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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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红色地标

吊钟岭是凝定的寂静。很长一段时间,我找寻种种理由触及它,或许缺少某些发现,总看不透它出众的履痕。我不愿刻意包装它,使它失却本真进入公众视野。一切随缘。然则,一场偶然抑或必然的相遇,我觉悟到了它某个年头发生的某些事,植立起一种信念和精神的丰赡意向,这无形之中让我为之动容并自觉追远。

有关吊钟岭的故旧往事,奶奶讲过许多,我记得滚瓜烂熟。那年春上,一支队伍穿坑道,过土埂,行经枫林间、庵上边、社官前,日夜兼程,渡桃水河……

昨日已逝,青山依在。

吊钟岭作为信丰县的一个红色地标,隐逸在时光底部不动声色,定格于大山深处意味深长。我循着朝霞夕阳的容光,设法追寻它的内在本源。

那我就先从我最初的记忆开始触摸它吧。

据说,一个人十一二岁以前的记忆力最好,记住的东西往往永久不忘。我认同这个逻辑。譬如,我左小腿内侧的“狗牙齿”伤痕,是我六岁时被一只哺乳母狗咬了一口留下的。印象中,那年夏天的午后,我去屋场一人家,瞧见左门边“青龙”洞口躺着夹着尾巴的母狗,三只狗崽偎依在它胸前,我抱起一只小狗崽逗乐,谁知还未来得及抱稳,母狗便张开嘴用锋利的牙齿猛咬过来,我的小腿皮开肉绽血流不止,我大声哭叫。至亲大伯揉团卷烟丝,往我的伤口处一堵,又搓把喂猪的潲泥敷住烟丝。父亲带我去了大队卫生所,那时乡下根本没有狂犬疫苗和血清之类的药物,赤脚医生拿了一把钢镊子,夹着沾了酒精的棉团给我擦洗伤口,然后抓住我的手做皮试,过后父亲按住我的臀部,让医生注射了一针青霉素药水解决问题。

进入寒冬,家家户户几乎闭门不出。父亲在房间缝纫衣服,母亲在大厅纳鞋底,屋中烧了一盆通红的木炭火用来取暖,穿着开裆毛裤的我坐在矮凳子上,趁母亲不留意,整个人踩上火盆四方木架角上玩“过桥”,火盆往我重心这边倾斜,我顺势落进火盆兜里,火星四射的火屎炭黏着我的屁股烫烧。母亲一时惊慌,急忙端盆井水往我身上一泼,我屁股上红肿的水疱霎时脱下一大层皮。之后,发炎、化脓,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折磨了我整整一冬。奶奶花了最多时间陪护我。那段时日,奶奶每天都给我讲吊钟岭的“前世今生”,我听得入迷,竟然忘却了伤痛。

关于爷爷的生平,奶奶有时边干农活边自我呓语;有时望着天空、月亮、星星静静默念;有时坐在门槛上、靠在床板上阵阵唠叨;有时拍赶着蚊子、苍蝇发泄一通。总之,她反复地讲述,不断地叨念,年复一年,一直到她过世前还没完没了。

父亲呢,间或也趁着酒兴正浓时与母亲说吊钟岭,茶余饭后也少不了跟他人聊起我的祖辈在吊钟岭这样那样的经历。久而久之,“吊钟岭”像电流一样导入我的身体,我打出的每一声喷嚏,冥冥之中都牵涉到它,它刺激了我强烈的表达欲望以及深思。

起初,我从字面上理解吊钟岭,认为它应该跟吊钟花靠得近。后来,我访问了许多人,问他们吊钟岭长不长吊钟花,他们都摇头摆手。我不甘心,查阅了好些资料,吊钟花终究与它隔着十万八千里。周边山岭亦然。不过,传说那里的天籁之音穿山起落,越岭回荡,倒是跟钟铃浑然天成,这也挨上了“倒挂金钟”之名的边,于是有了“倒钟岭”的初始之名。在它硗塉的山脚下,树荫清源,莲花掩溪,某时出现了一座占地半亩的寺庙,当地人称为金莲山,院前吊一口喇叭形大铜钟,无形之中与“倒钟岭”产生了绝妙的呼应。对于押韵的“倒”和“吊”,分为上、中、下三堡的安西方言,说“吊”比“倒”顺口,自然“倒钟岭”就转化成“吊钟岭”。安西人叫金莲山不叫金莲山,上堡人叫它“庵上”,中、下堡人则叫它“庵高”。如此,庵的释义排除了“尼姑的住所”,毫无疑义是指“小庙宇”,“上”和“高”在安西土话中所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

远道的行人去吊钟岭,若从古陂、新田经金盆山大公桥山道进来,或沿安西桐梓岗翻上迳铁针寨小径过去,遇见知晓它的人问路,定会得到准确回答,抑或直观地补充一句,看见枫树林就快到了。

吊钟岭的枫树确实多得古怪,这种大众树种,眼睛一瞅就认得出来。沟壑两岸,依山傍岩,漫山生长的红黄两种枫树,高高低低丛生,枝柯交错,或伸手可触,或直耸云天,亦掩亦覆,若映若影。平常的日子,枫树沐浴着阳光、吮吸着泥土的新鲜气息,色彩随着季节变换,相互感应,也相互传染。春夏的时候,满山浅绿、墨绿、深绿……郁郁葱葱。秋冬时节,山上先是绿里泛出浅红或嫩黄,后来便万山红遍,半山瑟瑟,一山如洗,如画家手中的调色板用完了颜料……这边透到梧桐岗下,那边透到黄山坑,而离开庵上的山头地角,沿途都难见到枫树繁茂的影子。

枫树与庵上,像一组贴在吊钟岭的标记,给人留下的印象大抵是深刻的。远去广东梅州、福建长汀挑肩担谋生计的,就近进山砍柴割草打猎的,相向而行赴圩(东面石背圩、西面安西圩)游荡的,无论有求也好无事也罢,都会主动进庵上,行个“打声招呼报个到”的礼节,这里头囊括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世态与爱恨情仇。

吊钟岭何时开始有人踽踽而行?是诗经年代、唐诗盛时,还是宋词岁月?没人知道。民间这样流传,不知具体时日,不谙因何缘由,不晓是甚战事,有位将军率着十几里路长的队伍,半夜行进吊钟岭山道,月黑树高,人影绰绰,战马萧萧,将军传令就地宿营休憩,天微亮起兵继续征程,一路太平无事。后来,一个扎过营的山头被叫作海螺寨,这方圆十几里地盘传下了“太平”的吉祥村名。时光久远,史事难考,“太平”护佑下的村人却真切地辈辈繁衍。

某年初秋,我的爷爷带着奶奶从会昌辗转来到庵上落脚。他们扑朔迷离的经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促使我拨云开雾,追寻到底。

庵上路旁拐弯处的那棵大枫树,主干粗壮如桶,枝条弯扭有形,释透出百样亲昵。它有多大年纪?父亲说他小时看见它就是那个样子。枫树前堆砌了土砖和青瓦,瓦面挂了红布,造型像简陋的房屋壳子,这是被赣南客家人敬称的“社官”。先前,走过路过的人遇见“社官”,都要停歇一番拜三拜,祝愿自己一路平安顺利。我见到这棵“社官”树时,它只剩下一处腐朽的枯干树墩,边上新生了一棵小枫树,有些细青的蔓藤环绕着它,破瓦残砖前长满青苔。

离“社官”树将近十丈远的坡地,也就是庵上围拢篱笆门亭的南墙根下,冷不丁地长出了一棵学名叫紫薇的树,当地人叫它“挠痒痒树”。拿手指轻轻一拍它的枝干,或用手掌轻轻一挠它的树皮,整棵树就会不停地颤抖,像一个怕痒的人被触及腋窝发起惊来。随之,像蚊子一样的紫蓝色痒痒花纷纷飘落地面,许多情趣尽在“痒痒洒洒”中。据资料记载,紫薇除了叫“挠痒痒树”,又叫百日红、无皮树,树干上部重下部轻,有别于其他树干下粗上细,这就决定了它对摩擦振动容易敏感,传导到枝干更多部位而产生摆动摇晃。专家考证,它的寿命可长达五百至一千年。爷爷对中草药治病有一套拿手秘方,在这棵痒痒树上剥些树皮、挖点树根、摘几片叶及花,配制成治咯血、吐血、便血的煎剂、强泻剂,应了十里八乡病人的急。爷爷过世后,“挠痒痒树”被人砍去做了农具、家具用材。

庵脚下有片荒地,开垦出了梯形模样的农田,从20世纪50年代颁发的土地使用权证中,我看到户主是爷爷,他名下有8亩多地。奶奶说,大多田地种水稻,兼种花生、豆子和蔬菜。庵上比山外头的气温偏冷,播种农作物,总要迟上十天半个月,比如,外头人一般从惊蛰开始下早稻种,而爷爷要等到临近清明才下种。不过,外头人的种子在催芽期间,爷爷就着手拉犁做秧垅、整稻田。他卷起宽头裤脚赤脚下田,腰间系根扎结的长麻绳,攀过肩膀连接到犁身,弯着腰向前使劲拉犁,奶奶在后面弓起背,一手扶稳犁柄移动方向,一手按住犁梁调整犁横刀深浅。秧苗长高到四五寸,用铁铲一块块连秧带泥铲起装入粪箕,从这丘田移植到那丘田莳“铲子”。在这之前,预先要做好的功夫就是用梯子拖平稻田,推一种手车子(一根长棍底端固定套紧六个隔开的圆轮子)滚动打格子,以便对照掰插下去的禾苗整齐排直,使后续掐田、耘田时不出现岔行。

稻穗九黄十收即割禾,收割叫打斗,割禾、摁禾、打斗、出斗、挑谷、集秆、担秆、晒谷,需要由七八人组合完成一座斗。爷爷奶奶到庵上的头几年,两人包揽了一座斗的一整套活计。此后,爷爷结交了一些人,农忙合伙换伴搞收成,再就是大伯、父亲长大,多了劳动力,还养了一头黄牛耕地。

田土上边有块禾场,掺杂着泥巴细沙碎石,割禾头几天就清理出来晒谷。爷爷找个地方挖个水坑,倒进干牛屎去溶化,用长柄粪勺搅拌成稀糨糊状舀入尿桶里,然后一担一担地挑去禾场上浇灌,拿支扫帚像粉刷墙壁那样过一遍,不多时,从头到尾干燥板结的禾场面皮就光滑得像涂上了一层油蜡。晒绿豆、黄豆、芝麻这些农副产品,会在禾场上垫上竹褡,待到日头落山卷拢竹褡完事。

禾场坎高,流下一股溪水四季不涸,爷爷砌了一排石块和草皮,筑成一道拦水小坝,盖了一个杉皮茅草棚,装上一座简易的水碓。一溜木桩托起一条破开的竹水槽,伸出尺把长,急流冲击水轮,拨动碓公一端,碓公顺势提起和落下,装了六面钉子的碓嘴打下去,撞落在碓臼底部中央,一个斗子踏一下,发出有节奏的“依呀——咚”的响声。爷爷不是利用水碓来踏谷子,而是用它来踏槁蔸。爷爷先把槁蔸切成片晒干,碾碎成带黏性的粉屑做庙香。捆成一扎一扎,每扎约30支(新中国成立后,我奶奶走村串户卖香。70年代末80年代初,2毛钱一扎)。水碓“依呀——咚”的声音,大老远就能听到,一年到头都不停歇。

爷爷用推砻的方式,脱去谷壳制出糙米。这座木砻连同用来磨浆做豆腐的石磨放置在庵上右侧厢房,它呈“直咕隆东”形,里层是垒结实的黄土,上下两节钉上一圈圈可以磨合的枥木砻钉,上方按砻手套砻钩,下方按砻脚稳固砻身。爷爷顺时针推转砻盘,奶奶往砻糟里加谷子,摇动风车吹净谷壳,筛糠装箔篮,糙米入箩筐。推砻这种活,除了夏收时节干干,平常大都处于停摆状态,因为贫苦人家产谷少。有段民谣这样诉说由推砻体验出来的甘苦:“推砻叽喳呱,三斗米四斗糠,喂得人畜健健康。收割禾米有吃,荒时老月冇吃,向着壁背出眼涕。”他们遂去到寺庙祈祷上苍保佑,赐福安康。庵上成了他们的去处之一。这些民间信仰,流传于各个年代,形式多样。人们多以“信则灵,不信则已”的心态看待。

庵上孤零零的,坐东朝西,土墙瓦房,正房摆了张长台,上面放一个陶瓷香炉,主厅盖了隔层楼,搭了木板楼梯。两边副厅隔了一道屏风,右边是爷爷的睡房,左边是奶奶的睡房,前面都开了一扇窗户。正房两侧有两间偏房,右边为磨房、厨房和一眼不甚阔深的水井,左边为伯伯、父亲的睡房,连着一间牛栏。

后来,长台烧光了,香炉砸烂了,房子也拆掉了,剩下一堆废墟。

庵上早已没了踪影,但它的历史永不磨灭。

而今的吊钟岭,像一块被发现的玉镜,正被人们惊喜地解读。

一条似飞龙的蜿山水泥公路,环绕上迳水库一侧通往吊钟岭,围合成形如弯月的半开敞空间,吊钟岭的山溪流入库区,“仙人一脚稳陂头”的传说贯穿古今:某日一个神仙下凡到吊钟岭,听闻岭脚下的陂头每到涨潮时节,山洪汹涌,冲垮陂头,淹没农田,庄稼颗粒无收。神仙走到陂头前,持拐杖下力点击石板,双脚猛跺地面,陂头立马稳固了,从此再没倒塌,还引来“老狮喷水”水源,形成一条河道通往桃江。实际上,上迳水库于1965年兴修,河水宽阔而清澈,库容量1.1万多立方米,灌溉方圆20公里16个村组的2600亩农田。后来,建了两座电站和自来水厂,供安西上堡沿线的太平、上迳、兰塘、桐梓、大星、圩上居民生活用电用水。上迳河与发源于老芫山的崇墩河汇合于安西圩向北直下,与发源于鸣锣坑的窑岗河汇集成安西河,流经坪石于龙虎口注入桃江。

库区那座瓦桥保留着原样,水浅时可见其裸露一部分出来,墩高、墩下、山头峰、河背、稳陂、大屋屋场村民,移至吊钟岭四周立基,譬如坝首下方的禾树山,庵上西南部的大坑,清一色的曾姓男丁都有着相同的宗族。若从水库溢洪道乘船去吊钟岭,船夫会热情地上前扶客上船坐稳,每人发一件救生衣,而他却用不着,因为每个船夫从小就学会了游泳、划船,熟悉水流变化及河道深浅,无论是碧波还是涨潮,只要观其水纹就知航行,从而平安驾船过河进山。

对于村庄的诉说,近年来大多与凋敝、衰退相关,但吊钟岭一带并非那样,它作为阮啸仙烈士的牺牲地,青山埋忠骨,碧水颂英灵,每年清明时节,众多群众举行祭典活动,缅怀革命先烈。如今信丰已被列入省级赣南脐橙特色小镇,吊钟岭一带已被划为“小镇”建设的延伸区,如此,先前茂密的枫树林戴上了“果树帽”,种上了桃树、李树、枣树、柚树、柑橘树、脐橙树,片连片、园连园,被称为“百果示范园”。当地村民存续传统农耕文明样态,重新激活新的密钥,将破旧的老房子翻新成多功能的民宿,把闲置的木棚打扮成时尚的茶坊,将简陋的柴草间装修成亮堂的会客中心……一波波外来者的怡情笑意,透彻了吊钟岭的四季光环。

吊钟岭的枫树年复一年地等待着,仿佛成了另一种静静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