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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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工地上的旗

穿过几条街道,他看到了村外的麦田。

这个早晨,他走得有些孤单,往年的这个日子他都是和堂子一起走的。朝身后看去,早晨的阳光里,他连自己的影子也没有找到。有一刻,他就那样瞅着眼前的麦田,甚至侧着耳朵听来自麦田间细微的风声,听着露水从麦叶上往下滴。朝远处看,是一簇簇朦胧的树,阳光在树顶上行走,金色的光线投到长满麦田的大地上。

跨过一截堤坝,看见了老沧河。他想起曾经和堂子把脚泡在河水里,堂子盯着鸟说,鸟多自由啊。他们的头顶是一群盘旋的飞鸟,河水里映着鸟的影子。他和堂子一起,看鸟在天空里越飞越远,他对堂子说,鸟看着咱兴许觉得咱自由哩。父亲给他讲过河边的怪鸟。父亲说,老河里有一种怪鸟,只有在夜深时才会出来,在河床上飞几个来回,低低地叫几声,就在那几个来回里,河里会凫出一群明亮的小水鸟,小水鸟落到水里时已经长齐翅膀,在水里凫,在河滩上飞,发出啾啾的鸣叫声。而那种怪鸟总看不到。每年都会有人在河边蹲点,藏在岸边的树林里、河滩上的野蒿丛里,等着,想看到怪鸟,可没有人看到过。沧河里的小鸟年年有,不知道哪些水鸟是从天上落下的。他和堂子寻找过怪鸟,当然也没有见到。父亲说,怪鸟不是一般人可以看到的。好像是昨天,父亲还对他说起过怪鸟,老人佝偻着腰,在院子里走路,手里的棍子点着地,说他年轻时也蹲过,一连蹲过几天几夜,可一辈子都没见过,希望沧河里的水多了,还会出现怪鸟,也许怪鸟会带着它的子孙来呢。他相信父亲的话,世上的很多传说其实都是存在的。也许有一天,老沧河水再多起来,就会见到怪鸟,见到怪鸟孵出的一群群小鸟。

看到沧河铁路桥,他加快了脚步。沧河桥下是一片开阔的水域,水丰沛起来,更有了河的样子。他想起和堂子曾经在这里看火车,哐哐当当的火车一眨眼就飞远了,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他们开始有了对远方的冲动。那年的暑假,他们第一次去了旗城,第一次看到了比县城大的城市,他们坐在大楼的台阶上,睁大眼睛看着,自卑,好奇,羡慕……他说,堂子,我们以后来旗城吧!堂子说,好啊,我们长大了来旗城发展。可是他们都没能来到旗城,每次来旗城都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今天的路都是原来和堂子一起走过的,每年离开村庄前,都会和堂子这样走一遭。他站着,看着铁轨上的一列火车,哐当哐当,眼泪被震了下来。

这几年他和堂子带出去的弟兄,在西州立住了脚跟。西州的工地都知道他们的工程队以及他们做的工程。老塘南街、老塘北街的很多弟兄一连几年都跟着他们出去。可是,今年他要一个人带兄弟们走了。他往回走,像每年一样,走之前去每一个工友的家里看看。往年是他和堂子分开走,今年是他一个人了。

回到西河桥,拐向老塘北街的路口时,他看到了正在建设的一家帘子厂的工地,看到了阳光下工地上的旗,堂子走时的情形再次在他的眼前浮现。堂子是夜里走的,那天是堂子40岁的生日,他喝了酒,酒后又独自去了工地,在夜色里望着脚手架,飘扬在工地上的旗像飘摇在村外的树,堂子看着看着竟看出了两行泪,想起喝酒前妻子给他打过来的电话,电话里妻子让儿子给他唱生日歌,堂子忽然想望一望老塘南街,望一望他们的老塘镇,望一望旗城。堂子就这样一个人爬上了楼顶,爬到正在建设的大楼的最高的脚手架上。堂子抓住手边的一杆旗,听见旗在夜风中的噗噗声,旗伸展着,风越刮越大,而且寒冷。堂子在两杆旗中间使劲寻找他们的老塘南街,他们的老塘镇,还有后来去过多次的旗城。堂子使劲地寻找着,进入他视线的是并不遥远的万家灯火,而是穿城而过的车辆,甚至是从某一个地方升腾而起的烟火,望到的是一个城市的繁华……那应该就是他们所在的西州,几年来,他们一直都在西州,盖了几十栋楼、几个小区。有一次他和几个工友路过他们建过的小区,想再走进去看看,保安把他们挡在了门外。他们跟保安说,这是我们建筑的小区,他们指指那些高楼,说这些楼都是我们一层层垒上去的,一点点垒了这么高。保安说,可你们没有在这里买房,没有在这里住啊。保安说到了他们的痛处,他们都沉默了。他们是没有在这里买房,没有在这里住,他们只是城市的过客,是飞过城市的鸟;他们在这里建房只是为了挣钱把家里的房子盖得好一些,让孩子更好地上学……那一天,堂子对保安说,你做得对,不过你要知道,是我们先建好小区,你才能在这里当保安的。他们起身离开,走出一截路了,保安撵了过来,说,大哥,要不你们进去看看吧,我相信你们,其实我和你们一样,以前也是给人家盖房子的,年龄大了才改行当保安的。

堂子在楼顶上轻轻地唱: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堂子唱着,还唱了很多歌——《故乡的云》《流浪歌》《一剪梅》《千里之外》……这些歌堂子都能哼出个调子,他都在手机里存着,在异乡的夜晚里一首首听。他也和堂子一起去过歌厅,请那些老板唱歌。手机里存着的还有家乡戏、家乡梆子,出来打工的兄弟们没有电视看,夜里躺在通铺上就用手机听戏、听歌。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淌出的泪水。

不知道为什么,堂子哭了,在他40岁生日这天,站在异乡的脚手架上,眼泪滂沱,那些漂泊的日子就这样挥洒了……刚才儿子给他唱的生日歌还响在耳边。后来,堂子下楼了,他顺着脚手架上的安全道,顺着那一杆杆旗往下走,顺利下来了。堂子打车去了城区,看到了大街上的繁华,正如在大楼上望到的一样,堂子在大街上找着了他刚才望到的地方,他们建的小区、建的大楼,正是这些楼遮挡了他的视线。堂子又见到了那个保安,保安一见堂子就和他打招呼,说,兄弟,你是又过来看自己建过的小区吗?进去吧,随便看,看够了再出来。堂子没有进去,他只是在大门口站了站,看见小区里已经绿树成荫,一盏盏灯在每个窗口温暖地亮着。

堂子就是那天晚上走的。他又一次回到工地,看着夜风中、灯光中的旗,他很失望,为什么没有看到老塘南街,盖这么高的楼还是看不到自己的村庄。堂子又倔强地上了脚手架,又一次透过大楼的缝隙寻觅着,朝远处望。可堂子还是失望了,他看到的还是万家灯火,那些鸟窝样稠密的楼群遮挡了他的目光。堂子久久地看着那些旗,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看到了老塘镇、老塘南街、沧河桥、旗城,他的胸口一阵绞痛,然后躺在了工地上……

第二天夜里,堂子的老婆丹妮赶到了工地。丹妮在工地上呜呜地哭,看着堂子出事的地方,工地上的旗在夜色里飘。她的哭声一直停不下来,像奔跑的火车。大家都不敢拦她,只有陪着她哭。呜呜的哭声像开闸的洪水,在工地上泛滥。丹妮一边哭一边揪着堂子的好兄弟——他,你是怎样把堂子带出来的,你还给我,你还我堂子。他任她抓,任她推搡着,任她把自己拖得踉跄。他不说话,不退却,他退却不了,也推脱不了。堂子生日这天是他陪堂子喝酒的,虽然后来堂子上脚手架、上楼顶时他已经离开了,他并不知道。他心里也像刀子割一样,他跟着丹妮,丹妮哭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兄弟们都跟在丹妮的身后,整个工地充满了一个女人的哭声,机器声都停了下来。丹妮朝着工地上的旗哭,哭着哭着,她看见工地上的旗都停下了,都静静地看着她哭。她抓住她身边的一杆旗,搂着旗杆,说,这工地上再也没有我家堂子了,我家堂子再也看不到这些旗了,他对我说他最喜欢这工地上的旗,每次回到工地远远地先看到的就是工地上的旗,可堂子你是个傻瓜,你怎么可能望到老塘南街啊。就是这些话提醒了他,他望望工地上的旗,脚手架上和楼顶上的旗,各种颜色的旗,此刻都静止不动,都看着丹妮哭诉,仿佛懂丹妮的心思。她面前的一杆旗慢慢地往下降,降到了半旗。

他朝工地上的经理部走去,他要找经理,要让工地上的旗都降半旗,向堂子致哀。堂子是工地上的骨干,堂子不但每年和他一起带着兄弟们出来,还看图纸、搞设计,这些都是堂子自学的。他迈开大步往前走,工友们跟过来,他说我们找经理、找老板,让他下令让工地上的旗都降下来,为堂子降半旗。不但为堂子降半旗,还要为堂子放哀乐。

他们找到了老板,老板死活不答应,一时间陷入僵局。老板几乎反过来求他们,说,你们想想,兄弟们,咱是个小工地,咱不是国家机关,不是大使馆,不是……旗,不是随便可以降的。问题是,降半旗也没有用。你们为我想想,求你们理解我,偌大的一个工地,咱得图个吉利,谁也不想让堂子这么好的兄弟出事,可工程还要干下去。其他什么事都好说,堂子的孩子不是还小吗?我多出些钱。我喜欢堂子,我也不想让他出事啊,这么多年,我靠的就是能吃苦的农民工,我理解你们,背井离乡的不容易……老板说着说着哭了,哭得哇哇响,头抵在桌案上,眼泪从桌面上溢出来,眼像烧炭一样红。大家知道老板是为堂子哭,老板最初守在堂子身边时就这样哭过,老板喜欢堂子和大家喜欢堂子一样。后来降旗的事没再说,他们觉得老板说得有道理,老板平时对他们够仗义了。

他走着。

每年走之前,他和堂子都要分别去打工的兄弟们家走一遍,看看各家还有没有要处理的事。没有了堂子,他要走更多的人家,把去年和堂子分开走访的人家都走了。他先去的是老塘北街,其实老塘北街和老塘南街房子都连成一体了。他在心里数着老塘北街的人,大部分人的家他都去过。

他先去了户银家。户银正在喂鸽子,看他进来,户银喂鸽子的手停了下来,户银的老婆从屋里递过来一杯水,那些被惊动的鸽子又飞回来砰砰地啄食。哥,我不想去了。户银说完低着头。他看着户银,不说话,等户银继续把话说完。那些鸽子看着户银,户银又朝它们撒下几把玉米,那些金黄的玉米粒在地上跳动,一颗一颗,跳几下又稳下来。户银说,哥,我想干回我的老本行——卖豆腐,春天庙会多,也不少挣。

他看到户银的老婆跛着一条腿从屋里出来,似乎跛得更加厉害了。他想起户银每年都曾有过犹豫,每年都担心老婆独自在家不方便。户银说,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在家,她不容易!这一次,户银好像下定了决心。户银说,立文哥,我本来想去找你说的,我也不想离开你,离开我们那些兄弟,离开我们的工友队。户银又一把一把地朝鸽子撒食儿,那些玉米粒从他的手里划出一道道弧线,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鸽子在院子里叫起来。户银的老婆扶着门框,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户银说,立文哥,我不再犹豫了!你多保重,让兄弟们多保重。临出门,户银说,有时间我还可以多去地里看看堂子。

接着去的几家,他们的包裹都已经备好了。

从这几家出来,他去了牟敏的理发店。每一次离开老塘南街前他都要在村里的理发店里理个发,刮一刮脸,躺在小理发椅上听一听沙沙的刀子声,让村庄里的水再流过脸颊,淌过自己的发梢。牟敏的男人芒子,这几年一直都跟着他出去。这一次,牟敏正理发的手不动了,停下来,牟敏说,哥,我想和你说一件事。说啊,他催促着。理过的半拉头映在镜子里,膀子上落满了剪下的碎发。牟敏说,哥,我不想让芒子出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可以啊。他说,我尊重你们的意见,如果有事,在家也能找到活儿干,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呢。

不是,芒子他也不舍得不跟你出去。可是,哥,我是考虑我们该再要一个孩子了,你看,老大都上小学了……

嗯。

他不在家,我们怎么要啊。

他想起牟敏曾经去工地上找过芒子,几个兄弟给芒子腾地方,可是一直没有听芒子说老婆再怀上的消息。

哥,不好意思啊。牟敏低下头,脸有些红,有些羞涩。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大事啊。

牟敏的手还是停着,有干脆把话说完再接着理发的意思。牟敏说,我想好了,他有划玻璃、安玻璃的手艺,就让他在家开一个玻璃店,也可以上门安装玻璃。或者等我怀上了还让他出去,还跟着你。牟敏说,哥,你在外边一定要保重!多保重!牟敏的手又动起来,剪子嚓嚓地剪着。

立文笑笑,那你们要抓紧啊。

离开理发店,他去了马山家。马山家的那条胡同是他每年一定要去的,那里除了马山家,还有东子家。这次一进马山家的胡同,就看到留在门框上的白纸,他心一动,想起马山的母亲是年前突然不在的,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在工地上,马山回家奔丧,他开车把马山送到了车站,给马山买了车票并塞了两千块钱,算是一点儿心意。他知道马山家难,马山的老婆前几年得了脑瘫,走路一瘸一拐的,两个儿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原来家里有母亲帮着操持,可是现在母亲不在了,这个家该怎么办?他推开院门,看到马山的老婆正手扶着屋门,看他走过来,喊道,马……马山……

马山从屋里闪出来,瘦瘦的,手里夹着烟,赶忙拽过来一把凳子让他坐。他没有坐,看着马山,说,这……你还能出去吗?马山有些吞吞吐吐,但还是说,能,能,我包裹都打好了。他看见了竖在床头的包裹,心里咯噔一下,说,嫂子这情况,你出得去?马山吸了一口烟,说,没事,她还能照顾自己,她妹妹不是一个村的吗,有事她会过来。他没有说话,坐下来,接过马山递过来的一根烟,不吸烟的他竟然点着了。吸了几口,声音低低地说,你不要出去了,嫂子这样,我不忍心,你就在附近找些活儿干吧。马山吃惊地看着他,你……你不是嫌我麻烦,怕我中间要回来吧?他摇摇头。马山喷出一口烟雾,说,立文,我懂你的意思,我有手艺,在家也能找到活儿干……可在家……在家干活儿挣得少,再说,我这几年每年都跟着你,和兄弟们在一起……他把半截烟捏灭了,火星在炉子里滚动。他说,我是郑重地跟你说这话的,你别去了,你看看嫂子,你还是守在嫂子身边比较好。他看着马山瘦瘦的身子,他听见了抽泣声,抬起头,看见马山老婆倚着屋门,眼里闪着泪花。马山结巴起来,对着老婆喊,你……你哭什么?我,我这不是还没走吗?他拉住马山,一瞬间就决定了,他对马山说,你在家吧,不要嫌在家挣得少,我每月再给你补贴一千块钱,你守在嫂子身边吧。马山撵出来,说,我不……我不要。他说,你守好嫂子,让孩子们安心学习,钱算我帮助俩侄儿的。等嫂子好了,你还跟着我……

起了风,凉凉的。他看着胡同外的大街,想起他坐在沧河边想的那个问题,这些打工者年龄大了怎么办?将来打工的活儿越来越少了怎么办?他眼前仿佛飘动起村外那个工地上的旗,那是一个和他一样长期在外打工的人得到了一个信息,办起的一个厂。这个工地上的旗提醒了他,要留心,为年年和自己出去的兄弟们在自己的家乡找一条路,让马山他们能在家附近找一份活儿干……

该去见见丹妮了。他望着堂子家的大门,一个孩子探出头来,大大的眼睛朝街上看。丹妮开了个裁缝铺,在家里加工服装,堂子出事后丹妮把自己封闭了,哪里也不去。他曾经对丹妮说,丹妮,你如果要在城里买房,在城里做生意,有困难就跟我说。丹妮说,为什么要去城里,为什么要去城里做生意?城里真有那么好吗?哥,你知道,我不想看见那些楼,不想看到那些工地。我有手艺,她伸出一双细长的手,长期捉剪子,指缝间结了茧子。他说到孩子上学的事,说如果孩子要进城上学,他来想办法。她摇摇头,说,我不想这么早就送他们到城里去,我不想跟风,把村里的学校都走空了。我们不都是在村里、镇里上的学吗?

见他进来,丹妮从缝纫机旁站起来。丹妮接了一批加工马甲的活儿,几个女人正和她一起干,缝纫机咯噔咯噔响,屋里摞满了布料和做好的马甲。他站着,看着丹妮,说,资金够吗?丹妮点点头,你放心。他说,如果周转紧张,你一定要跟我说。丹妮说,周转开了,对方的钱会及时返过来。他说,明天我和兄弟们又要出去了。丹妮转过身,好像早有准备似的,掂过来一个大包,说,立文哥,这是我给弟兄们做的马甲,一人一件,你带给他们。他掂着,沉甸甸的。他低下了头,听见丹妮说,保重!和兄弟们保重!

一定要来看看堂子的。

在无边的麦田中,他看到了堂子的墓地,夕阳落在麦垄间,花圈上风干的纸花旋转着。他站在堂子的墓前,开始和堂子聊:堂子,今天我去他们家了,我走了一天,一家一家的都去了;去了老沧河,去了我们常去的地方,去了……他絮叨着,暮色降临,风簌簌地吹,传播着残冬的寒气。他从身上掏出一杆旗,一杆早准备好的小旗,小旗舒展开,在风中拂动。他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插在堂子的墓前,然后,曲着身,将旗的上半部分慢慢降下来。在离开家、离开老塘镇、离开老塘南街前,在老塘南街的夕阳里,在一个即将再次离开家乡的黄昏,他终于完成了为堂子降半旗的愿望。

听见噗嗒噗嗒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看见户银、根子、马山……他们朝地里走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擎着一杆小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