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时光再现
一起走过那些年
从那个年月的秋日黄昏开始,一些与牛有关的事,在繁衍生息的村庄植下根基。
算命先生见我的眉毛如尖利的牛角射向两边,判断我没办法招来弟弟妹妹,以后的命运定是孤单无助。还说我天生携带了与水星相冲的“浮尘”,成年之前切不可蹚河涉水。可是,村前就有一条小河,数百年来经久不息地哗哗远流。河岸边,一大片翠绿草地。夏季里,放牛的小孩子赤身裸体跳到河里泡个快活,我能不去随波逐浪吗?
母亲为了我平安无事,按照算命先生说的,在一小方块粗布上用毛笔蘸上墨水画了一幅图,塞进红布包,缝在我裤带上。我每次换洗裤子,母亲总要翻翻红布包,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把它缝制在我另一条裤子里。那个红布包陪我读完初中。到了高中,我感觉这玩意守在身上太累赘,就偷偷地把它给抛掷到校园附近的河里去了。母亲知道后不停地摇头,我猜不透她为何叹息一声比一声长。
父亲对我这根新增的“内存条”是否兼容也费尽心思。他买回了一头水牛,用木板搭起了两层楼的栏舍,堆放了干稻草。父亲卷了席铺在牛栏生活了一个多月,过了半年,不知为什么,水牛中风死了,父亲为此在村后茂密的天然树林三岔路口插香纪念它。这是后来父亲在一次醉酒后亲口对我说的。
在我后来的生活境遇里,我一直在寻找反驳算命先生那一派唯心言辞的依据。我背负着“独龙子”的邪号行走在似箭的光阴中。在乡下,“独龙子”是极具羞辱意义的词语,往往与有兄弟姐妹的小孩子一起玩耍发生争吵时,他们就会脸红耳赤地飞溅唾沫吼骂“独龙子”,很恶毒,比狠狠扇一巴掌更让人难受。但“独龙子”在我们村子里不止我一个,与我年纪相差两三岁的猫牯和年仔也是。猫牯是个孤儿,他的母亲生他时难产死在了房间里,他父亲承受不了打击,疯了,后来失踪了。他的大伯收养了他。年仔家是“富农”,他同样没有兄弟姐妹,他们全家在我们村里插队落户,接受生产队管教。我们三个人经常在一起玩,有时玩得不开心动了拳头,也不会撕破共同的伤疤。我们相处最多的时辰,是一朝一夕在一起放牛。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家里重新养了一头母水牛。那天,父亲带了一个牛牙人去集市的牛行里相牛,水牛、黄牛很多,像选美人,可以横挑竖拣。不知是牙人看走了眼,还是父亲囊中羞涩,挑中了一头右眼起白点的小水牛。看起来小水牛很健壮,体型也很匀称,牙人沿用乡下人常打的比喻,说:“三牛五眼的我们都看过,就不要说长道短了。”说的是“疾眼牛撑财,拐脚牛当宰”。父亲期望牛买回去会犁田、可生崽。这样,父亲牵回了那头有眼疾的小水牛。放牛,也很自然地成为我学习之余的第一份工作。
村后的那座笔架山,是村童们一年四季放牛去得最多的地方。那个秋天的早晨,我和猫牯、年仔三个人丢下牛绳,钻进树林,采摘紫色的野葡萄、金黄的柑橘和红彤彤的野柿子……待我们吃得满嘴流汁、小肚滚圆后下山,我一眼瞥见牛们在水草丛中火热地亲密。猫牯和年仔的都是高大的水牛牯,年仔的水牛牯紧贴在我家的水牛屁股后面,东闻闻西嗅嗅,鼻子仰天一翘,龇牙咧嘴。猫牯的水牛也向我家的水牛凑拢去调情,用牛角轻轻触摸我家水牛的脸颊。我有点儿担心,它们这样三角恋爱,两头水牛牯倘若争风吃醋起来,不知会酿成什么后果。
我家多了一头水牛,我却要去中学寄读了,父亲决意把小水牛卖掉供我上学。一个黄昏,我在回家的田埂上行走,忽然听到了牛叫声。我家的母牛和小牛在这个黄昏经历了生离死别——小牛被人买走了。母牛从那个黄昏开始哭叫,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凄惨。牛哭叫时两只大大的眼睛就像两个小湖泊,泪水打翻在眼睑和鼻子上,整张面孔都是湿的。母牛的眼神让人看了心碎,如此庞然大物,此刻却是如此孤苦无依。我围着它转来转去,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牛看着我的时候也没停止哭泣,它仰着脖子,粉红色的鼻子一抽一抽的,很像人“哭嫁”。我非常想为母牛做点什么,比如为它擦把脸。母牛哭了三天三夜,我三天三夜睡不好觉。
我离开村庄,不再放牛了,和猫牯、年仔的交往也日渐疏远,但他们的一些踪迹我还是多有掌握。年仔在乡里中学念完高中,到了大专录取分数线,因履历表上“富农”的家庭成分被刷了下来。年仔一家不甘心,指望年仔通过当兵这条路跳出农门。他父亲四处求人、托关系,把户口改成了“贫农”,年仔当兵体检合格,政审关自然蒙过去了。年仔戴着大红花,在村民敲锣打鼓的欢送中进入军营。可是一个月后,年仔被部队清退了回来,原来是年仔篡改家庭档案一事被人举报了,乡里和村里的几个干部为此都挨了处分。
年仔回到家的那天,我刚好也在家,就去了他家,冷冷清清的,“参军光荣”的牌匾也被拆下来了。我们坐在一起许久没有出声,年仔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一滴滴落下来。也许你不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那时打工风吹开了,年仔萌生了外出打工的念头。见他这么执着,我安慰他“条条大路通罗马”,打工出色同样能成大器。第三天,我送年仔去汽车站,叮嘱他多多保重。
猫牯的境况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尽如人意,他读了初一半个学期就辍学了,过继到邻村,续了一户三代纯女户人家的香火。他后来生了三个孩子,都不是带“茶壶嘴”的,做了几年“超生游击队员”,重返村里守着几亩薄田糊口,他妻子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他家里实在寒酸,财产基本上可以一肩挑走。计划生育工作组找到他,给他们夫妻俩讲了许多“少生优育”的道理。猫牯矮小的身子坐在凳子上,灰白的头发在瑟瑟的风里爬满了焦虑……
我很珍惜儿时的伙伴,可我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我不能把他们像个水果一样装进箱子里,也不能像件旧衣服一样把他们带进城市。所以,那段时间我总是很忧郁、很难过。许多年后,我不时地远离城市,回到乡村走走看看。我发现,村庄里即使最老的那棵树,或者废弃的一口水井,都可以给我慰藉。
村里修“刘氏族谱”庆典仪式的那天,我携了妻儿回去,年仔几乎和我同时进村。经过十多年的打拼,年仔拥有了自己的公司,他那天开着标有四个圆环的小车回来,带着比我儿子小一岁的女儿。庆典活动结束后,我和年仔陪着孩子去村后转转,一条黄狗看见我们几个陌生人拼命地狂吠,有着相似面孔的老人坐在树下悠闲地聊着过去。我们在笔架山的草地上躺了下来,仰望天空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鸟儿,希望找回当年一起放牛时的感觉。年仔突然问我:“这次怎么没见到猫牯?”“他过了房分,断了香火,名字上不了族谱。”年仔一声惊骇。我挠了把青草,用力向上一抛,青草雪片般洒落在我们的胸前。
我们止住了接下去再说猫牯的事,生怕身边的两个孩子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