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的节拍
一
细嚼一桩桩乡下的婚事,许多味道盛满时光的空间。
我读初一那年,春节一过完,父母亲就开始为21岁的大哥的婚事费神,发拜帖请本村媒婆来说亲。经过合议,物色了邻村玉姑娘,让媒婆赶紧去回话,选个日子两家人在圩上“打照面”。
“打照面”是乡下婚事开端的俗话。男女双方父母约定在某个时辰和地方,边喝茶、嗑瓜子,边专题商议。姑娘则躲藏在一个隐蔽处静静地聆听,从门缝里向外察言观色,觉得小伙子与自己差不多般配,就走出来共同参与。然后,由男方做东,点六道菜,上两壶米酒,围拢一桌继续细叙。倘若姑娘对小伙子不满意,喝完茶则让媒婆传个话,委婉地推说有事悄悄脱身,避免场面尴尬,男方也好找退路。
过了半个月,媒婆向父亲捎了口信,说女方父母愿意下月初见面。那天,大哥穿了崭新而整齐的衣裳赴约,女方父母对我家的家境作了开门见山的提问,瞧见大哥高大健壮、谈吐不俗、彬彬有礼,便把女儿从里屋叫了出来。她确实如媒婆勾勒得那样,身段小巧玲珑,辫子细长黑亮,眼睛水灵灵,贤淑而羞怯。“照面”席间,父亲包上“照面”礼给姑娘家父母,郑重其事地商量了“察家”的事情。
“察家”是一桩婚事选择向前延展还是打退堂鼓的关键环节,有点像官员下基层巡视民情,由女方家领着大姑、舅妈、大嫂、婶子等至亲九人,去男方家走访邻居,四处“望闻问切”,从正面、侧面窥视男方的为人处事,家里的田地、财产和收入。“察家”的亲戚们分头行动,从多个层面摸底后,集中坐下来与男方家综合交换意见,拟议红单、嫁妆、彩礼、归门之事。“察家”那天,玉姑娘喜滋滋地收下了大哥赠给她的一枚金戒指做定情物。
大哥和玉姑娘名正言顺地你来我往了,更多的是未来的嫂子来帮我家做些家务,还去种菜、砍柴、莳田和割禾,干得很利索。过了大半年,家里请木匠做好了家具、裁缝做好了嫁妆。冬闲的时候,父亲择定了归门吉日,用毛笔写了一张张请柬送出去。
娶亲那天大清早,做“茶郎”的亲友们拥着大哥,抬着花轿,扛着鱼肉、糕点等食品,敲锣打鼓地来到女方家接亲。彩礼的争论是这门婚事的焦点,村民们称为“添子添孙”。
彩礼事先列在红单上,那些陪嫁物品,父母的恩情服饰,均按时价折算成现金,一般“察家”过后套进大红包里包给女方一部分,剩余的在归门那天结清。这天,女方家有意找点岔子、抓些把柄来闹一闹、耍耍娇,双方吼动嗓门,红脸较劲。大哥的彩礼谈判,由子孙满堂的至亲大伯唱主角,他不甘示弱地说:“红纸黑字都写得一清二楚,多一块都不给!”女方父亲僵持着反驳:“现在的物价天天在涨,少一角也不行!”媒婆见火候到了,从中站出来逗乐:“你们公公婆婆都有理,就我媒人不懂理,实在说不拢,这笔账就记在我头上算了!”双方见媒婆圆场,也就停止不语了。大伯老练地调节紧张气氛,作出让步决定:“不吵不闹不相亲,添子添孙添福寿,添加起来!”随后,女方父亲怨气全消,心平气和地发出亲号令。欢快的锣鼓喧天敲响,唢呐吹奏出凝重深沉的“嫁女调”,新娘听后,阵阵哭啼声沿着高高低低的山道一路回荡。
到了村口,大哥把新娘背下了轿,挂在门口的鞭炮“噼里啪啦”地轰响。烟雾散开,一班民间乐手吹奏起唢呐、笛子,擂鼓击锣。大哥穿蓝色长衫、戴红色礼帽,新娘蒙上鲜红的头巾,在燃烧了香烛、照亮了油灯火、竖立了家族祖牌的厅堂前,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夫妻对拜。之后,新娘脚底踩着簸箕,坐一张矮椅,静静地面朝祖牌方向,“进出两家门,不吃两家饭”,守到天黑。洞房一直闹到子夜时分,大哥脸上洋溢着喜气,新娘的脸颊羞红……
第二年冬,大哥和嫂子生下了侄子,种着地、栽了果树,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二
日子一茬一茬地流过,类似大哥由媒人引线、父母拍板的婚事在乡村淡如纸薄了,自由恋爱之风吹得“千树万树梨花开”。1992年,我回到了家乡,此时的山乡已升级成了镇,我在镇里干文书,离家五里多路远。
我青春的成熟和躁动,趋向于“春江水暖鸭先知”。周末,镇里的电影院成了我娱乐的最佳选择,我的恋爱种子就是从那时开始冒芽的。电影《泰坦尼克号》上映那阵子,我融入了种种幻想。观看这部影片的那晚,紧挨着我坐的恰巧是一位清秀端庄的女孩,我们的双眸碰撞出了莫名的光芒。《泰坦尼克号》过后,我所有与爱情有关的细节,都聚焦在这个女孩身上。
我们开始了书信来往。我们都喜欢读书,见面时她话不多却精练,话题多是谈读书体会。我送了她一本《论语》,她挺喜欢。后来,她送了我一双绣花鞋垫,五彩的线条绣出娇艳的玫瑰花,叶子上似乎带着露珠,鞋垫旁还清晰地绣了一行“明月如花”的行楷字,美丽极了。
两年后的盛夏,我们去万里长城当了一次“好汉”,到滕王阁下与“秋水共长天一色”,拍了许多样式各异的婚纱照,过了一段温馨美好的旅行生活。我向一些交往密切的好友发了喜糖,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简单明快,没有像大哥的婚事那样烦琐。
三
21世纪的第六个秋天,我举家搬迁到了县城。五一节那天,侄子举办婚宴,请我回去一趟。
侄子的婚恋过程属于那种超级时髦的类型。他大学一毕业就外出打工,人勤快,务实求上进。他和女友从网上切入恋情,起初在一个网站注册了婚姻登记,玩起“结婚,离婚又复婚”的游戏,过着虚拟的网络夫妻生活,淡雅且浪漫。后来,他们厌倦了网络婚姻,走进现实生活的新天地,和谐默契相处,筹资开办了一个“务工青年婚姻介绍所”,打理得像模像样。他们打拼了将近三个年头,手头上有了些积攒,还张罗兴办一所“留守孩子心理咨询服务中心”。
那天早晨,我和妻儿踏上了家乡的热土。大哥院子的门前,贴上了大红的喜庆对联,院内外却不见几个人影。地面上既没有成箩成筐的碗筷,也没见搭起帐篷烧火温热米酒,更闻不到熏鼻诱人的鱼肉香味。侄子见到我,胸有成竹地抿嘴呵笑:“我一星期前就在镇上定好了酒家,十二点半钟准时开席。”
开宴时,酒席前端中央亮起五彩虹灯,镇广播站的女播音员致祝酒词,一位摄影师架起了摄像机。接着,台下的歌舞乐队演奏起了颇具地方风情的曲调,一身唐装的侄子拥着新娘,踩着碎步,款款登场。原来,侄子以他的爱情故事为原型,自编自演了一幕《乡村恋情》的小戏剧,作为自己特殊的结婚纪念。
沿着侄子别样的婚礼,我的眼前如放映老电影般浮现出当年大哥那场远如黄鹤的婚事,妻子送给我的那双永不褪色的绣花鞋垫……所有关于家乡的演变,都毫不客气地奔跑过来,生动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