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年事
我和妻携小儿蜗居县城,父母仍留守老家乡下,长子长年在广州打工。鸡年春节,我们回老家过年的打算不得不作罢,长子元旦前夕办了婚事,他们大年三十下午才到县城,我征得父母同意,全家人聚拢县城吃年夜饭。
母亲过完小年进城,挑了四个大袋小包,装满了红瓜子、干草菇、土鸡蛋、烫皮丝、三角酥、花生油和萝卜、蒜子、芹菜。父亲大年三十大清早给我打来电话,他下午去祠堂里“供神”(除夕辞旧的一种仪式)之后,坐圩上中巴车下城。下午五点多钟,父亲打电话来,说车站的车子收工了。我说我来叫个滴滴快车,可父亲执意返回家里。我说,那您去妹妹家吃年夜饭?我们大年初二会早点回来。父亲说,你们不用操心,我自己会安排。妹妹嫁到离老家两公里的石坳屋场,平时同妹夫包房屋防漏防水工程,去年在县城买了一套商品房。按理说,他们要在新房子过年“进火”热闹一番。可是她的家婆高血压中风,卧病在床多年,妹夫三兄弟轮流照顾老人,轮到妹妹家时,妹妹托付母亲去她家服侍。母亲这次进城之前,他们已放假回家。
老家除夕那天的习俗我是清楚的,下午申时起,每家男主人笼上一只阄鸡,提着装有茶水、猪肉、豆腐、花生、苹果等九种供品的竹篮子,依次进入祠堂摆到“神台”上,往香炉里点两支蜡烛、上三品香,去天井边放三个单响爆竹,捉出阄鸡面朝祠堂正前方鞠拜三下,抓稳鸡头鸡脚,一刀下去割开鸡喉,鸡血流入水拌薯粉的盆子里,最后滴几滴鸡血粘到一沓打孔的毛草“纸钱”上。几位至亲人早已在祠堂一侧的厨房里烧开了一锅热水,男主人们持勺端盆倒水,将鸡滚烫几分钟提出来,摊开长条洗衣板,拔净全身鸡毛,留下鸡尾那一撮毛(寓意首尾呼应),用剪刀开膛取出肾、肠、囊清洗,之后,整只鸡入锅,盖锅熏蒸,片刻捞起。男主人将鸡肾、囊塞回鸡肚(寓意精神饱满),鸡大肠环绕鸡身一圈(寓意源远流长),层叠于凝固的鸡血上面,形成了“供神鸡”。男主人双手端着“供神鸡”,再次到祠堂向东南西北庄重地行礼祭拜,放一挂连环响亮的爆竹,然后惬意地回家忙碌。
老家人一年到头为“年”而忙,这并非夸张。譬如,五方六月开始养年猪,冬至节气酿米酒。而老家阄鸡“供神”年俗的历史,如同祠堂阁楼存放的《刘氏家谱》一样悠久。老家祠堂经历了将近280年的风雨,守护村庄的宁静,还有恬淡、释然。
我们身在城里,依然遵循老家年俗。吃年夜饭时,我想到父亲一个人在老家过年,内心酸楚,但没有表露出来,便在上席位置给父亲留了一套碗筷。父亲不会玩微信和视频,我拨通电话点开免提,大家轮流跟父亲聊天,一次次地重复“后天回家”。大年初一那天吃斋,不出远门,不走访亲友。早餐吃完素面,我牵着小儿,同妻、儿子、儿媳陪母亲上街逛逛。陈毅广场来了好多拍“全家福”照片的志愿者,摄影师叫我们拍一张,我感谢他们的好意,便依偎着母亲合了一张影。
每年的大年初二,家族都会派出几个代表先去海螺寨寺庙祭拜,回来后中午在祠堂里摆“家族宴”。而头年添了男丁的人家,则先在祠堂瓦檐下挂上一个买来的或自己糊的彩灯,以示家中添了男丁,香火有了延续,上面写上表达祝福的语句,祈祷男孩一生平安幸福。家族宴上,每家人自行端来香肠、腊鱼、脐橙、苹果道喜,添丁主人逐位添茶敬酒,有着独特的声、色、香、味、触的感官体验。祠堂里立了先人神位,神圣而庄严,这种神圣与庄严体现在家族成员参与的仪式当中——祭祖三起九拜,磕头作揖……
老家有种叫“红圆米果”的食品是必须上“家族宴”的,寓意家族团团圆圆、日子红红火火。红圆米果以糯米粉为主要原料,拌上红曲、花生、芝麻、白糖,配素菜、精肉,包成像桂圆大小的颗粒。以前,家族宴只许男丁参加,女的一概不坐席,而鸡年春节,大多嫁出去的客女也携夫带子女来了,就连过继给一位无子嗣的至亲爷爷而又返回其生父家的苑牯也来了。记得二十年前屋场里七修族谱,负责牵头修谱的堂伯找到我,叫我联系苑牯,我原以为理事会不让他入谱而要找他开导,就随口问了一句,他既不是亲生又非亲养,还离开了,还算老刘家人吗?大伯笑笑,只要姓刘都算,媳妇也算,都要写进族谱。我调动人脉资源打探,不久他就约见了我,家谱中从此有了他的名字。
我问父亲,是否要叫妹妹一家人过来参加“家族宴”。父亲说,他们不能来。我猛地一惊,望望父亲,父亲转过身避开话茬。我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拨通了妹妹的电话,妹妹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她家婆腊月二十九过世了,按农村风俗,临近过年过世的人称为“旧人”(不光彩),不能进祠堂,也不能进众厅,更不能待到年后葬送。为此,家人不便声张,年后也不进别人家门。我长长地叹息,内心隐隐作痛,安慰妹妹一家想开些,别去在意太多。一个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都无法抗拒,我暂且收住悲痛。父亲瞒了我们,去帮他们料理她家婆后事,我理解父亲的善意谎言和良苦用心。
屋场里的后生仔几乎都回来了,我们挨家挨户地走了一遍,那些以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长辈们已日渐衰老,我们给每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拜年、发红包。至亲大哥大嫂们,越来越像他们父母当年的样子,大家一年不见依旧亲切。“家族宴”的每张桌子上,都放了一把盛满米酒的锡壶,颇具古色古香。锡壶“盛水水清甜,盛酒酒香醇,储茶味不变”,是每个家庭的传家宝,只有在春节期间,主人才会拿出来盛酒待客,在“家族宴”上亮相,更有一种至高的荣光。据考证,锡制酒具始见于明代,普及于清代到民国,是客家人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具。是否拥有一把好锡壶,是一个家庭生活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志,它陪伴老家人度过了一个个殷实的节日。锡壶工艺在信丰流传了二百多年,老家的锡壶大多是小河圩师傅制作的。我家有把锡壶,至少有近百年的历史,仍然饱满坚固,不变形,不渗漏。
记得年少的时候,临近春节,外来的手艺人都在祠堂里占个地盘劳作,三进厅式的祠堂挤满了人。譬如,打爆米花的机子,不时响起像地雷炮一样的响声,打锡壶的叮叮当当的锤打声动听悦耳,弹棉花的节奏宛如高山流水般清脆。我对锡壶挺感兴趣。有一年,一位小河镇长陵村的肖师傅给我家打锡壶,住在了我家,我一日三餐去祠堂送饭,目睹了锡壶制作工艺的全过程。他先将锡块熔化成光泽如银的锡水,再将锡水注入模板压模成片,然后量角画线,将锡片剪成各部件所需的尺寸和形状,每个部件都用羊角架、木棰、窝墩等工具弯曲、造型,并用铁烙细细焊接、刮挫,然后用铁锤密密扎扎、细致均匀地锻打,最后经过打磨抛光,一把银光锃亮的锡壶就呈现在我的眼前。肖师傅送了一块印花图案的锡耳饰给我,可惜后来不知遗失到哪里去了。
临近开席,屋场里舞龙灯的乐手吹奏起来,乐段清晰明快、铿锵有力,唢呐气韵高昂,锣鼓镲钹声音清脆,“锣鼓一响满场欢”。平时,屋场里的舞龙道具挂在祠堂墙壁上,年初一取下,从祠堂出龙先去村头的大榕树下祭“社官”,回来在祠堂里一拜天地二拜祖宗,随后到家家户户拜年,然后走村串户表演,一直到正月十六收龙。近年外出回来的年轻人多了,往往临时组合演练几次,祭了“社官”之后就收龙。老家习俗是“迎龙送狮”,龙灯队光临放爆竹迎接,狮队进祠堂演完后放爆竹欢送。这与信丰河西片万隆乡的“瑞狮引龙”、大阿镇的“子孙龙”大同小异。
屋场里的老年腰鼓队闪亮登场了,上了一把年纪的堂伯、堂叔、堂婶、堂嫂共六人,头披吉祥彩巾,身穿红黄蓝绿长袍,胯系红绸鼓棒,个个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祠堂里那面祖传的大鼓派上了用场,几个后生仔攀附着楼梯抬下大鼓,置放在祠堂正南面,大鼓四周刻绘着山纹、水纹、云纹、树纹,古老而厚重。腰鼓队伍中年纪最大的堂伯,郑重地站在大鼓前头,面朝阳光,抓起鼓棒,“咚咚咚……咚咚咚……”地擂响了大鼓,鼓声激越、高亢、明快。紧接着,老年腰鼓队踩着鼓点,鼓棒起起落落,节奏忽快忽缓,音律忽轻忽重,从左至右绕着祠堂走圈圈、变花样。随后,男女老少纷纷手拉手、肩挨肩地排成队列入场,伴随鼓声跳起采茶舞蹈,唱起本土山歌:“打支山歌过横排,高山岽上一树槐……新开窗户四四方,日头照进老祠堂……”
父亲笑嘻嘻地对我说,老家年过八旬的堂爷爷发话,邀了妹妹全家人过来做客,我异常惊喜和激动。此刻,妹夫正给祠堂“彭城堂”牌匾系上鲜红的中国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