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加油站
汽车抛锚是在一个雨天,确切地说是在一个雨天的傍晚。
瓦兰站在加油站的棚架下,咫尺之外就是不着边际、不懂节制的秋雨,雨柱斜斜地从天而降,然后一溜子一溜子滑过眼前的道路,像千百条长蛇在狂舞。玉米的阔叶回应着雨的拍打,发着一声骤似一声的回响。雨从棚架上轰隆滑过,落到地面时“哗嗵”一声。路面被涮出一道道伤痕。身后的小楼在雨雾中显得迷蒙,被一场雨包裹着更显孤独,只有那个窗口隐约的粉红窗帘透出一缕与雨天倔强抗衡的意思。那是她的卧室,粉红的窗帘是几年前特意挑选的,在荒野之间,太淡的窗布会被无边的青绿湮没,连飞在空中的鸟也懒得往窗口上瞄一眼。她看着眼前的雨雾,没有风的配合,雨有点儿赌气,好像没有经过雨滴、雨丝的孕育,雨一下来就成了白练般的雨柱,后来逐渐变得混浊,面前的道路渐成大雨宣泄的沟槽,满野的秋苗这时候没有丁点儿诗意和唱歌的意思,鸟儿也不再在秋梨上舞蹈,这种沉闷的雨天甚至会让鸟儿产生孤单。
汽车就是这时候抛的锚。
瓦兰站在傍晚的雨幕边缘,她听着汽车滑过雨路的声音,突然降临的大雨使雨天的行驶显得凝重。汽车在雨天的滑行透着一种迟钝。
夜幕逐渐下沉的时候她才注意到抛锚的车,她听见了汽车的嗡嗡声,看见两星蜡烛样的光亮。她知道这车走不了了,她有经验,汽车在路上抛锚她已经司空见惯。接下来她听见沉闷的车门打开的响声,听见一个男人粗暴的骂声。
车应该再往前挣扎一公里,那儿有一处维修站。说是维修站其实现在只有一个叫罗旷远的年轻人了。真的可笑,一年里她几十次看着抛锚的车连这一公里也挣扎不到。如果没有这瓢泼大雨她可以去把罗旷远喊来,在这方圆几里的旷野间现在只剩下她的加油站和罗旷远的维修站了。罗旷远的维修站原来有三个人:罗旷远的爷爷和罗旷远的弟弟。罗旷远的爷爷原来在西安的一个筑路机械厂当师傅,修了一辈子的汽车和建筑机械,他带罗旷远和罗旷远的弟弟在这里干了八年,在罗旷远能独立操作且被过路车认可的时候,老头回老家安享晚年了。罗旷远的弟弟耐不住寂寞,去做另一种可以跑来跑去的生意了。
都怨那条公路,那条新修的高速公路,不然这里不会这样寂寞。没有生意的时候罗旷远会嘚嘚地跑过来,前几天的一场细雨中,罗旷远就曾经和她一起站在棚檐下,看雨慢慢地把道路濡湿,那天的细雨像从天幕间悄然飘落的一层油,厚厚的土地由表及里慢慢地被润透了。
这时候她开始留心观察那泊在雨中的大车,是一辆加长车,在雨中隐隐看见车体是蓝色的,是一辆国产的载重车。
那个人在雨中拖着脚步向她走来。她摇摇头,那走来的脚步透出一种疲惫,那个人的手在头顶扯着一小片彩色的鱼鳞帆布,宽宽的肩膀一晃一晃地露在雨中,仍被无休无止的雨淋着。朦胧的雨雾中她看见那人一副宽身架,高个头,长长的腿在雨中哗哗啦啦地扯,路上的雨水被他划出两道小河。
终于,宽身架立在了她的面前。她看见一张有棱角的脸,头发杂草一样地垂在额前,高鼻梁凸起架在整个脸部的轮廓上,指节很长的手扒拉着脸上的雨水,这样的一双长手放在方向盘上能把方向盘握严实。夜幕是伴着雨幕提前降临的,在雨中的大棚下她看见一双被雨洗过的大眼,那眼在雨声中毫无顾忌地直直地盯着她。
能不能让我住下?是一副浓重的嗓音,在雨天里丝毫没有语言的羁绊。她怔住了,她恍惚地站着,那句话像从很远的一个地方飘过来又很沉地落下。能吗?她恍若置身在一个镜头的设置中,这个镜头拍下来绝对有艺术感染力。
她几乎要答应了。
可在转身的瞬间她顿住了。八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要在加油站住宿。
怎么能呢?我一个孤身的女人。
让我住下吧,老板!我不想躺在雨声里,你不知道那雨柱拍打车的声音有多响,那孤独的被雨包裹的感觉多让人心烦。我这样躺过,像要被雨水埋没了,我今天不想躺在雨幕里。
她简直要答应了,她又一次动摇了,那张床,楼上的那张床空着,那张曾经躺着一个男人的床。
可是她还是有些犹豫。
司机说:随便给个地方就行,只要……
司机说:大姐,要不要我现在付钱?
她仰仰头,她又看见了那双眼,那双被雨淋洗得纤尘不染直视她的眼。就在一瞬间她不再犹豫了。
他们是冒雨上楼的,她甚至忘记了在楼下扔着的那把伞。楼梯修在外边,看着被雨淋着的男人,她想,要是楼梯修在屋内就好了。她打开那扇门时,返身看了一眼楼梯上男人的身影,雨雾使男人的身影有些模糊,像大雾中的一棵黑榆树。她的眼前倏然升起一种幻觉,像看见了那个已经久违了的人。
多少年后,每次的下雨天她都会这样看着那个楼梯,都会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她的心会不自觉地跟着降雨,天晴时,空空的楼梯让她有一种孤寂的感觉。
那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雨天。
她打开门,开始整理房间,整理床铺。打开一扇柜子把干净的被褥慢慢地往床上铺,被褥散发出一种久违的棉花味儿,在潮湿的雨天透出一缕干燥,被子在抽开时漫出一种微微的响声,像一只小鸟踩在干燥的棉花叶上。她的腰一直弯成弧形,她的脖颈细长,像一只鸟在低头寻觅一种东西,淋湿的衬衣贴在身上,使她身体的轮廓每一点都分明。
他说:不用……不用这样认真,随便一床被子就行,我是真的不想躺在雨里。
她还是认真地铺着,先用一把宽大的鬃毛刷子把床打扫了两遍,她看见床板的缝隙处已经有了蜘蛛网样的东西,她把它扫了,那个蜘蛛网粘住的是一层又一层的光阴。然后她把褥子铺下去,一个角一个角地伸展,再在褥子上铺上床单,那种印着花草图案的床单,在整个铺床的过程中她忽然感到一种温馨,仿佛过去的时光又倒了回来,仿佛在为那个曾经睡过这儿的男人铺床。她就是这样为那个男人铺床的,一层层的每次铺得都很认真,每次铺床都好像把一层光阴盛起又珍藏了,那时候她是真的享受这种温馨的幸福,可那种温馨随着一个身影的消失而消失了。就是这时候她忽然从心头拱起一种欲望,她忽然停下手扭过身盯着站在身后的男人。
谢谢,好了大姐,行了,这样就行了。
她扭过身,从隔壁自己的房间拎过来一壶开水,放在那张已经整理过的桌子上,随手又拎过来一只白色的茶杯,茶杯上有一只鸟,是一只喜鹊,喜鹊踩在一枝梅花上。
他说:谢谢,我不会忘记这个雨天。
半夜里,雨好像小了些,但雨中的公路却死一样寂静。她听着哗啦哗啦的雨水声,看着灯光中粉红色的窗帘,倾听着外边的动静,听见雨在头顶移动,呼呼——像一条河从头顶穿过,她想不远处的大仓河现在肯定又涌起浪了。
她忽然想再去看看那个男人。
门虚掩着,她以为男人已经睡了,就轻轻地推开了一道缝儿,男人竟然还在窗前站着,后来她想那可能是一个陌生雨天的缘故。男人赤膊,宽大的身架透出一种力量,肩胛骨像两座山架一样高耸着。她有些入神地站着,男人的目光这时候从窗前折了过来,那双眼在雨中的深夜里没有一点儿疲惫,门缝慢慢地被拉大,她被那双目光睃得有些迷糊,那目光里甚至透着一种欲望,那欲望此刻在男人的目光里愈燃愈烈。她的双乳突突地颤动起来,眼里好像不自觉地迷了一层东西。男人就是这时候拽过了她的手,就是这时候把她捏住的。好久,好久,他用一种有些陌生有些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别动,别动,让我抱着,我就是想抱住一个人,别动……雨还在外边疯似的下着,她感到一种暖暖的潮湿,久违的潮湿……
在这个被雨覆盖的深夜,她竟然体验了一种久违的温暖,她不是没动,而是一种勇敢的回应,后来他们把床铺都弄湿了,那一刻他们忘记了外边的雨声。
雨夜,一生中说也说不清楚的一个夜晚。
加油站在这片野地已经矗立八年了。
她是跟着李铁来这加油站的。那年石油公司一窝蜂地在省道和国道边建起十几座加油站,当那个关于机构改革精简人员的文件在会上宣布时,公司的员工才刷地迷瞪过来,才知道建设加油站原来是公司分流人员的一种手段,而有先见之明的员工已经捷足先登占领了有利地盘。李铁是公司的业务员,整天天南海北地跑,但李铁显得有点儿执迷不悟,李铁也被划在留守人员的圈子之外,除了去经营一座加油站已经别无选择。李铁回来时,写在大红纸上的名单已经公布了,尽管李铁的名字写在最后,但被分流的结果是一样的。而且要招标经营的只剩下这座位于两县交接地带的加油站了。
李铁迷茫地站在红纸前是在一个春天的傍晚,还掩藏着寒气的风掀起李铁身上那件米黄色的风衣。一直惦着李铁的瓦兰后来站到了李铁的身边,那张纸上同样有瓦兰的名字,瓦兰一直在等待李铁回来。瓦兰在春天的傍晚扯住了一只风衣的袖口,后来和李铁坐在一家小酒馆里。瓦兰很细心地给李铁倒酒,看着李铁正被酒精刺激的脸。李铁,那座加油站在哪儿?远吗?李铁说:在一片野地的中间,在公路边,两县的边界,无所谓远,只是那儿有些偏僻,不是热闹地带。
瓦兰说: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不久,瓦兰跟李铁来到这座加油站,那一年跟李铁一起来的还有一男一女。但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就离开了这片旷野。瓦兰没有离开,她和李铁留了下来,瓦兰已经习惯了这种野地经营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站在小楼上看远远近近行驶的车辆,看头顶飞翔的鸟儿,看那条流淌的大仓河。她有不离开的理由,她已经是李铁的人了,来这里的第二年,瓦兰和李铁结了婚。
在这个加油站的附近,原来也是有几处加油站和两家饭店的,但后来又都搬迁了,可能都挪到了繁华处。李铁和瓦兰没有挪,他们没有那样的精力,应该说公路上的每一处都是车辆的驿站,他们这独一处的加油站还是有生意做的,而且这周围有几个村庄,农用车辆在农忙的时候也会“嗵嗵”响着来这里加油。
李铁每隔一段都要出去几天,瓦兰知道,这是因为一直跑业务的李铁耐不住寂寞。但瓦兰不理解李铁对自己的背叛。李铁先是每月出去,后来十天半月就要出去一次,把瓦兰独自晾在苍茫的旷野。他有时候也带瓦兰出去,但瓦兰总是急着回来,瓦兰的心放不下加油站,瓦兰把惨淡经营的加油站当成了一种依托、一种事业。有一天李铁从外边回来时带回来一只狗。李铁说:瓦兰,我们应该有一只小狗,我们在这野地里,有时候我还要出去。
瓦兰接纳了那条小狗,那是一条短腿的黄狗。黄狗长大后总绕着加油站转来转去的,有时仰着头卧在公路边,有司机看它可爱会摁几声喇叭,对它挥挥手,它仍然静静地卧着,汪汪叫几声,晃动着耳朵,甚至对跟它打招呼的司机点头。可狗竟然在一个夜晚失踪了。第二天早晨她拼命地唤着狗儿,去大仓河边找,去前后的野地找,始终没有再找到小狗。
狗失踪后的一天,瓦兰站在小楼上,她恍惚地看着满野的青纱帐。天有些阴,鸟儿的翅膀从低空掠过。
李铁唤瓦兰。
瓦兰看着楼下,还沉在狗儿失踪的恍惚中,她的眼瞪着不着边际的青纱帐。李铁把她从恍惚中唤醒。她转过头,李铁说:你过来。李铁望着大仓河,秋天的大仓河是一条窄窄的白练。李铁揽住瓦兰的肩膀。李铁说:瓦兰,你在这儿烦不烦?瓦兰摇了摇头,说:我已经习惯了,真的,我简直不知道另一种环境是什么样子了,我怀疑我不能适应回城市的生活了,这儿没有聒噪,没有人与人之间的较量。我已经喜欢上了这种汽车的噪音,噪音已经不影响我的睡眠了,噪音有时候对我来说是一种音乐。
李铁说我们在这里已经待了四年了。
瓦兰说:我们有生意,我们有这样生活下去的理由。其实瓦兰忽然从心底升上来一种自责,她想起他们在城里结了婚又回到加油站的那一个夜晚。李铁也是和她站在小楼上,也是这样望着大仓河,也是这样一种目视远方的神态。那天李铁对瓦兰说:瓦兰,我们真正的生活开始了,你说你打算离开加油站吗?瓦兰说:我已经喜欢上这片田野了,我现在喜欢的不仅仅是加油站。李铁又催她,我让你回答回不回去。
瓦兰终于说:真要回去,也是咱们有了孩子以后。我们的孩子不能一生下来就在荒郊野外,就闻这汽油味,就天天听汽车震动的响声,就听火车爬大仓河的哐啷声。
好吧。李铁说。
三年的光阴又跑过去了,瓦兰的肚子依然没有装进内容,李铁和瓦兰的作业依然有规律地做着,他们依然在夜晚的作业中抱着一种等待,谁也不提看医生的话题,他们觉得这种事情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李铁是在那条狗失踪后走的。李铁这次走的时间更长,瓦兰先是每天盯着路边经过的客车,后来等待的心情越来越焦急,再后来在她变得疲倦时,李铁的那封信让她彻底失望了。李铁不会回来了,最少暂时不会回来了。李铁说:瓦兰,你回去吧,一个人待在那里没意思。
瓦兰清楚地记得李铁走后的那个秋天下了场大雨,瓦兰的生活总和雨、和秋天的雨有关。
那场秋雨曾冲毁了这截道路,雨在暑期即将过去时疯狂地肆虐了一次。那场雨和这场雨几乎在同一个时节,问题是那场雨下得很倔,犟犟地下了五天,大仓河几年来第一次满槽,而且溢出了河道;另一条从苍峪山冲积而下的林泉河也因为河槽盛不下溢到了这段公路上,大约有五公里的公路被雨水淹没,分不清哪儿是野地哪儿是路面。庄稼在雨水中泡着,蜻蜓在雨水停歇后从天而降,盖满了眼前的田野,青蛙在蜻蜓的伴舞中较劲地唱起来,一声盖过一声。她第一次目睹涨水,瞅着明晃晃汪着的水想象着大海不过就是如此吧。她满耳都是蛙声,满眼都是蜻蜓,那时候她刚把粉红窗帘换了新的,虽然颇色未改,但她还是执拗地换了一个,也许在空旷的荒野有了鲜艳的窗帘这座小楼就不会被庄稼淹没了,就能吸引路人的视线了。没有汽车经过,加油站显得孤寂,幸亏加油站建在一处高坡上,不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后来有了小鸟,鸟儿在积水上盘旋,翅膀掠过被淹的庄稼,更多的是小燕子,还有麻雀,还有一种黑翅膀的楝鸟,鸟儿撒欢儿似的一起一伏地在水上掠。那几天她静静地站在楼上,望着汽车从另一个岔路口艰难地往一条被淘汰的路上绕行,望着火车从身后快速地爬行,她忽然有了一种不安的情绪。是不是自己太守旧?为什么要孤独地守着一座立在野地里的加油站?信誓旦旦的李铁走了,而且再也不见人影儿了,甚至除了那封信再没什么音信了。
罗旷远是在那个雨天的傍晚把被褥和一些家具拎过来的。罗旷远的维修站在一片平地上,几个小时的雨让那座小屋爬进了雨水。罗旷远拎着东西过来了,他在雨中看着瓦兰。
瓦兰说:住吧,这楼下的空地你随便。
瓦兰在心底是感谢罗旷远的,在孤寂的旷野其实是罗旷远为自己壮了胆。罗旷远的维修站距加油站不过一千米的距离,站在路边瓦兰能看见那座房子。汽车抛在修理站附近时,如果是油的问题,罗旷远会给他们指,你看那儿就是一座加油站,质量挺好的,是石油公司的老牌油站。一个大风的夜晚罗旷远听见了“哐啷”的一声响,他顶风赶过来,帮瓦兰把掉落地上的棚顶残片收拾了,第二天又拎着工具过来把加油站的顶棚固定了一遍。
那些雨天罗旷远在瓦兰的加油站守了八天,那几天罗旷远和瓦兰暂时吃在了一个锅里,瓦兰对罗旷远的信任还在于罗旷远那双淳厚的眼,那双眼里从来没有藏过什么邪念,像两潭井水,净得能看见底。罗旷远在加油站的几天里,没有在夜间上过一次楼,有事了,也是恭敬地喊瓦兰下来。一天夜里,瓦兰和罗旷远坐在加油站的一个连椅上,瓦兰问罗旷远,你一个年轻人也守得了这份孤寂?罗旷远说:习惯了,我喜欢上这片野地了,爷爷的一个工友在城边开了一家大站让我去,我不想走。
为什么?
罗旷远迟疑着,忽然盯着瓦兰:那儿有这样一座加油站吗?
雨水下去得很快,瓦兰想不到土地这么能浸水吸水,白花花的雨水几天就全落下去了,晃眼的太阳很快把路晒干了。罗旷远搬回去的时候对着瓦兰喊:瓦兰,我把维修站搬到加油站来好吗?
瓦兰正从楼上下来,她手扶着栏杆,看罗旷远夹着被褥,瓦兰说:你的焊花想把我这个油站毁了是不是?
罗旷远说:那我就向这边靠靠,你看这满野地里就我们两家了,不应该离得太远吧?
瓦兰笑了,随便。
但是罗旷远一直没有搬过来。
庄稼被收割了,秋天的原野更加旷远。那些村庄、那些村庄的房子,甚至游逛在村外的狗、牛、羊就毫无遮拦地进入了瓦兰的视野。瓦兰看到大仓河的水悠悠缓缓的像牛的脚步。那些缠绕在村外的鱼白色的烟岚,攀着枝杈伸得很远,烟岚让人感到一种恬淡和温暖。看到烟岚的那天清晨,瓦兰不觉得自己孤独了,加油站和村庄原来这样亲近,我怎么会是孤独的呢,几步之外还有同样耐得住寂寞的罗旷远。
瓦兰一直沉浸在那个雨天的夜晚,那梦一样飘着大雨的夜晚。有时瓦兰打开那扇门独自盯着那间屋子,盯着那张在那个夜晚曾经濡湿的床,瓦兰的眼前有时会溢上一层乳白色的雾气,在乳白色的雾气中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瓦兰对那个雨夜的怀念简直不能自拔。那是李铁走后她经历的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那个雨天,没有多少言语的夜晚,那种带着几分沉郁的默契好像来自天堂的恩赐,像是两股泉水淙淙地奔涌着融在一起。
一种预感来自那个秋天的早晨,她的手刚扶上栏杆,来自身体深处的反应翻腾着往瓦兰的感官顶部冲,凭着一个女人的经验,瓦兰在心里对自己大喊:怀上了。她一句接一句地对自己大喊:怀上了,怀上了。后来那句话慢慢地随着身体的感觉冲了出来,他娘的,怀上了。
现在瓦兰盼望那辆抛锚的车能再停在她的油站前,哪怕还是一个下雨的夜晚,瓦兰几乎盼望这个快入冬的天能再落一场大雨,盼望伴着大雨而来的是一辆抛锚的汽车。瓦兰几乎每天都坐在路边,眼睛掠过眼前的车辆。瓦兰清楚地记得那个雨天从车上下来的男人头上顶着一角帆布,脸上的肌肉丰满,往楼上走时男人的脚步即使在雨天也迈得节制。无数个夜晚瓦兰都陷入这样的一种无奈的等待中,她的目光在朦胧的夜色中恍惚地投向上楼的台阶,一阶、两阶……那三十二阶台阶已经被她的目光剥离得遍体鳞伤。那应该是上帝派来的一个天使,来证明一个女人的价值。她甚至怀疑那个夜晚到底有没有一辆抛锚的车。
但来自身体内部的反应不可阻挡。
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李铁?
李铁在这片旷野上待了四年。对一个跑惯了的男人来说那是一种多么寂寞的安排。
在那种感觉由心底往外翻腾时,瓦兰又一次想起了李铁,然而她又摇头,为什么呢?找李铁能证明的只能是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其他的价值了,更找不回一颗滚烫的心了。
那个雨夜把一个女人的秩序打乱了。
有一天的夜里她独自坐在大仓河边,静静地看河水缓缓地流动,她一次又一次地把一块块小石头掷过去,石头在水中响起一声嘟的回音。
起身往回走时,她才看见身后站着一个身影,是罗旷远。
下雪了,一夜之间到处都是新棉一样的白。
他死了吗?还有他的车?她忽然萌发了这样一个绝望的念头,不然他为什么不再回来了?我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他怎么就不再过来看看呢?
她又看见了罗旷远。
罗旷远站在雪地里,手里拎着铁锨使劲地铲着脚下的雪,罗旷远的脚印像画在一张白纸上的画。
在今年的那场大雨后罗旷远已经把他的维修站往这边挪了,挪在加油站北边的一片土岗上,再有抛锚车瓦兰大声喊罗旷远就能听见。瓦兰站在加油站棚架处的积雪里久久地瞅着罗旷远。瓦兰终于憋不住地喊起了罗旷远。罗旷远!罗旷远!那喊声滑过雪地钻进了罗旷远的耳朵。罗旷远站在瓦兰的面前,他看见瓦兰的脸上有被冻出的两片红,她呼出的粗气暖了一下他。她说罗旷远,你记得那个夜晚吗?那个大雨的夜晚?你记得那辆车吗?那辆抛锚的车?罗旷远摇头。
罗旷远,那晚他住在了我的楼上,抛锚车就停在我的油站前,就是那一个夜晚,就是那一个夜晚,我知道我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罗旷远有些迷惑地听着,凝视着对面庄严的瓦兰。
真的,罗旷远,就是那个夜晚我有了。
雪又撒欢似的下了起来。
罗旷远,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罗旷远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
罗旷远,我一直在等那个人来,可我已经等他半年了!
看着那双绝望的眼,罗旷远说:这马路上每天要过多少车啊,你知道他在哪辆车上?你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乎那个雨天?
瓦兰说:罗旷远,你说,我,我该怎么办?
打了吧!
瓦兰抓住了罗旷远的肩,攥住了一把凝成冰粒的雪。
不!瓦兰的泪在这一刻砸下来。
他们都凝成了雪人。好久,罗旷远说:那……我就是孩子的爹,这谁都觉得合理,瓦兰。
瓦兰的身体越来越笨重,她愈发怀念那个雨天的夜晚,她常愣愣地坐在那个小屋或坐在大仓河边,眯着眼一遍遍复述那个晚上的内容,那脚步声也常常在梦中向她走来,夜晚的时候她听着窗外的刹车声,甚至每一辆在加油站前停下的车,都会揪紧她的心。然而,瓦兰又总是无望地送走一个个让她怀抱希冀的夜晚。
瓦兰进了一趟城,拎回来的是一捆印好的传单。罗旷远拦不住瓦兰,瓦兰一连几天疯一样地站在马路边,她的手里永远带着几张传单,她的头发被来往的车带起的风掀起,她忘记了自己的加油站,她倔强地传递着手里的传单。那个冬天,一个女人在寻找一个抛锚司机的故事在整个线路上流传。可瓦兰始终没有等到那个男人的消息,也许他真的死了。瓦兰在一个夜晚点燃了一支白色的蜡烛,失望又虔诚地把几张传单慢慢地在蜡烛上烧成灰烬,那灰悠悠地在小屋飘着,幻化成想象中的一缕幽魂,后来瓦兰捧着一捧纸灰去了大仓河。
瓦兰是在夏天的那场雨夜前回来的。那是一个傍晚,天阴得像熏煳了的锅盖,瓦兰在她的每个故事前总能遇见一场雨。她在傍晚的灰暗中看见了自己的加油站,那座和她相伴了将近十年的加油站,这让瓦兰很激动,那种久违的激情由海底往海面上蹿。瓦兰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是一个男孩,高鼻梁,脸上透着棱角。她看见了罗旷远,她在傍晚的微光中看见了罗旷远。罗旷远一尊雕像似的站在油站的棚架前,直直地看着对面的原野和飞在原野上的几只鸟儿。他刚送走了一辆加油的汽车,那辆车一出加油站就踩足了油门,罗旷远的身边还多了一只小狗,黄色的小狗,狗站在罗旷远的脚边,咬着罗旷远的裤脚。瓦兰久久地看着罗旷远,看着那只专注咬裤脚的小狗,瓦兰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不会离开这片野地、这座加油站了!
那小狗把目光挪了过来,低低地有些温柔地叫了两声,“汪汪、汪汪”,怀里的孩子也在这时候“哇”的一声哭了。
雨,一场夏天的雨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