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与叙事:童话·史诗·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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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以心灵“识别”,乃爱之绝唱

艺术有真假,倘若在一个只对假物感兴趣的低俗权威面前,你展示真实,就只能吃力不讨好。这就是童话《猪倌》。故事说一个贫穷小国的王子,为攀结高贵的公主,用自己仅有的两件宝物求婚,一件是父亲坟头的玫瑰花,“只要闻一下,一切烦恼和忧愁都会忘掉”;另一件是能唱“婉转动听歌曲的夜莺”(安徒生,1992)。但是,浅薄的公主只要精致的假花和八音盒,对真实的生命嗤之以鼻,结果,王子假扮猪倌,专门制作假物,要么是可以嗅到天下佳肴的铃铛小锅,要么是模仿奏华尔兹的“拨浪鼓”,愚蠢的公主却神魂颠倒,不惜以香吻交换。

“识别”需要“慧眼”,有能力发现、判断乃至揭示。但更重要的是,慧心需要“酷爱”,像安徒生笔下的戏迷姨妈,其可贵就在于对艺术的痴迷,为“戏”而活。在《姨妈》篇里,就描写了一个痴迷于戏如“宗教信仰”般的姨妈,50年不变的包厢定位,甚至死后还立下遗嘱,将遗产的利息赠送给“一位正直没有家室的老姑娘,每年专用于预订每个星期六的剧场里第二层左边的一个座位给她看戏,因为这一天演出的剧目通常是最好的。享受这笔遗产的人只需要履行一个义务,那就是她每次上剧院去看戏时必须想起长眠在坟墓里的姨妈”(安徒生,1992)。也就是说,姨妈的坟墓仍然有一架梯子连接到戏院,就像她生前戏院的内部电话线直达她的床头一样。安徒生曾在《铜猪》篇里描绘过伽利略坟墓上这样的艺术之梯:“这梯子就好像代表着艺术本身,因为艺术就是一架烈焰熊熊的通往天堂的梯子。”(安徒生,1992)也是在这篇文章里,安徒生一笔带过另一位妓女接客的描写,但从他的传记来看,只有1819年他投奔哥本哈根姨妈时,才遇到过女人接客的场景,随后,安徒生就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提过这妓女姨妈。只不过在《只是一个小提琴手》里刻画了一个对“天才”起着推动作用的妓女“斯苔芬”。

在西方叙事史上,“梯子”是神与人沟通的渠道象征。《圣经·创世记》说,雅各梦见“梯子”,由地面直上天堂,天使们靠着它上上下下。于是翌日醒来,筑祭台的云深处为“上帝之家”。而但丁在《神曲·天堂》篇里,穿过繁星密布的最后几层天空时,在那“第七层”同样显现了“雅各的梯子”,象征获救赎者进入永恒的光明。似乎只要涉及“创造力”,“雅各的梯子”象征就必然显现于表达中。弥尔顿、艾略特、叶芝、庞德、乔伊斯等“都运用过梯子这一共同形象”,[1]几乎是承袭的传统。这“梯子”具有两方面意思:一为人有上升入天堂的可能;二是人自身的力量是有限的,必须依赖外力,且这外力还非一般,是上帝赐予的“梯子”才行。也就是说,安徒生“姨妈的梯子”是否有效,实在有极大疑问。在弗莱看来,区分“上帝之梯”与柏拉图的“爱之梯”,他申明只探求前者。而在安徒生看来,上帝与爱皆可以合一为趋达诗之童话。于是,我们可以随手借用柏拉图对“诗”的谨慎来小心翼翼于“姨妈”的“天才”论是否信口开河了?

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与格罗康讨论“诗”当为自己存在的合理性辩护,苏格拉底说:“但是如果证明不出她有用,好朋友,我们就该像情人发见爱人无益有害一样,就要忍痛和她脱离关系了。我们受了良好政府的教育影响,自幼就和诗发生了爱情,当然希望她显出美好,很爱真理。可是在她还不能替自己做辩护以前,我们就不能随便听她,就要把我们的论证当作辟邪的符咒来反复唪诵,免得童年的爱情又被她的魔力煽动起来,像许多人被她煽动那样。我们应该像唪诵符咒一样来唪诵这几句话:这种诗用不着认真理睬,本来她和真理隔开;听她的人须警惕提防,怕他心灵中的城邦被她毁坏;我们要定下法律,不轻易放她进来。”[2]这可以用来理解安徒生的《顽皮的孩子》,故事说一位老诗人,在大雨天救助了一位被淋得落汤鸡的孩子,而这淘气的孩子,当喝/吃过老诗人的甜酒和苹果缓过劲来后,竟然用弓箭对准老诗人的心“嘭”的一箭。后来还跟随人见心就射,即使是“姑娘到教堂受‘坚信礼’的时候”这顽皮的小孩也不放过。他有许多射心的故事,曾“射中过爸爸和妈妈的心”,最可恶的是“有一次,他居然把一支箭射进老祖母的心里去啦,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创伤早已经治好了,但是老祖母一直忘不了它”(安徒生,1992)。爱箭穿心,是坠落还是飞升?安徒生其实不无暧昧。

虽说他有不信任,但抵达爱就像飞奔上帝之家一样不能没有“梯子”的外在帮助。在《恋人》篇中,爱本身几乎毫无信任度,炫耀的全是外在的光环。陀螺与皮球,开始陀螺很谦卑,老向骄傲的鞣皮做成的球小姐求婚,可怎么样表示门当户对,球小姐就是不信。陀螺还向天发誓:“如果我撒谎,那么愿上帝不叫人来抽我!”而球小姐就是看不上他,一心只想空中的燕子,结果,不小心在一次“高攀”途中失踪了,以至于陀螺生发出无比的想象之恋。在他也“不再年轻了”的时候,却有幸被镀了一层金色,以至于兴奋不已,蹦进了垃圾箱,在一堆烂苹果、白菜的垃圾“贱民”中却重新遭遇到老恋人“球儿”。可这时已是老太太的“球儿”看见陀螺,是久逢知己,倾诉衷肠。“谢天谢地,现在总算来了一位有身份的人,可以跟我聊聊天了!”她诉说自己出身的高贵,差点同燕子结婚,却不幸跌到“屋顶的水笕里去了”,一待就是五年,把全身都浸涨了:“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这段时间是太长了。”尽管陀螺认出了旧恋人,却再也不为衷肠而动。特别是金陀螺又被小丫头从垃圾箱里拾回“屋子里”,重新“引起人的注意和尊敬”,那可怜的“球儿”却“一点下文也没有”了。故事结尾说:“陀螺再也不说他的‘旧恋’了,因为,当爱人在屋顶上的水笕里待了五年,弄得全身透湿的时候,‘爱情’也就无形地消逝了。是的,当人们在垃圾箱里遇到她的时候,谁也认不得她了。”(安徒生,1992)爱神之箭的不可靠在于“心”有质地万千,倘若“箭”射中的只是一颗如球儿的“软木心”,还只不过是虚荣一些、好高骛远一些、幻想膨胀一些,到头来自讨苦吃罢了;而倘若射中的是颗“桃木花心”,天生的使命就是“被鞭子抽”,这样的花言巧语总让人狐疑。

“心”是物质的,又并不具有物质性。弗莱借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题《没有场所的描述》来形容“心”。也就是说,“心”可以是“缺乏场所”的“内在创造”。而在基督教理念里,“心”不可以没有“灵”。也就是说,“创造”核心点依赖“灵”,而“灵”具有神秘的“启示”之功力。即使是《新约》对《旧约》的传承接受,按保罗在《圣经·哥林多前书》中所言:“必须用灵性去辨识。”于是心灵总合二为一为一种具有人类创造力的“潜在思维”。里尔克用“呼吸”来形容:“为了自己的生存/不断纯正地融入宇宙之中。”也就是说,宇宙自然与人、灵与肉“互相渗透”,这样的开放方有“爱”的可能,只交融而不侵犯,由此才可以诞生“永恒的婴孩”(荣格之语),才有生命不懈永远上升的可能,这灵性的生命才被称为“心灵”。

“启示”的灵性如“道成肉身”,有神谕的呼唤之效,幻着神秘的倾临总往往不期而至。也正是如此,生命时间从起始走向终止才如梦幻神奇、复杂多变的探险,于是就有了前面已分析的“叙事的追寻”,而本部分着重探讨的是追寻的旨归,抵达灵魂深处的可能,以至于“童话”或者童话作家安徒生自身的“天才”,可以如《新约》般在“灵性的辨识”中显现“福音”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