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迷藏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受伤的鸽子

她是早晨6点前往杭州的。

出发的前两天,吕茜茜就通过朋友圈发布了去向,而且在少许的文字里流露了自己的情绪。跟帖的有几十个,大都是简单的一个赞字或表情包。这一次,她特别在意跟帖的内容,仿佛要捕捉到什么。跟帖像潮汐一样退去后,她有些失落,就在这种失落里出发的时间到了。

她准备出去的行李,也观察着自己的房子,这个可以说已经住了很久的地方。她在房间里徘徊,挑选化妆品和要带的衣服,又将挑好的衣服放回原处。她本不是一个犹豫的人,但这次在拉杆箱上踌躇了很久,最终选择的是一个透着浅色蓝纹的行李箱,好像要往南去就该是这种带着葱茏冒着潮气的颜色。另外的两个拉杆箱她决定处理掉,因为它们和离开自己的那个人有关。这样想着她开始拍照,准备放到网上找买主,尽快让它们离开这个房间。拍过照,她把两个行李箱掂到比较偏僻的角落,找出一块换下的窗帘罩在上边。蒙上去的瞬间,她想,窗帘怎么还没有扔掉?

她站在窗前,新换的窗帘在她娇小的身体旁边波动,从窗口望出去是一汪蓝色的天际,楼下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和另一片楼群之间是这个城市正在新建的体育馆,和体育馆比邻的是旗城新建的景观植物园。较远的一组楼的上方有一朵像骆驼的云,“骆驼”一直都在,她想起当年来看房时,这片云对她下定决心有过诱惑。

18楼,18楼跳下去是什么感觉?她又一次这样想。

她本来是想坐飞机的,但坐飞机要到省城的机场。她常常在坐飞机和高铁上比较,最后放弃的是飞机。去机场还要坐几个小时的车,她曾这样和当时还在这个家里的男人辩论。有一次,两个人要一起到一个地方,在坐飞机和坐高铁上发生争执,最后那个人坐了飞机,吕茜茜赌气地坐了高铁。而那次因为航班延误,吕茜茜先他几个小时到达了要去的地方。

这几年,他们往往在一些事情上纠结。

旗城的早晨有些清冷。

她没有开车,这个时间点只有打的或约车,她选择了约车。网约车如期而至,司机是个女的,有些狐疑地看着她,像看一个另类。她突然有些抵触,早知道不应该坐一个女人的车,她想起现在已经不太流行的那个词:同性相斥。在看到女司机的目光时,她想要是男司机肯定不会这样,男司机对漂亮的女乘客会有一种不能自制的殷勤。女司机终于憋不住,问,你一个人?嗯!吕茜茜突然想发火,我一个人怎么了?约的不就是一个人吗!而且她们约好的,路上不允许搭客。网约车驶过旗城广场,驶过毗邻旗城广场的旗湖,湖面上氤出一层潮湿的雾气。旗城广场上旋空而起的一群鸽子,像张贴在半空中的一块巨大的白绸,鸽哨声从白绸里钻出来,风将天上的鸽子冲开一条裂缝。吕茜茜将目光回过来,看一眼同性的司机,早晨的司机还带着疲惫。网约车女司机并不多,这个司机大概有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她窝在座椅上看上去比自己高大,头发比自己浓厚比自己长,像特别旺盛的草,长发盖住了司机的半个脊背。司机又看她一眼,问,你在看那些鸽子?她嗯了一声,想着怎样具体回答司机的问话,她觉得鸽子起飞才好看,尤其是在干净静谧的早晨。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一只鸽子?司机又扔过来一句。像鸽子怎么了?她这次回答得很快。没什么,一只孤独的鸽子。司机的目光也飞快地朝天上的鸽子瞟了一眼。吕茜茜说,什么孤独的鸽子?司机说,你觉得孤独有意思吗?孤独?意思?这个女司机怎么会把孤独和意思联系在一起。吕茜茜说,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司机使劲踩住了刹车,吕茜茜的身子猛然朝前一倾。

司机好像从惊悸中醒来了,眼还朝着路上,你没看见吗?一只孤独的鸽子。吕茜茜朝车前看,晨风又大了一些,路上正在飞动着更多的树叶,难道司机把树叶当成了鸽子?她往前俯了俯身,这才看清和树叶卧在一起的是一只娇小的鸽子。

其实,我比你更喜欢鸽子,不,是爱!司机重新启动车子,走到前边又扭头看了看,马路上空无一物,那只树叶样的鸽子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直到坐上高铁,吕茜茜还在想着今天的网约车司机,想着司机和鸽子的故事,想着司机的那句话:一个女人最好是结伴出行。司机说她捡过受伤的鸽子,她把它们养好了再放出去。

临下车,司机突然抽出一张名片,吕茜茜瞥了一眼,车主叫陆敏。在她伸手去开车门时,陆敏说,回来时可以联系我。又加了一句,尤其是晚上,我们……毕竟都是女人。

她是握着名片进站的,进站前她看了看手机,有人在和她讨论拉杆箱的价格,她回,我在路上,没有心情,回来再说。对方还想讨论,她没理会。

吕茜茜是一个人出去的,属于旅行社接待的那种散客。散客大都因自己的性格或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随团,在经济上相对自由。比如像吕茜茜这样,有自己的生意,有一家实体入股的公司,在淘宝上开的店也风生水起。旅行社专门为这些有个性和收入的人设置了一对一业务,有专门的人负责接待,根据游客提出的路线和起居习惯,量身定做,那些雨后春笋般产生的民宿,接待的更多是这类散客。

这是她结束婚姻后第一次出远门,尽管双方最后签字时都很慷慨,但当两个人的生活真正变成一个人时,她还是感到了郁闷,觉得空气中可以挤出瀑布一样的水来。她这次出来也是想清静一下,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可能出现了问题,婚姻走到这一步,双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为了换一种证件他们去了民政局三次,每一次民政局的同志都能找到让他们推迟的理由,比如财产的分配、孩子的抚养。她对民政局的人说,我们都说好了。可民政局的人还是会在他们的协议上找到破绽。关于财产分割双方在最后都很大气,现在的18楼归了她,另一套更大、刚刚交付的房子归了丈夫和孩子,孩子也在他们办理手续后随男人去了省城。男人提前在省城给孩子找了一所比较好的学校,为了孩子的教育她不能留恋。孩子说,妈妈,我会回来看你的。离婚的事他们没有对孩子说过,但孩子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有一天她不在家时,孩子终于在壁柜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了证据。她回家时看见孩子搂着她放起来的离婚证,在沙发上哭睡了,眼角挂着泪滴。孩子醒来,眼角的泪滴即刻融化了一样流淌下来,在脸上流淌成一条小河。孩子委屈地哭着,你们为什么骗我?你还小……她只喃喃地说。我不小了!她不知道该解释什么,只好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现在她和孩子大约每个月见一次面,中间的日子是在视频里聊天。

她回忆起三次走向民政局,差不多持续了两年,两个人有凑到一起的时间,而且两个人对婚姻结束也有顾虑。她对民政局的人有了一种理解和敬佩,虽然最终也没有挽留住他们的婚姻。最后一次,办事员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们尽力了。吕茜茜看了一眼已经可以称为前夫的人,想起结婚时的糖和瓜子,她迅速去了附近的超市,然后将买来的瓜子和糖放到了柜台上。长发的办事员浅浅地一笑,说,希望能再看到你的身影。又补充一句,那个本比这个省事多了。她说,我知道,一次成功。办事员伸过手和她相握,一次成功。

高铁很快,几个小时后车就到了常州,铁路两边隐约看到的更多的是水面,是绿油油的稻田以及田陌间的绿树。

常州!她心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大大的“常州”二字,在“常州”的周边是窗外的场景和一只掠过的小鸟。没有更多的犹豫,吕茜茜把一张截图发给了游雷。

一刻钟后,游雷回复了,附了一个位置图,简短的一句话,我在国外,然后是一个想念的表情。

来之前导游和她沟通,问她,去过上海吗?还有常州?

她没有正面答复,只是回答,不用。

她其实是去过的,上海,包括常州。

杭州离上海和常州的距离她已经查过,只是,她只是查了一下,没有更多的计划。或者她的内心还在踌躇。两年前,吕茜茜去上海,就在行程即将结束时她突然萌生了去常州的念头。好像是一次回访,说回访是因为之前有一次游雷路过旗城,心血来潮从旗城下了车,下了车他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他已经到站。那时候旗城的高铁还在建设之中,游雷是在老站现在被称作火车西站下的车。她连忙赶往火车站,高大的游雷远远地站在出站口的屋檐下,檐灯的光披在他的身上,他手里掂着一个挎包。她举着手喊游雷,哎,这边……那个高大的身影带着激动回了一声就朝她跑来。她知道这种情况下是避不开拥抱的,她娇小的身子被一个男人的长臂紧紧地裹住,仿佛要把她吞没。

而后,他们去了一家咖啡馆,在游雷准备暂时入住的撒哈拉酒店的旁边。车站的拥抱像退潮的海水一样平静下来,游雷还时不时摩挲着她的手。有一部分时间,他们是在回忆,在这之前,他们在同一家公司里干过,那时他们都属于背井离乡的人,友谊也是在那段时光里结下的。游雷说,我不会忘记那个雨天!她摇摇头,这句话你说过很多遍了。游雷说,因为我真的忘不了那个雨天。那场雨是在游雷的一场病中越下越大的,他发烧、咳嗽,连续两天都疲倦地躺在小小的出租房里,就在那个傍晚他听见了咔嗒咔嗒的脚步声,一种被水泡过又踩上楼梯的皮鞋声。咔嗒声停在他的门前,他听见了嘭嘭的敲门声,是吕茜茜。她给他带来了一碗面,还有一些药物。吕茜茜不说话,把饭倒进碗里,看他坐起来吃。吃完了,吕茜茜说,去医院吧?他摇头,不用,就要好转了。她下楼了,再上楼时带来了一个社区门诊的医生,给他看了病,打了针……

游雷说,我永远记得那个雨天!不用,一个男人这么啰嗦。游雷说,不是,这是一个男人的真诚。吕茜茜说,我们谁也不欠谁,你也帮过我很多。一个女孩在外面其实很难,很多难题都是你帮我解决的。

他们喝着咖啡。

去北京干什么?要当北漂吗?

他端起咖啡和她碰杯,说,受人之托考察一个项目,一个高人。

好吧,祝你成功。

你们,还在挺吗?

她懂他的意思,点点头。

他说,也许会好起来的,挺住意味着希望。

这是谁说的话,一个名人?

这会儿是我说的。

她说,那你就是名人。

哈哈……

时间能解决一切,不用担心。

我相信,游雷说,时间是包容的,也是可以消融和消解的。

各自保重!她看着他,那双眼里似乎有一种忧郁,难道他中途下车,就是为了这场见面,这场夜间咖啡馆的一次相谈,为了出站口的一个拥抱……游雷说,你相信时间吗?

相信!

嗯,那我也相信,我们都裹挟在时间里,谁都无法回避,谁都不能不做时间的俘虏。

俘虏?她抖了下膀子,笑笑,在咖啡馆朦胧的灯光里有些模糊。

保重!

保重!

她始终没问他为什么要突然下车。

这个城市其实还有游雷的一个亲人,他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多年前鬼使神差地嫁到了旗城,她记得游雷对她说过,他和姐姐偶尔有来往。这个夜晚他大概不会去见姐姐了,太晚了,明天他还要很早离开。但她还是问了,还见其他人吗?

游雷仰起头,又摇摇头。

离开咖啡馆前,他们很自然地拉住了手,拉着手走到她的车前。

在酒店门口,他们看见一个男人从出租车上下来,打开车门往下拽一个女孩儿。女孩被拖下来,风衣触到了地上。女孩挣扎着对司机说,不要走,等我!男人最终撒手,女孩却静静地站住了。出租车司机沉默地看着他们,女孩又走近了男人,把身子贴上去,给了男人一个拥抱。男人木木地站着。女孩返身又上了出租车,从车窗里向男人挥手,男人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举起他的手来,也没有着急回房间,他坐在大厅侧面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独自抽烟。

她和游雷看完了整个过程,他们看着角落里的男人,在星星点点的烟火中,听到了抽泣。

她对游雷说,你不会吧?

什么?

像那个人一样。

游雷犹豫了一下,拉过她的手,俯下嘴唇贴在她的手面上,她感到了一种潮湿,带着烟味和咖啡味的潮湿。游雷吸烟,他们在一起时,她偶尔也吸过。

游雷的眉毛有些皱。

她最终转身了。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开车等在酒店门口,送游雷去坐车。

去常州是他们在旗城见面的两年后,整个过程和游雷从旗城下车几乎相似,只不过主人打了个颠倒。

列车穿过了常州,好多人都打起了瞌睡,后边的座位上甚至传来了隐隐的鼾声。毫无感觉地跨过了很长的旅程,外边的风景都无暇顾及。那次从上海到常州,也是在夜色里到达。游雷在站台外等她,好像情景重现一样,他们先来了一个拥抱,只是这次她感觉游雷抱得更加用力了,像要把她的骨头抱酥,还喃喃地说着,我们又见面了,我们又见面了。然后游雷接过她的包,一只手搂着她纤细的腰走出车站。此时常州已是万家灯火。

游雷其实也是一个网商,不过是一个敢接大单的人,在吕茜茜接几家大单时他帮过她。游雷最得意的业绩是他在网上销售救活过一家童装厂、一家饰品厂,后来两家厂子都有了他的股份。吃过饭,游雷和她商量,我带你去一家琴行吧,那里也有我的投资,我想听听你的琴声。“琴声”这两个字游雷是带着抒情的音调说的,他动情的神色让吕茜茜简直要把持不住了。游雷这话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一种懂,懂她的喜好、她的内心,他知道吕茜茜曾经有一架钢琴,前两年处理了,而吕茜茜的内心对琴还有着眷恋。

好吧,吕茜茜回答。那种感觉是不容拒绝的,她回答的声音很细,像猫的低语。那一晚,她的确是在琴行里沉醉了,那种琴声中漫溢出来的情绪攫住了她。她弹着,当最后一曲停下,她久久地坐在琴凳上,游雷从身后环住了她。她任游雷那样环着,没有转身。

第二天早晨,很早的一趟车。她记忆犹新的是列车徐徐启动时,游雷伸着手、脚步撵着列车的身影,她似乎听见了站台上咚咚的脚步声。

她回忆着两次接站和送站的经历,她想,常州也许是永别了,真正的男女朋友,那种深中的浅太谨慎、太矜持,或许是一种疏远,最终可能会是分别。长久地保持距离,让双方会越来越有一种失落的感觉,灵魂也会麻木的。

竟然又路过常州,在列车的疾行中,她流下了眼泪。

手机上蹦出一条信息,是杭州的导游。姐,你到哪儿了?她回答得很快,常州。接着又蹦出一条信息,是有人询问她转让行李箱的事:姐,能报个合适的价吗?她又迅速地回了一条,我在外边,回去再谈。对方又蹦过来一条,姐,除了行李箱还转让什么?这种人把我当什么了,中介?旧物处理站?她问,你需要很多吗?哦,就是顺便问问。她回,现在还没想到。她想起来,蒙在行李箱上的窗帘迟早会当成废品卖掉。她找到了一张图片,那是旧窗帘拆下来时临时拍下的一张。她把图片发给了对方,拆换的窗帘你要吗?对方竟然回,要!抹布的价格!你这种人怎么什么都要?对方回答,也不是,窗帘正好有用,看你那窗帘还挺好的。

是还挺好,窗帘当时也没少花钱,拆下来时连一点痕迹也没有,和前夫离异后,由着情绪拆下了窗帘,然后换了新。如果要换,身下的床也许也该换掉。可是她忍住了,因为这张床当时是按她的意愿买的,还有孩子房间的床,孩子回来也还是要用的。列车在高速行驶,她又调侃了对方一句,这个世界你敢要吗?对方好像在等她的信息,回,不敢,我只要世界的一点点。之后,她在截图上看到了钢琴——她的钢琴。她赶忙问,你是买钢琴的那个人?不是,这是我刚从一个中介那儿买的。一瞬间她决定把行李箱转卖给这个人,那样她就可以知道钢琴现在的主人了,可对方怎么拥有了她的钢琴?她陷入一个谜中。

接站的是一个女孩。

女孩高大、苗条,带着笑意,是她喜欢的类型。爱笑的女导游伸出手拉过了她的行李箱,是吕姐吧?吕茜茜点头,报以同样妩媚的笑。女孩把她带到一个地方,让她坐下,和她商量,还有一个游客几分钟后到,吕姐能不能等一等?她当然表示同意等,别说是几分钟,就是时间再长一点恐怕也要先放下心来。女孩又是一笑,说了声谢谢,她把行李箱还给吕茜茜,然后举起小旗又淹没在人流之中。真的没等多长时间,女孩就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手里拉着另一个行李箱,身后是一个同样身材纤长的姑娘。

那天晚上,导游带她们在一个热闹的街市吃了夜宵。回到酒店,吕茜茜把到杭州的消息发到了朋友圈。

跟帖点赞马上在朋友圈的下方弥漫,像一只只鸽子在她的朋友圈里飞翔。在那些赞里她看到一个微信名叫棉花的留言,一切都有开始。她的心隐隐地疼了一下,这是她心里的另外一个男人,十几年的关系了。他叫苗望,曾经他们是各自情绪的疏导师,她更把他看成自己思想的导师。关于这个男人,他们有很多的细节,只是,她和这个苗望的关系更加纯粹,纯粹到一直走在濒临崩溃和绝望的边缘,又总是心心念念地想起对方。他们常在一个叫“星期八”的咖啡厅里见面,一个普通的喝茶聊天的地方,在这个城市属于中档或中档以下的咖啡厅,他们相中的是那里相对安静的环境。每一次他们都在一个固定的雅间里见面,音乐悠悠地飘动,茶几两边相对放着两只沙发,沙发上有了断裂的痕迹,弹簧和海绵的弹性还算可以。有一次,吕茜茜看起来很憔悴,在聊天的过程中眼泪扑簌簌地落,苗望沉默着抓住了她的手。吕茜茜低沉地诉说着,这时候伸过来的任何一双手都会让她感动。苗望想走过去,让那个身体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可想起每次吕茜茜都没有这个意思,他就止住了。女人的心不好懂,吕茜茜自己知道,她有时候是渴望一个怀抱的,可自己又过于矜持,所以一次次失落,也让对方产生了距离感。

“星期八”对面的停车场在地下,幽静、空旷。她把它看作电视剧中的场景,一个可以发生很多拥抱和亲吻的场所,她也曾希望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一个拥抱,一个能听到对方心音的拥抱。可是,没有!那一次从咖啡厅出来,他们一起到停车场,她感受到了他闪动的一瞬间的欲念,他伸过手,又突然中止了,欲动又止的感觉有些堵塞。是苗望又一次感到了失落,坐进车里的吕茜茜太平静了,他像一只豹子中止了一场猎获,放弃了一次冲刺。那一刻内心的煎熬,一个男人的矛盾,甚至是一种羞耻。她和他各自坐在座位上,不说话,她拧动钥匙,车低声地发动,她再看一眼停车场,如此安静。苗望瞅着停车场粗粝的天花板,不说话,手很自然地放在腿上,有些冷漠。往外走是一个大大的斜坡,走出斜坡是一条南北的宽阔马路。吕茜茜说,你去哪儿,我送你。

苗望没有回答,他跳下车,径直地往北走去,车门在他的身后发出闷闷的一声响。吕茜茜看着他壮硕的后背,握着方向盘,在太阳下却像是冻僵了。

他们其实是有过拥抱的。最初他们在旗城一个部门的楼上楼下,有一段时间,苗望每天都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她从楼下的办公室给他送报纸、信件,从一开始礼貌敲门到后来推门而入。每次吕茜茜看到苗望时他的面前放着的都是书,他对她送来的报纸付之一笑。苗望每次看报纸都看得很快,哗啦啦一个版就翻过去了,一沓报纸里可能会抽出一两页再细看。有一天,吕茜茜一进门,门就被风带上了。门带上的声音很响,让吕茜茜打了一个哆嗦。苗望一转身把她抱住了,苗望说,这是天意。再送报纸时吕茜茜就有了异样的感觉,那段时间,他们又有过几次严严实实的拥抱,但也都只是拥抱而已。

吕茜茜没在那个部门待多久,她去那个部门是父亲托人介绍去的,她对那里并不喜欢。如果说喜欢,可能就是因为认识了苗望。

她离开那里去了省城,竟然一连几年都没有再见过苗望,好像各自都把对方淡忘了。他们再续前缘是在一个雪天,那天旗城的雪下得好大,整个城市都变了颜色。吕茜茜冒着雪在路上走,她走到了旗城公园的大门口,跨过那个弧形的门道时又转过身,看见一个人正看着雪中的一棵树,几只鸟躲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苗……她叫了一声,想起这些年她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也没有喊过他苗老师,喊了一个字又停了下来。

现在,他们保持着每年见几次的频率,吕茜茜能感到她和苗望的关系越来越疏离了,过于理智的男女关系往往是毁掉这段关系的撒手锏。她回忆着,他们很久都没有拥抱过了。她承认,很多时候她内心还是会想他、敬重他,把他看成思想的导师,她愿意听他说话,每次告别都好像没有下次的感觉一样。现在,在异乡的夜晚她竟然又想起了他。

第二天,去的是一个水乡。

小团一共有六个人,四个女人,两个男人。女人们马上交流开来,谈丈夫,谈情人,谈子女,谈朋友。那些话她听见了,只是她一直保持着沉默,保持着距离。她渐渐地听出来,凡是一个人出来的,大都和她大同小异,要不出来散心,要不出来清闲几天,独身的女人大概占一半。那个和她同时到站的女孩是例外,在途中,她和那个女孩比较接近,也最早加了微信。在自由休息的间歇,导游小姐走到她的身旁,说,姐,轻松起来啊,出来就是散心愉快的。她看一眼导游,说,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说话,走南闯北的原来谁也不认识谁。导游和她一起坐在水边,眼前的流水在风中泛起涟漪,小鸟在水面上低飞,河岸上两座房子的相接处,一棵树的树枝搭在了两座房的房角上。导游说,人在旅途,搭上话就熟了,有什么话说出来,心里就畅快了。她知道导游的好意,也知道她出来的目的就是要疏散心中的郁闷,可说话的欲望强烈不起来,也许是个性使然。她对导游说,没事,我能出来,目的就已经达到了。的确,她真的感到排遣了许多。

水乡的河岸上有一条小街,是卖水产和丝绸的,店面外边的丝巾在风中悠悠地飘拂,她一个人走到那几家丝绸店前,询问着价格,价格的差异挺大,从十几块到几百块都有。她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给家里捎回去一条丝巾,她想起虎妞,这几天她出来了,她的网店,每天打包、发货,都是虎妞在打理。虎妞是她在省城开格子铺时结下的朋友,曾经是她格子铺的理货员,她回到旗城,虎妞竟然也跟着来了旗城,而且在旗城找了一个老公,成为她在旗城最好的朋友。接下来的行程,她好像接受了导游的建议,和旅友靠近,但还是听的多,说的少。

第三天,去了横店。

她想起那次和苗望去焦城的影视城。焦城离旗城不远,不过两个小时的行程就看到了影视城的大门。焦城的影视城是多年前拍一部古装戏留下的,宫城、宫墙、古街……也很气派,这几年很少有剧组再去那个影视城拍戏了,所以显得萧条。她和苗望走在一条古街里,周围是各种戏装招徕照相的。在苗望的鼓励下,吕茜茜照了一张,她穿了一件大小姐的衣裳,站在门楣内,眉目含情。照相师傅给她拍照时,苗望在一边用手机拍,他看到了吕茜茜眉目里射出的东西,他的心动了一下。整个上午,他们一直在影视城流连,中午快出影视城时吕茜茜说,我有点累,休息一下吧。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在一处树荫下,吕茜茜闭着眼,手搭在小腹部,苗望坐在她的对面,看到了她起伏的胸部、侧坐的臀部。他想着让吕茜茜枕在自己的身上,也许她会舒服点。他鼓起勇气走过去,试探着让吕茜茜靠在自己的身上。可他失败了,吕茜茜摆了摆手,说,别乱,我歇一会儿。等吕茜茜从小憩中醒来,他们踩着几十级的台阶下来,从停车场开出车,在焦城的一条小食街里吃了午饭。从那以后,两个人好像就再也没有见过。

她看着横店影视城里正在拍摄的几部戏,想着人生到底有多少值得留恋的东西。

在外边的几天,她不断收到出租司机陆敏的微信,在她的朋友圈里不断看到和鸽子有关的内容。她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加了那个司机的微信,是在转账付款后,还是通过那张名片加的,或是陆敏在路上向她推广微信叫车时加的。她无意或有意地瞥一眼陆敏的微信,搜索着来自旗城的信息。陆敏有点文艺范儿,发出来的内容除了鸽子,还常常和雨和路边的绿植有关,陆敏在文字里低语,群鸽中总会有一只孤独的鸽子。

连续几天她的微信和朋友圈里没有再出现苗望。苗望就是这样,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消失。而那个游雷在后来的几天里不断地在她的朋友圈里点赞、跟帖,甚至在一天深夜给她发微信说,也许我会回到常州。她不知道游雷这句话的含义,就好像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他在去北京的途中突然下车出现在旗城一样。

那天晚上,吕茜茜刚坐在酒店的咖啡厅里,音乐缭绕中,陆敏的微信就蹦出来了,你愿意收养一只鸽子吗?紧跟着又是一条,一只受伤的鸽子。画面上,一只鸽子站在一块草绿色的布上,鸽子的对面是一只手,像一根树枝轻轻摇曳……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她觉得自己还没有想好,饲养一只鸽子绝不是一个小问题,对一个要和你相濡以沫的生命怎么可以轻易地承诺。那只鸽子让她的心隐隐地压抑、哀怜,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她久久地看着画面,她是看过很多鸽子的,在她上幼儿园时,幼儿园里就有一群鸽子,父亲的敬老院附近也有一群鸽子。可是,要收养一只鸽子,面对一个生命,她在犹豫,任何的承诺都不能轻率。她回了一句,我还没有想好!她的回答是诚恳的,又加了一句,请你理解。

十几分钟后,陆敏再发过来的是一段语音,语音里有鸽子咕咕的叫声,叫声后是陆敏声情并茂的一段话,姐姐,我想向你讲一个鸽子的故事。那一年,我们家养了十几只鸽子,鸽子每天飞到房顶上,当时我们住在城郊的老宅里。有一天,一只鸽子突然扑棱棱落在了屋檐下,我和妈妈跑过去,看见是一只雏鸽,它受伤了,用楚楚可怜的目光看着我们。妈妈不说话,她轻轻地托起鸽子,抚着鸽子的羽毛,慢慢地把鸽子收起来,为鸽子疗伤……后来,那只鸽子终于会飞了,又回到了鸽群里。那只鸽子飞起来时,一群鸽子都来迎接,看着鸽子母亲的眼角爬上了眼泪……

吕茜茜听着。陆敏说,我就是从此爱上鸽子的,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离开了老房子,可只要我看见鸽子就会留意,我能在一群鸽子中看到孤独的鸽子、受伤的鸽子。看到受伤的鸽子我宁愿停下我的行程、我手边的工作。就这样,我一直在坚持收养受伤的鸽子,当受伤的鸽子重新飞回蓝天,我的心也随之敞亮。如果……如果……一只鸽子再也飞不起来,我也特别地忧伤,我遇到过多次……没有救活的那些鸽子,我给它们找到一个固定的墓园,只有我知道的鸽子的墓园,它在郊外的一个河滩里,我定期去看它们,草在生长,在替它们飞翔……

吕茜茜的眼泪禁不住掉下来,她哭了,回复陆敏,我愿意和你去看那些鸽子。

那是吕茜茜返程的前夜,陆敏又发来语音,我又去了你家那儿,你家周围的环境是适合鸽子生长的。吕茜茜有些奇怪,我家?你知道我家?

陆敏说,姐姐你真是健忘,我在哪儿接的你啊?

哦,我想起来了。

她的思维又回到那天的早晨。

陆敏说,广场,体育馆,植物园,草地……

她想起她看到过鸽子从树林上飞过,不是陆敏提醒,她对鸽子没有那么深刻的印象,虽然她也喜欢鸽子,看来人的记忆是需要重塑和提醒的。她回,我看到过很多鸽子。吕茜茜有点累,又回陆敏,休息吧,夜好像深了。陆敏发过来的是一个晚安的表情。

吕茜茜打开窗户,仿佛要在夜色中寻找鸽子,风从窗口吹过来,有些潮湿。可是,没有鸽子,窗外是一个城市的夜色和夜色中的灯盏,鸽子是夜眠的。她开始回忆几天来是否见过鸽子,岑寂的夜晚让她有种失落的情绪……

就在这时,手机上蹦出一个男人的头像和微信,我回来了,你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