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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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书令李先其夜半时分被传召入行宫,惶惶然立于君前,看着御案一侧小几上摊开的空白圣旨不知所措。

“李爱卿,为朕拟旨吧。”肃宗伸手一指案台,便有小黄门为李先其递上了笔墨,示意他入座。

“陛下,这……”李先其下意识接过,心下实在惊异非常,颁旨须由三省商议奏请,手续颇为繁琐,可肃宗今日这架势,却好似要当即乾纲独断了。

他偷偷瞄了眼御案后的帝王,终是轻轻提着衣摆坐了下去。

肃宗闭目思索片刻,缓缓开口:

“……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不可倒置……今诏颍川太守来瑱任淮南西道节度使,谏议大夫高适为淮南节度使,吏部尚书韦陟为江东节度使,即刻赴任江南,抗击叛军……永王谋逆,天下共诛!”

最后一字落笔,中书令已是汗湿重衣。

他身居朝堂,自然知晓二帝之争自永王下江南之时便已势同水火,只是碍着北方尚在战乱,故而双方都还顾着几分情面,可肃宗此刻如此雷霆之举,莫不是永王已经过了江东?

可来瑱身为唐军主帅,此刻正在河南前线抗击安史叛军主力,若是将他诏去江南……

李先其执笔的手指剧颤,唇齿张合却是难以开口。

却忽听殿外珠链纷乱脆响,一声“父皇不可”铿锵传来。

李先其一惊,回头一看竟是建宁王李倓。他下意识舒了口气,莫名心安了几分。

那身披大袖长衫的青年健步走至近前,向着肃宗行了个礼。

玉面长眉,点漆星目,似笑非笑菱角薄唇——还是那副游刃有余,高深莫测的模样。

建宁王月前在宫中与肃宗及张皇后一场冲突,随后竟擅自领兵回援太原,虽是与郭子仪联手成功逼退了敌军,堪称大功一件,却仍是被震怒的肃宗出动禁军给押解回了灵武,就此关在王府别院不问世事。

今日却不知他从哪里得了消息,竟能半夜时分径直来到行宫。

李先其略一思揣,放了纸笔拱手告退。

肃宗挥手让随侍的太监也尽数离去,房门吱呀一声,徒留满室沉寂。

“倓儿。”君王看着英姿卓然的儿子,颇为烦闷地皱起了眉头,“不好好在别院反省,何故擅自到宫中来?”

“父皇明鉴。”李倓自顾自走到几案边,瞟了眼墨迹未干的圣旨,“儿臣听闻天使归来,江南似有不利。”

肃宗冷哼一声:“倓儿当真耳聪目明。”

李倓淡淡一笑,对肃宗的怒意泰然处之。

“儿臣身为皇子,自当替父皇心怀天下事,眼下西北前线与叛军的交战正当紧急,安史军中又有内乱之象,只需再撑数月便可一举将之攻破,若此时分兵南下,恐两京难复,反助安贼直入中原。父皇何故因一时之怒误了战机?”

肃宗双眉紧锁,沉声道:“那倓儿认为该当如何?莫非就看着李璘打着平乱旗号一路杀到灵武?”

李倓笑道:“儿臣有计可平乱,今日特来请命南下。”

“哦?”

肃宗颇有些意外,他抬眼看去,李倓深邃面孔在摇曳烛火下显得有些暧昧难明。

李倓幼时跟着文华郡主李泌去了吐蕃,数年后李泌身死异乡,李倓回来之后便像是换了个人般叫人捉摸不透,这许多年来,且不说皇室种种恩怨里都隐约有着他的影子,前时他上殿请命去太原,竟然当着他的面对张皇后不敬——

“建宁王似有反心——”

李辅国曾言李倓欲加害广平王而夺太子位,兄弟阋墙,这恰恰是他最不能容忍之事。

李倓从太原回来时便交了兵权闭门不出,却好似对朝堂之事桩桩件件都了如指掌。

肃宗眯起眼睛认真审视着李倓英挺的面孔,恍然间却好似在那飞扬的眉眼里看到了昔日的李璘。

——李倓年少时与同样身在东宫的李璘颇有交往,两人虽说差了一辈却年岁相仿,也曾有那么一段同榻抵足,把酒言欢的轻狂岁月。只是后来李璘开府封王,这才渐渐没了来往。

肃宗心下一阵恍惚,沉顿半晌方才淡然道:“倓儿有何计?”

“父王容禀……”

烛光熹微,年长的君王靠在坐榻上,静静听着李倓将成竹之策一一道来。

待到李倓话毕,肃宗尚有几分意犹未尽之感。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李倓恭顺谦卑无可挑剔的姿态,心里说不出的纷乱。

李倓因着文华郡主之事一直都对皇室心怀愤懑,这些年建宁王的才智名望越发出众,也积聚了不少拥护他的朝堂势力,而最让肃宗感到不安的,是这个儿子总好似隐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叫他难以捉摸,更无法把控——

这对父亲和帝王来说,都是深为忌惮之事。

可如今时局翻覆,外敌内乱已然到了水火关头,李倓的计策实在是太过完美的解决之法,若是一切顺遂,天下大乱的局面即刻可解,这对灵武岌岌可危的处境来说,实在是叫人难以拒绝。

肃宗思索片刻,道:“那来瑱就不必去了,让高适与韦陟先行出发,倓儿你带三千轻骑暗中跟随,到了江南便依计行事吧。”

“父皇。”李倓摇头道,“来瑱还是要去,不但要去,而且要声势浩大率军南下。”

“何意?”

“父皇明里颁旨令他三人领河南先锋军下江南平永王叛并广告天下,但来瑱只需带兵南出睢阳便自西迂回——如此江南计成,又可麻痹盘踞两京及河北的安史叛军,让来瑱同正在洛阳外驻军的郭子仪两方夹击,便可一举拿下二地。”

“……”

肃宗沉思半晌:“倓儿所计甚为周全……明日便让中书省照此拟诏。”又对着李倓挥了挥手,“朕累了,倓儿退下吧。”

李倓浅浅一笑,出了殿门。

待建宁王离开行宫已是四更,匆匆赶来的新朝宰相李辅国由小黄门领进了灯火明亮的御书房。

“陛下。”李辅国伏地参拜,却未得肃宗如往日般亲自扶他起身。

年迈却矍铄的宰相一双精明小眼咕噜一转,起身故意道:“陛下深夜召老臣前来,不知是何要事?”

肃宗面无表情道:“建宁王将下江南。”

“这……”李辅国眉头一跳,“建宁王与陛下素来有嫌,此番回灵武也是迫于无奈,如若他下江南反而与永王相投……”

肃宗转头看了他一眼。

李辅国诺诺道:“老臣失言……”

“即便倓儿真有这等野心,但李璘欲造反夺位他们便是敌人,倓儿不会帮他。”

李辅国看着肃宗紧抿的嘴角,察言观色道:“只是永王若败,江南群龙无首,若建宁王接管了永王势力……”

“派探子跟紧他。若有异动,时时来报。”肃宗摩挲着软榻扶手上精致的雕花,沉声道,“另外让啖廷瑶再去江西给皇甫侁传旨,一旦平叛成功,所有永王军队皆由他接管,立即护送建宁王回灵武。”

“是,老臣这就去办。”

李倓回了王府别院,便叫来了长史吩咐准备南下的行程。

那位李姓长史是李倓多年的家臣,听他说完今日之事不觉有些担忧。

“王爷,如今江南是陛下和太上皇在争斗,陛下本就对王爷在太原那事儿颇有怨言,王爷不如安分守在灵武待陛下气消,为何非要去蹚这趟浑水不可?”

“李叔,”李倓看着侍奉了自己十数年的老臣,温言道,“二帝相争,灵武新朝本就不稳,李辅国把持朝政一手遮天,张皇后宠冠后宫,欲使几位皇子相阋而重立太子,我去太原前便与这二人撕破脸结了仇,父皇本就对我有疑,如今我被囚灵武身边无人可倚,若是留在此地,迟早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抽身去江南,反倒有一线生机。”

“……”

长史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王爷既然这么说,想必已是有了计较,老臣这便去准备。王爷……务必保重。”

“多谢。”

待长史离去,李倓叫了声:“十三。”

便见房梁上轻飘飘落下来一个身影,跪在了李倓身前。

“主上。”

“立刻去联系江南商会会长周墨,就说本王不日将下江南平永王之乱,希望他能助本王一臂之力。”

那暗卫听了这话颇为犹豫:“主上,九天中其余几人一直都暗中动作想废了您的钧天君之位,周墨恐怕不会见您。”

“是。”李倓淡淡笑道,“他们是想废了我再扶持永王李璘取而代之……可惜永王这一起事,怕是连他们自己也乱了阵脚,如今天下局势岌岌可危,他们也不得不与我合作。告诉周墨,不论对九天还是大唐建宁王,永王谋逆都是不愿见到之事,他们若还想平复天下那便与本王再联手一次,待外患安定之后,我们再做较量。”

“是!”

五更鼓过,正是夜色最为深沉之时。李倓静静坐在房中,思索着江南之事。

自从姐姐身死吐蕃,他接下钧天君之位,从冒充剑神挑拨南诏造反到一手策划九天之乱扳倒剑圣,为了实现颠覆李唐的鸿愿他已经努力了数十年,却总是功亏一篑,大业难成。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手中缺了兵权,只能事事设计依托他人成事,可天数有异人心难测,但凡有一环出了差错,便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他这一生,当真是天不垂怜。

建宁王无兵无权孤家寡人,可永王下江南时却是从玄宗手里领了四道节度使的兵符,加上其子李玚手里的龙图私兵,总数不下十五万之众。

如果这次能乘机接收永王兵权,他便可放手一搏,再也无需小心谨慎去借他人之力……一想到永王,他不由也生出了几分感慨。

南诏之后李复便察觉了他的野心,连同九天其余几人欲扶植永王取代他,可永王竟是比他还要心急,下江南不过数月便要反了。这等行事,实在与他记忆中那位沉稳内敛,智谋出众的十六叔相去甚远。

数十年不见,竟不想他们叔侄二人会各自走到如此局面。

李倓禁不住浅浅嗤笑了声,伸手拨弄着快要燃尽的烛火,浅浅红光灼亮了建宁王幽深如海的双眼。

若是这回能再设计九天与永王斗个两败俱伤,倒是更省了他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