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数日之后,永王突然将李玚召回了广陵城中。
李玚知道永王身在广陵却时时关注着灵武的动向,这般紧急地将他叫回去,必定是朝廷有了大动作。
广陵驻军这大半月下来已经训练得有模有样,他可是迫不及待想要上战场一试身手了。
“父王,出了何事?”
内院厅堂内除了永王还站着李台卿和韦子春,李玚看到永王身前的桌上摆的一摞文书谍报就知有戏,刚一入座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永王道:“方才探子来报,高适和啖廷瑶都来了江南,高适去了李希言处,啖廷瑶却是去了皇甫侁府上,至今未出。”
李台卿疑道:“他们两人定是受了肃宗的命令前来游说江南大员,皇甫侁是江西采访使,必然是肃宗争取的目标,可李希言一个小小的吴郡采访使,为何却是高适去与他接洽?”
“高适身上一定有李亨的密令,这些时日江南守军的声势如此浩大,朝廷终究是坐不住了。”永王敲了敲桌上的情报,“若本王猜得不错,李希言该是灵武选中的马前卒,就是不知他要使出何般手段来激我们出手。”
“那不是正好!”李玚一听却很是高兴,“父王总说时机未到不好发兵,现在他们既然主动要来送个理由让我们出手,那儿臣便带着三军杀出江南北上,省得驻军日日徒费粮草!”
两名要臣听得他这番豪言壮语皆是忍不住失笑,韦子春却仍是尽职地出言提醒道:“小王爷慎言,如今江南皆知永王殿下北上是为了平叛,三军中也不乏一心为朝廷尽忠的将士,在大军入河南与盛王、丰王谈妥之前,不可妄行。”
“那两个饭桶有什么好谈的,抓起来打一顿他们就软了。”李玚不屑嗤笑,他这两个便宜王叔在京城时就毫无建树,倒是风月场上的常客,销金窟里的好手,他住在长安城时就知晓这两个甩手王爷不少黑料,这番玄宗手里无人竟然派他俩出任压阵,可不就是等在路上给他们送补给的傻子——
两名谋士听得哑口无言,只得回头去看永王。
“……那是你王叔。”永王额上青筋一跳,“大业未成,更当谨言慎行。”
李玚翻了个白眼:“知道了知道了。”
韦子春只得打个哈哈:“到时盛、丰二王那边臣自当安排妥当,定不叫小王爷烦恼。”
韦子春出身洛阳大族,又是两京名士交游甚广,他于政务不算精通,外交方面倒是一把好手,他与永王相识甚久,随永王下了江南与主抓内政的李台卿一道配合,竟也在短短数月内将混乱不堪的四道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而这回劝服永王举旗,他亦是功不可没,因而李玚再怎么目中无人,对这两人倒还是颇为尊重。
李玚也觉着自己似乎说了大话,耳根一红,清了清嗓子道:“那就有劳韦大人了。说正事儿吧,父王觉着肃宗会怎么做?”
“李亨如果开始行动那就一定已经想好了全盘的打算。”永王点了点桌上的地图,在长江上画了一条线,“河南正在战乱,河南道的唐军已经退守到了江北无力反扑淮南,我们一旦西进江西便可与盛王会合整兵直通山南道,如今两京正在同安史主力拉锯战决不敢贸然分兵,只需由南方绕行过便可联络上丰王直达灵武。李亨若是不想灵武被破,这一路上唯一的机会就是把我们封死在江南。”
三人看着他手指一路划过的路线,都不禁皱紧了眉头。
如若真如永王所言,李亨一旦行动便是破釜沉舟之举,他究竟要使出何种妙计运筹千里呢?
李台卿捋了捋短须,斟酌道:“如果真是这样,下江南的就决不会只有高适与啖廷瑶,即便江南几位采访使都归顺了灵武,那点守军也不足以与我军抗衡。”
“长江上游重镇已尽数被皇祖父的信臣占据,而江汉的几个大员——源侑、徐浩、庾光先,都已经摆明了站在了李亨那边,唯有江西皇甫侁尚碍于玄宗的任命尚未明确表态,然则他手中兵力不多,即便将他争取过去也于大局无甚益处……”李玚来回审视着地图上三道镇点,“若是就这么挑明了打一场,他李亨要如何守住江北大门……”
“讨逆。”韦子春突然开口。
“什么?”李玚一愣,永王与李台卿亦是转头去看他。
“事已至此,肃宗怕是也顾不上皇室颜面了。”韦子春沉声道,“李希言一个小小郡使,能替朝廷做的无非就是跳出来挑拨永王造反以乱我军心,再者,若是肃宗肯狠心断腕,放弃河南道抽调唐军南下,再联合江西守军也能凑足几万人,到时候只怕有一番苦战。更何况……这些是我们现在猜测到的情形,若是肃宗还有后手——又会是谁呢?”
之前永王军在江南大举招兵造船北上,就是吃定了北方安史叛乱正盛而灵武根基不稳,两朝帝王正暗中斗法,天下皆不敢妄论永王进军目的这层,可现在这局势一经细究,倒是突兀得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
“韦大人说得有理。”李玚和李台卿听他这么一说皆是眉头深锁,永王却似乎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无妨,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照计划做我们的事即可。”
韦子春不解地回首看他,却没得到回应。
李玚好似没察觉出永王话中不妥,略一想便笑道:“也是,几万大军又如何,地方守军本就是摆设,河南的唐军又不擅水战,本王还怕了他们不成。”
永王点头道:“既如此,这广陵城是不能再留了。玚儿,回军中做好准备,三日后东进丹阳扎营设防,两位大人继续密切监视江西动向,尤其是灵武来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父王放心,有龙图卫和三军在,便是李亨抽了灵武先锋军南下,儿臣也能杀他个片甲不留,一路打去灵武!”
永王责道:“不可如此自傲。”
李玚撇了撇嘴:“知道了知道了。”
永王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军务紧急,务必做好应对。”
四人又商议下诸多细节,末了李台卿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今日手下探子来报,跟着太白先生一道入军中的长歌门人似乎又有异动。”
“哦?”
李白自从入了永王门下便与之颇为投契,诗仙声名远扬,又与永王有旧交,故而军中上下对其皆是十分恭敬,连带他带在身边随侍的几名长歌门人也是颇为礼遇,但李台卿性子谨慎,一早便与永王通过气往李白身边安插了人手,果然自打入了广陵城,那几个门人中便有人不安分了起来。
“近日有一名长歌弟子频繁去城西一处酒肆饮酒奏曲,城门守备官也报说这几天进城的人里多了几个打眼的生面孔,不知是否与之有关。”
永王撑着额角想了会儿,问道:“那名长歌门人现在何处?”
“在别馆,与太白先生居在一处。”
“无碍,让探子跟紧那几个门人便是,若有异动,再报。”
“是。”李台卿拱手应了,李玚听得奇怪,问道:“一个长歌弟子而已,若是有异,何不直接将人拿了审问?为何只派人监视?”
永王摇了摇头:“本王倒是忘了跟你说了。此次举兵,长歌门亦是出了大力气,父皇在长江上游重镇接连替换官员,其中便有长歌一份功劳,现在江南的声论和大小官吏归顺也依仗了长歌门的名声,太白先生带着门人前来助阵,也足见诚心。若贸然拿人,怕是要落下话柄。”
“那为何……”
“长歌门内也不是铁板一块。”永王笑道,“长歌一门,多的是朝堂里被排挤走的旧臣,心向仕途的学子,面上一派淡然,水底下盘根错节的利益心思却是半点也不少的。此番起事不论成败都足以影响天下局势,有心之人自然早有打算,有人支持本王,难道就没人心向灵武吗?”
“原来如此……”
“既然是门内事,太白先生自会处理,只需将隐患挡在我军核心之外即可,别的无需多虑。”
“是。”
一番话毕,永王留了李玚在府上用晚膳,韦子春与李台卿二人便一同告了辞。
出行在外一切从简,两人现都住在城西一处别馆,马车载着两位永王重臣走过广陵城不甚宽敞的长街,二人坐在车上眼观鼻鼻观心,待下了车关起大门,方才抖抖衣裳,深深叹了口气。
“韦大人,”李台卿呷了口茶,脸上皱纹挤成了深深的沟壑,“当初小王爷在千岛湖如此动作,永王殿下也只是提点了他不可冒进,后来小王爷劝服他起事也未遇到一丝阻碍便成了。这一路行来看似顺畅,实则处处激流暗涌,以殿下的才智眼光,不可能看不明白我们的处境。可他却似乎并不十分在意这些威胁,甚至好几次都……”
他与韦子春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韦子春摸了摸下巴,吁道:“确实有些反常,永王殿下为人十分谨慎,不可能会故意无视这些忧患,莫不是他有别的什么打算,要留做后手?”
“有什么打算连你我都不可告知?何况看样子连小王爷也全然未得到过什么消息,这……”
“哎。”韦子春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三军已动,此事再无转圜。你我既是永王臣子,是非成败都已经绑在了一条船上,况且永王殿下自始至终都待你我不薄,不论他另有何种心思,尽力辅佐便是。”
“也只能如此了。”李台卿叹了口气,就着窗外寒风暮色咽下凉透的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