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浒之战双方兵力考辨[1]
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发生的萨尔浒之战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战役,是历来中外史学家和军事家所公认的以少胜多的典型战例。但这个“以少胜多”并不符合历史实际,是清朝官修史书的虚夸影响而得出的错误结论。
关于明军兵力,有三种说法:①所有清朝史书记载大都本《清太祖实录》之说为20万,号称47万。新中国成立前,学者著述多采此说。②明军27万,号称47万,此一说仅见于《满文老档》。③《三朝辽事实录》记为88550余人。近人著述多以此说为是,明朝方面叶赫和朝鲜兵各1万余(清人记载为各3万)。而后金兵力都认为是6万人。这样,合计起来,无论是以6万胜24万或27万,还是以6万胜12万,当然都是以少胜多,但实际并非如此。
首先看明军兵力。我认为战前动员是12万左右,而参战的只有10万,20万、27万都是清人故意夸大之数。因为在前面所举三种记载中,《三朝辽事实录》最为切合实际。其原文是:
各路除丽兵外,主客出塞官军共八万八千五百五十余员名,阵亡道镇副协参游都司通判守备中军千把总等官共三百一十余员名,并印信一颗,阵亡军丁四万五千八百七十余名,阵失马骡驼共二万八千六百匹头只,今阵回见在并招集官军共四万二千三百六十余员名。
这是有关史籍中最详尽的记载,列举数字显然是官方统计的数字,不是约略估计的。该书作者王在晋“以在事之人,言当时之事”,当甚为可信,虽其撰写此书是“自为攘功掩罪计”[2],但萨尔浒战事与其干系不大,他无“攘功掩罪”之必要,故不致有虚伪之词。
更重要的是,这一数字我们还可以从明人记载中找到佐证,《明经世文编》收录当时蓟辽总督薛三才的奏疏中明确记载:
调募之兵大约不下十二三万人,内以三万人联络东西,专备御虏之用,征剿奴者,可得十万人。[3]
而这10万人中,“并北关、朝鲜之兵亦在数内,实止得八万耳”。[4]正与《三朝辽事实录》所记相符。
又查《明神宗实录》,有如下记载: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六月甲寅,兵部尚书黄嘉善言:经略杨镐咨称奴酋精兵约六万余,而辽东全镇额兵不过六万,除城堡、驿站差拨外,实在仅两万余,又各有防守之责。今合蓟镇援兵仅三万余,选调宣、大、山西、延、宁、甘、固七镇兵马一万六千,蓟镇各营路兵丁数千,辽镇招募新兵二万,通共未满八万……今刘綎议调各土司马步兵丁通共二万有奇……总计征调汉土官兵共九千八百二十九名……
四十七年正月癸卯,兵部尚书黄嘉善题:据职方员外郎王元雅称策辽六款……一、简精锐……辽兵除旧额九万外,调集南北以及招募,计一十一万。
同年四月壬戌,礼部署部事左侍郎何宗彦题奏中说:
自奴酋犯顺,十万士卒,半润夷锋……
以上对明军兵力的三个说法:约9万、11万、10万,都与《三朝辽事实录》所记8万多之数相近,而远不及20万,更不及27万。但何以同时记载又有三说之别?究竟哪一说为是呢?杨、王所说都是萨尔浒之战爆发前明朝准备投入战斗的兵力,王说辽东额兵9万,杨说不过6万,两者大不一致。这是因为嘉靖年间定制,辽东额兵为94000有奇,王元雅为说明兵在精不在多,当采简精锐之策,故按定制称9万,没有就实际情况而言。实际上,在杨镐咨呈之前,抚顺、东州、玛哈丹三城及500多个堡寨都已为后金所陷,广宁总兵张承胤所领1万军队全军覆没,辽东额兵已大减原数。再者,明朝自万历中期以后,政治极端腐败,边备松弛,辽东额军逃故缺额也甚多。辽宁省档案馆所藏明代残档中有不少这方面的记载,如万历九年(1581年)四月,辽东都司经历司给山东巡按使的一份呈文中就提到:
辽阳本营左等哨州原额官军五千四百九十三员名,除各营选拨官军六百五十六员名,其脱出原额者七十四员。[5]
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就任辽东巡抚的李化龙在奏疏中也指出,额军“虚名者多,见在者少”,“计一营之兵,不足一旅之数”[6]。可见这种“籍虚饷冒”的情形是愈演愈烈,所以说,到萨尔浒之战爆发前,辽东额军远不足9万之数是肯定的。那么,究竟是多少呢?杨镐身为辽东经略,对这次大举出征是负全责的,当然要对整个战局、兵力部署情况确切掌握,他所说辽东额军不过6万之数大抵是可信的。而这些额军又都“各有防守之责”,不可能全都集中参加萨尔浒一战,杨镐认为可出动参战的只有2万余人。至于调集南北各路援军及新募军兵,王元雅估计不过2万之数,杨镐细算了一下,把蓟镇、宣、大、山西、延、宁、甘、固八处援兵和辽镇招募新兵及各土司兵丁所有加在一起,可得6万。这样,与辽东额军合在一起,就有8万多人,这一数字也恰与《三朝辽事实录》所记相印证。而何说则在萨尔浒之战后,10万显然是个约数,且是“自奴酋犯顺”以来的约数,就是说当包括抚顺、东州、玛哈丹、清河各役所损失的兵力在内,可见萨尔浒一战明所用兵力当亏于10万。以上史料,足证《三朝辽事实录》所记近9万之数为实,与叶赫、朝鲜兵合计起来,至多不过12万之数。
但实际上这些兵力并没有全部投入战斗。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十一日(1619年4月24日),明政府接到杨镐的奏疏中有这样一段话:
至援兵皆大减原数,仍宜发甘肃镇兵马及查得甘肃镇土官鲁、祁等姓三家兵马亦可选调精锐一万。盖奴酋之兵据阵上共见约有十万,宜以十二三万方可当之,而昨之主客出口仅七万余,岂能相敌?
这里讲出了后金兵力约有10万,明军参战实际兵力只有7万余的这一事实。还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六月,江西道御史薛贞在奏疏中就提到:“调到援兵皆伏地哀号,不愿出关。”“钻剌将领见奴氛孔亟,都哭而求调。”[7]显然,援兵在开赴前线过程中,减员是必然的,所以,杨镐所说“援兵皆大减原数”是实情。加之,甘肃路援军未到,因此,战前动员的8万多明军并没有如数参战,“主客出口者仅七万余”,外加叶赫和朝鲜兵,明朝方面实际参战兵力也不过10万余。
再看后金兵力,也足有10万之数。一般著述都说是6万,这一数字并非当时史籍明确记载,而系推算得来。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八旗制确立,“每三百人立一牛录厄真(额真),五牛录立一扎拦厄真(甲喇额真),五扎拦立一固山厄真”[8],固山即旗,如此算来,八旗兵员正是6万之数。萨尔浒之战前,杨镐等明朝将官所了解到的“奴酋精兵约六万余”的情况当也是如此估计之数。其实,每旗所属牛录数并不是固定的,而是随着人口的增加而增加,萨尔浒之战距八旗制确立已有3年之久,这期间,后金势力不断扩张,俘掠人口不断增加,八旗兵员必然超出原有6万之数。事实确是如此,《满文老档》明确记有:“四月十三,寅日,巳刻,八旗的十万兵出征尼堪(明朝)”,拿下抚顺东州、玛哈丹等处后,“带那俘虏去时,六万兵分送,汗率四万兵移营进,在边境地方宿营”。[9]《清太祖实录》第2卷则记“四月十三壬寅巳时,帝将步骑二万征大明”,拿下抚顺、东州、玛哈丹等处后,“遂令兵六万率降民及所得人畜前行归国,帝与诸王臣领四万移营,复临大明边安营。”先说2万兵出征,后说6万兵押送俘虏返回,4万兵继续前进,前后自相矛盾,显然先说2万是为误笔,因为满文的“二”与“十”字形相似,容易混淆,清人根据《满文老档》编写实录时,可能误当“二”字了。《满文老档》是后金的原始记录,虽然对明军兵力不免夸大,却绝不会虚夸自己的兵力。所以,这是后金在萨尔浒战前足有10万兵力的明证。
并且,萨尔浒之战中,后金实际参战兵力也绝不少于此数。杨镐奏称“奴酋之兵,据阵上共见,约有十万”,这虽也是个估计数字,却是“阵上共见”的,有实际可信的一面,不过,这是打了败仗之后的奏报,也有故意夸大敌人兵势的可能,但细算一下,就知这个数字还是实际可信的,因为这次明朝大举征伐,目的在于“犁庭扫穴”,关系到后金政权的兴亡,努尔哈赤事先早已得知明廷征集大兵、分路进剿的消息,对这次战争的严重性是充分意识到了的。八旗军制本来就是军事、行政、生产合一的社会组织,“出则为兵,入则为民”[10],在这样严重的时刻,努尔哈赤必然动员所有力量,倾巢出动。当时后金户口十余万户[11],以一户一丁计算,亦可征调10余万兵。另外,后金除八旗兵全部出动外,还有在界凡筑城运石的人夫15000人也直接参加了战斗。同时,努尔哈赤与八旗诸王手下都有亲兵,即巴牙喇,“胡语呼拜阿罗者,奴酋手下兵也,五千余骑,极精勇”,“七将皆有手下兵,而未详其数”[12],既然努尔哈赤亲兵有5000余骑,七将亲兵也不会太少,而这部分精锐力量当然也参加了战斗。这样,都加在一起,就算八旗兵只有6万,后金参战兵力也足够10万之数。据此,可证杨镐说“阵上共见”后金兵“约有十万”当不是虚报。
再者,在萨尔浒之战中被俘、羁留赫图阿拉一年多的朝鲜人李民寏了解到的情况是:“一高沙(即固山)所属柳累(即牛录)三十五,或云四十五,或云多寡不一。一柳累所属三百名,或云多寡不一,共通三百六十柳累云。”又说:“臣还时,宿金业丛家,问奴兵之数,则曰:前日长甲军八万余骑,步卒六万余名;今则长甲军十万余骑,短甲军亦不下其数云。至于出战时,则将卒家有奴者不限多少,自以其意,甲骑偕行。如此之类,尤莫测其数云。”[13]前说360柳累,1柳累300名,当是108000人;后说马军8万余,步兵6万余,共是14万余。两次说法差异颇大,但都在10万之外。这是萨尔浒之战当时、当地一个站在客观立场上的人的说法,所以,这条材料可说是“十万”之说的一个辅证。以上三方面材料都说明后金兵力确不少于10万。
综上所述,足见萨尔浒之战中,交战双方兵力大致相当,都约为10万人。而明军兵分四路,努尔哈赤却是“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14],兵力集中。因此,无论从整个战局而论,还是从具体战役而言,都不存在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事实。
[1] 原载《辽宁大学学报》1980年第5期。
[2] 孟森:《三朝辽事实录评》,《明清史论著集刊》,中华书局,1959。
[3] 《清剿奴酋酌议兵食第一疏》。
[4] 《清剿奴酋酌议兵食第二疏》。
[5] 辽宁省档案馆藏:《信牌档》甲17。
[6] 《摘陈辽东紧要事宜疏》,《明经世文编》第422卷。
[7] 《明神宗实录》。
[8] 《清太祖实录》第2卷。
[9] 《满文老档·太祖朝》第6卷。
[10] 《清太宗实录》第7卷。
[11] (清)魏源:《圣武记》第1卷。
[12] 〔朝〕李民寏:《建州闻见录》。
[13] 〔朝〕李民寏:《建州闻见录》。
[14] (明)傅国:《辽广实录》上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