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相承
某些家事老去了,但它没有淡出我的视线。我试图搜寻它,像族谱一样翻晒出来。
在我的直觉当中,后奶奶与村里其他妇女明显不同。她没有生过儿女,按理说她做不了奶奶。我尚未出生时,父亲过继到她的名下,她是我奶奶自然顺理成章。
她甚至没有直系亲戚,据说她是后爷爷年轻时外出打肩担歇脚某地,从某个场所带回来的。后奶奶从没提及她的娘家在哪里,后爷爷不惑之年得痨病过世了,这样更无从打探后奶奶的确切身世。或许,她真的就是一个从小被遗弃而沦落的孤女。
翻开我家的户口本,标明后奶奶的姓名是蓝聪秀,我们这个四十多户人家的屋场,她是唯一的畲族子民。而我们村子的河对岸却居住着七八户蓝姓畲民,这方圆百里之内,恐怕再也找不着第二个蓝氏家族了。后奶奶在这个蓝氏家族中,排得上字辈,论辈分叫她“姑奶”“姑太”的家家都有。去外面赶集、上山砍柴遇见,他们跟后奶奶打招呼,会同她的名字组合起来叫“聪秀姑奶”或“聪秀姑太”,热情而认真。后奶奶珍视这份礼节,虽然听着有些疏远,心里却感觉亲切。
村子里有几个类似后奶奶那样情形的妇道人家,善于整合资源认亲结故,有结交“同年”的,以姐妹相称走拢一块,有认干爹、干妈或干女儿的,攀起了亲戚。逢年过节礼尚往来,遇到难处捎话出去,都跟一窝蜂似的过来解急,比同根生的还亲。后来我想,当初倘若后奶奶认河对岸某个人家为亲,我母亲的姐姐(我极不情愿称她为姨娘),即使给她十个豹子胆,她也不敢天长日久在奶奶面前撒癫卖傻。
她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姐姐,年长母亲二十岁,先嫁到我们这个村子。我父母的结合是她做的媒。她家隔我家的土房子仅两个排头,当初我们两家相处挺顺。姨父老实巴交,我家四季的繁重农活,做犁耙、踩打谷机等,他几乎包揽了。到了收工的时候,奶奶会到田里帮他牵牛、扛滚心,回来又做好饭备好酒。我们两家田连田、土靠土,谁家的禾田缺水,后奶奶见到都帮着开沟引进去,谁家的菜地少肥,后奶奶都顺带挑水粪去浇。
那年春天,姨娘得了皮肤病,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长相变得丑陋起来,看了好长时间医生都未治愈。有一天夜里,她同姨父吵了一个通宵。后来,她反复无常地吵吵闹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哭唱唱、手舞足蹈,还撕破自己的衣服和裤子。大家都说她得了怪病心理自卑、精神压抑,有精神分裂症。她病情发作,时间一长,还溜进邻居家里砸东西、拉大便。次数多了,邻居瞄到她要进门,就拿木棍赶她。每次遭到别人家防卫,她就把发泄目标转移到我家。
平时,她来我家串门,后奶奶总是把她当上客招待。有回中午,我家锁了大门,她用锄头砸开门,摔了碗、砸了锅。碍于她和母亲的姐妹情面,后奶奶只好重新添置。过后,后奶奶还端着煮香的鱼肉去看她。她见后奶奶进屋,眼睛瞪得血红血红,破口大骂后奶奶,那些恶毒话简直不堪入耳。
她那疯癫的样子恨不得把后奶奶整个人吞进肚里,还振振有词、指手画脚。后奶奶惊呆了,端着的鱼碗“哐”的一声掉到地上碎了,抹了一把眼泪转身离去。
自那以后,疯癫姨娘每个月都有五六次闹事,每次都用同样的话骂后奶奶。后奶奶有意把我拉走躲开,不让我听见她胡言乱语。过后,后奶奶对我说:“孩子,不要被她吓着,她不疯的时候就会过去了,她是妈妈的姐姐,你的姨娘,我们家的亲戚!”她病情稳定的时候,又会找个借口上门嘻嘻哈哈讨好后奶奶,向后奶奶赔礼道歉。后奶奶无奈地叹着长气,心里是钻骨的痛。
有一次,我放学回来,看到大门被疯癫姨娘砸烂,木板丢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后奶奶不见了。我们以为她气怒想不开寻短见了,四处寻找,可河边、寺庙、茅棚各个角落都不见她的踪影。天黑时分,我在后山的后爷爷坟墓旁看到了后奶奶,她跪坐黄土堆前,神情木然,脸色苍白,双手托腮喃喃自语,她的双眼哭肿了,山风吹起,她单薄的身体显得那样瘦弱。我扶起后奶奶,抓紧她的手,她的手指凉飕飕的,掌心却是热乎乎的。我陪着后奶奶痛哭了好久。如果我的哭声能为后奶奶抚平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心灵伤痛,我也情愿陪伴她一直哭下去。
后奶奶失踪的消息风一般传到了河对岸,蓝氏家族的老人敲响铜锣全部出动,赶来问究竟。为首的族长带了一群人直奔疯癫姨娘家,把她拖出来,猛拍桌子:“你再敢闹我们家族的人,我们揍你!……”吓得疯癫姨娘瘫倒在桌底下直打哆嗦。
后奶奶人缘好,长相端庄。她五十五岁时拍的照片,额头宽大饱满,脸上少有皱纹,皮肤白净,身材匀称。可以想象得出,她年轻时一定是漂亮的,漂亮的女人难免风流韵事缠身。
后奶奶身子硬朗,过世前没有一点儿征兆,谁也没听见“懵懂鸟”掠过夜空凄叫的预报(据说,如果村庄有人即将过世,这种鸟会连续多日在深夜的上空旋转几圈,发出毛骨悚然的叫声)。那是1992年中秋,后奶奶没有像以往的初一、十五那样早起,烧开水,捞斋饭,泡三杯清茶,装三碗果品,点三品香烛,去祠堂里叩拜祈祷。大清早,我们推开后奶奶的房门,发现她在房间里永远地合上了眼睛。她不在床上,而是靠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如疲倦熟睡的样子,显得寂静、安详。后奶奶没有留机会给我们为她送终,我们把她抬上床,为她清洗身子、换上寿衣,长跪在地,烧了大叠大叠的纸钱,然后在各个三岔路口插竹竿系上白幡布条。
老太太过世,后辈要在第一时间写好白帖,向娘家亲戚报丧。虽然娘家嘴上搪塞“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但始终担心的是“女人八十八,不知灵牌哪里插”。而老妇在夫家寿终正寝,等于找到了归宿。如此,亡妇的灵魂得以告慰,娘家的人感到颜面光彩。可是,后奶奶的娘家在哪?帖子送不出去,全家人一时不知所措。
疯癫姨娘不知什么时候“喔喔喔”的擦着眼泪进了屋子。她不发癫的时候,我们全家还是尊重她的。她以母亲姐姐的身份说:“婆婆的白帖,可以送到河对岸去试试!”疯癫姨娘的话一说出口,我们觉得她脱胎换骨成另一个人了。
河对岸的族长以庄重的仪式接受了我和父亲送去的白帖,以杀雄鸡祭祖宗、煮粉丝荷包蛋的习俗把我们请进家门。我们农村某家有人过世,家人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是不能随便踏进别人家门槛的,除非是嫡亲关系才不去计较。后奶奶入土安葬那天,河对岸每家来了一个代表,穿畲服,扎头巾,排成长队,为她戴孝送葬。
上祖牌时,我们全家跪在草席上,身披红布,面对牌坊。打响鞭炮后,吹奏唢呐,鼓乐声声,悠长高亢,礼生戴礼帽、着长衫,在石碑上刻写了“蓝聪秀,出生于河对岸”字样。
往后呢,我们屋场多起了河对岸的媳妇,河对岸也多起了我们屋场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