徒生,1992)
在安徒生看来,要成就天鹅,你必须首先是“天鹅蛋”,但是天鹅蛋并不一定能成就得了“天鹅”。于是,故事中,夏去秋来,第一个蓟草孩子的花朵的幸运并没有落到其他同样、也许更茂盛的花朵身上,她们渐渐枯萎凋零。待庄园主的儿子与苏格兰小姐也如愿成婚了,“蓟草仍然站在那里,只剩下最后一朵花了”。这被新婚夫妇称为“幽灵”的花朵将要被刻进庄园客厅的“画框”里,于是蓟草问:“我生出来的第一个孩子被插在了上衣的扣眼里,我生出来的最后一个孩子被刻到了画框上!那么我自己的归宿又在何方?”安徒生用老驴调戏的语言来回答蓟草的执着,笔者不知这调戏里有没有安徒生欲表达的泪水:“快到我这里来吧,亲爱的!我没法子凑到你那里,绳子不够长呀!”调戏并不能改变蓟草,她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像我们“天下父母心”,安徒生的结尾:“唉,只要孩子们被带进去了,做母亲的就是站在栅栏外面也心满意足啦!”这样“高尚”的想法感动了太阳,于是太阳光说:“你也应该有个好去处!”“在花盆里还是在画框上呢?”蓟草问。太阳光答:“在一篇童话里。”(安徒生,1992)
或许这就是安徒生自己对童话及自我在童话中定位的阐释,代表着“人往高处走”或者说自我价值认可的普遍心理。在这份坦白的真诚里,任何故作姿态的不屑和虚张声势的阶级立场表演的鄙夷都未免显得矫情。但是,安徒生不仅于此,他清醒地认识到弱势群体在许多情形之下就如小人鱼那样没有声音无法表达自己,美丽或者说天才本身不是移植于豪华花园、花盆乃至画框的全部理由,外在的、出身的、社会的条件往往更多的时候压倒天资本身的魅力。于是人与境,“丑小鸭”的追求历程与权威、资助的关系就复杂而微妙,这几乎构成荆棘的另一面。许多的时候,你甚至不知道权威是如何形成且笼罩于你的生命并裁断你的未来。这是童话《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中的表达。那个中国瓷老头尽管提不出证明说是瓷牧羊女的祖父,却“有权管她”,还可以随便点头决定她的婚事,害得牧羊女不得不和扫烟囱的情人出逃。可故事叙述到这两个小瓷恋人好不容易爬进壁炉、穿过漆黑的通风道而且胜利地达到烟囱的出口,几乎亲触“头顶上是一片星光灿烂的夜空,脚底下是万家灯火”,如此“天地广阔,无边无际”的自由景色却把牧羊女吓哭了,甚至“泪水把她身上的金色冲得一片斑驳”。世界太大了,大到小小的牧羊女“吃不消”(安徒生,1992)。不知这是不是安徒生想象的自我出逃(像旅游)又因为“金色斑驳”(经济等各方现实条件的隐喻)而不得不重回贵族客厅的写照。出逃与取宠一直是“荆棘”追求之路的尴尬二重奏,尽管安徒生在童话故事里幻想了一个折中的结尾:当这一对小瓷情人千辛万苦回到原来的地方时,可喜可贺的是权威“祖父”碎成了三段,故事更改了权威性,因为这祖父虽被粘好如初,脖子上却多了一颗钉子,这钉子维系的权威生命就再也不能点头了,于是这对小瓷情人就既不需要远走他乡,亦能终成眷属。
安徒生是在资助中发达的,光荣与伤害并置。特别是在基督教的感恩理念影响下,权威与受助人的关系就错综复杂,这是为什么当牧羊女出逃退回到客厅发现权威祖父碎裂后自责,而不是幸灾乐祸的原因,不是打倒了权威就有“小人”报复成功的痛快,而是因为忏悔甚至忽略了对自由的向往。笔者认为这正体现了安徒生的信仰素质。可这点被西方批评(如上引的杰克)认为如随便涂抹的油漆那样不和谐。安徒生与当代的左派阶级理论在认识论上存在本质分歧,不是所有低下层人就一定要阶级控诉,其实生存境遇的曲折艰辛、企及终极的不可能性更具艺术魅力,而安徒生对这复杂、细微甚至具有人性普遍意义的思考总是有更好的象征性表达,这就是《踩踏面包的姑娘》。当你不珍惜恩赐,践踏面包,会遭遇到什么样的结果呢?这本是类似基督教中不知感恩的惩罚故事。爱慕虚荣的小姑娘英格尔,为了保护美丽的鞋子不弄脏,而不惜踩在了面包上,于是就坠落到深渊。但是安徒生似乎要表达某种自我灵性之忏悔:“小英格尔就这样来到了地狱。人们并不总是这样直接来到地狱的,可是他们倘若有灵性的话,他们就用不着走弯路,而是一下子就到地狱里去了。”(安徒生,1992)比单纯的忏悔更复杂的是,这“踩”面包的脚就从此再也拔不出了,而是越陷越深,像地狱中被千年蜘蛛网似的镣铐锁住的守财奴,守住忘了钥匙的钱柜干着急,灵魂在永不得安宁的痛苦中受尽折磨。结果脊椎、四肢僵硬,浑身冻结成了面包上的一尊雕像,像鲁迅《野草》中描绘的“死人”,任苍蝇欺凌。脚底下的面包非但不能充饥,还以诱惑的形式成为“饥饿的煎熬,到了后来,她觉得自己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都互相啃噬起来,把它们自己吃个精光。她肚子里空洞洞的,空得令人恐怖”(安徒生,1992)。如果我们跳出上帝的惩罚与拯救叙事,而将这表达作为隐喻来解读,处处是现代人与“食物”纠缠的玄机,你、我、他,只要是自我“觅食”,或者“荆棘”路攀登者,无一能逃脱这“下陷”和“凝固”。
[1] 转引自〔丹麦〕斯蒂格·德拉戈尔《在蓝色中旅行——安徒生传》,冯骏译,译林出版社,2005,第90页。
[2] 〔丹麦〕安徒生:《只不过是个拉小提琴的》,林桦译,见《安徒生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安徒生与克尔凯戈尔,他们在宗教理念,甚至生活情操方面都有不少共识,都尽染着“恐惧与战栗”。那么克尔凯戈尔与安徒生的裂缝到底在何处?下文将谈到安徒生的《影子》,而克尔凯戈尔也有以“影子”(或者说影像)来喻个体之论述,认为多重影像的投射可助不见的个体性得以昭显。从克氏日记以及现有著作及克氏评论来看,他的第一本评论安徒生的书几乎不算什么,多不提。
[3] 〔丹麦〕斯蒂格·德拉戈尔:《在蓝色中旅行——安徒生传》,冯骏译,译林出版社,2005,第125页。
[4] Jack Zipes,Hans Christian Andersen—The Misunderstood Storyteller .这里注明安徒生重写了Chamisso’s Peter Schlemihls wundersame Geschichte(1814),说是一个人把影子卖给了魔鬼,由此富裕了起来。约纳斯·科林(1776~1861),国王特别财务代理,特级国务参事。1822年担任皇家剧院的副主任。安徒生进入正规学校接受教育,皇家剧院指定科林负责安排安徒生入学事宜,并担任其监护人。之后的近40年时间里,安徒生视科林为恩父。科林的家被安徒生称为自己“家中之家”。安徒生与科林的家人都保持有密切的关系。见〔丹麦〕安徒生《我的一生》,玄之译,东方出版社,2006,第51页。但是Jack引述的爱德华·科林,曾被介绍为监护人之子,也就是安徒生曾求爱的对象监护人的女儿路易丝·科林的哥哥,服务于司法部,与“安徒生的经年交往里,从来不肯屈尊迁就用昵称‘你’来平等相待”(见石琴娥译序第4页)。
[5] 〔丹麦〕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安徒生童话故事集》,叶君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2007年第8次印刷,第3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