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数日后,吴郡。
吴郡采访使李希言办完公务归家,却听总管来报家里来了贵客,正在偏厅等候。
李希言略一问询,总管道那贵客自称来自灵武,身上带着皇室信物却不曾表露身份,只说有要事与他相商。
李希言将脑中人物过滤一遍仍是没个头绪,只得整肃衣冠去偏厅相见。
待他见着正在偏厅笼手观花的身影时,不由大为吃惊。
“高大人!”
那人转头,正是数月前秘密投奔灵武的现任谏议大夫高适。
高适微微一笑:“李大人,许久不见了。”
昔日高适在江南为官却因身后无人而一直不得重用,李希言身为地方大员也对他不甚看重,怎知永王下江南时他破釜沉舟逃去灵武,竟不知使了何等手段成了新皇面前的红人——
李希言心下感慨,只觉得高适的笑容有些刺目。
二人入座寒暄片刻,李希言终是耐不住问道:“高大人秘密前来,不知是有何要务?”
高适拈须一笑不做应答,李希言忙挥手让侍从尽数离去。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高适方才自袖中取出一卷精致丝帛。
“圣上手谕,有一要务要交于李大人。”
李希言大惊,连忙下拜接旨。
“这……”
他将丝帛上的字迹来回看了数遍,不由面露难色望向高适。
那手谕上说得分明,竟是要他以吴郡采访使的名义向正在东巡的永王发布讨逆檄文,并联络江西官员抗击永王的“谋逆之举”。
高适笑言:“李大人可有疑虑?”
“下官不敢。”李希言收起圣谕,纠结道,“只是下官仅为吴郡采访使,所辖不过一郡,手中除却五千城防兵外再无军权,如今永王先锋军与吴郡仅一江之隔,这檄文一出,若永王震怒之下发兵吴郡,岂不是要生灵涂炭?”
高适略一点头:“李大人所言甚是,然而陛下与建宁王早已有了万全之策,李大人只管依计行事——”
“这……下官洗耳恭听。”
“建宁王不日便至江南……”
李希言听着高适将李倓的计策一一道来,忍不住连连点头。
“建宁王果真韬略过人,令人佩服。”采访使摸了摸短须连连赞叹,一颗悬着的心终归是落了回去。
高适呵呵笑道:“如此待叛乱平定,李大人便是一大功臣,他日圣上面前,自然少不了大人的功劳。”
“有劳高大人美言。”
“哪里哪里。”
岁末天寒,广陵城外驻军大营却是一派忙碌景象。
永王中军大营背靠广陵城沿江而驻,李玚身为主帅日日都在营地里巡查整顿做着东进丹阳的准备,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倒是有好些天都没见着永王了。
先锋军进驻广陵城不久,永王便将他连同屈焰阳一道踢去了军营让他好好“锻炼锻炼”,自己却带着几个心腹谋臣留在了城中应对文政交涉及情报之事,李玚闹了几回也没让他改变主意,只得憋着气日日在长江边吹着冷风号令三军。
这日好不容易得了半日空闲,他便打马回了广陵城中永王暂居的别院。
江南的屋舍大多风格娟秀,这别院虽不显豪富却颇为广阔,梁柱门廊间处处透着精致,李玚转过前厅便见着永王正在院中为白梅剪枝,冬日里和煦的阳光在他银白长发和金羽大氅上缓缓流淌,远远瞧去竟好似天上谪仙一般。
李玚愣愣看了半晌,方才喊道:“父王!”
永王回过头看到是他,微微一笑便放了剪子。
“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李玚笑道:“天天在那儿烦得很,就过来歇会儿,看看父王在干吗。”
他今年也才不满十九,往日虽说也练兵习武不曾懈怠,到底是在自己的地界上养尊处优时时有人照拂,如今日这般带着大军真刀真枪地出门打仗毕竟也是破天荒头一遭,种种未曾想过遇过的困难麻烦也是多得将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了。
永王点了点头:“你是主帅,不可离开营地太久。军队整备不是父王强项,若有什么难处,多向韦子春和三位将军请教。”
李玚摸了摸鼻子悻悻道:“我让屈焰阳看着,没事的。”
永王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摸了摸他头顶。
“都长这么高了。”
“……”李玚一愣,颇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嘟囔道,“那当然,儿臣都要十九了……”
永王微微一笑,拉着他的手往院内深处走去。
“这几日梅花开得不错,陪父王散散步吧。顺便说一说军中情形,父王或可为你参详一二。”
“好……”
冬阳暖融,庭院亦是清香幽雅,李玚跟着永王慢慢在石子小道上踱着步,一面说着近日的情形,军队整备、新兵操练、粮草供给,桩桩件件多不胜数,直说得他唇舌发干也没说完。
永王便领着他在院内亭中小坐,听着他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满满当当的工作,又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各种层出不穷却不能为外人道的烦恼。
长江边上冷得要命,每日早起时都被江风吹得脸上发麻;新调来的当地兵卒不通号令,训练时总是要出岔子;军营里的伙夫手艺不行,给他开小灶做的饭食都难吃得要死;新来的粮草官是个暴脾气,天天为了口粮分配跟军官们吵架……
永王听得发笑,看着他一张小脸皱成苦瓜,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却是灿然若星。
世人皆道襄阳王李玚骄奢跋扈霸道独行,可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分明就还只是个幼稚的小孩子而已。
李玚说得正起劲,见着他这笑容不禁半口气哽在喉咙里:“父王你笑什么……”
“无事,你接着说。”
永王细细看着李玚英姿焕发的面孔,他知道自己天性便有几分凉薄,也从来都不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可此时见着这血脉相连的亲子不觉间已经长到了这般年岁,竟也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感慨。
一叙半晌,话题渐渐便扩大到了整个东巡乃至北上的议程,灵武朝廷的反响,盛、丰二王的动作,江南大员的态度,桩桩件件皆是纷繁复杂,李玚向来不喜这些弯绕,却也耐着性子听永王一一评说,他看着父亲认真而温和的面孔,听着他娓娓道来的沉稳嗓音,一时竟是痴了。
永王从来洒脱淡漠,年轻时便四处游历不顾府中事,莫说早逝的萧王妃,对他这个长子也是从来不甚亲厚,可自打他那日跪在永王面前决然地说出叛逆之意,永王却似是变了个人般事事都依着他折腾,如今日这般的相处,竟是有生以来父子二人最为融洽温馨的时光了。
是终于体会到了无法割裂的血脉亲缘,亦或是察觉到了他无言的君臣之意呢?
永王的心思他从来都不曾摸清,左右无法也只能故意无视了那些细微的忐忑和猜测。只要父王还站在他的身侧,别的……他也不再贪求。
李玚的神色变了又变,咬了咬唇。
“怎么?”
永王将他拉过来:“累了?”
“……没有。”
永王拍了拍他有些僵硬的背脊:“时辰也不早了,呆会儿用了晚膳,今夜就住这里吧。”
“……好。”
李玚闷闷应了声,把脸蹭了几蹭,埋进了永王披风的厚重毛领里。
偶尔吹过的冬风颇觉寒冷,这一方毛皮倒是温暖得很,捂得他脸上都有点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