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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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火

毁于大火的图书馆——亚历山大图书馆——圣保罗焚书——被焚书籍价值连城——异教徒和基督教徒互焚书籍——克雷莫纳地区焚烧希伯来语书籍——红衣主教在格拉纳达地区焚烧《可兰经》——修道院图书馆——科顿图书馆——伯明翰骚乱——普里斯特利博士的私人藏书——曼斯菲尔德大法官的私人藏书——柯珀——葬身炮火的斯特拉斯堡图书馆——乔治·奥弗藏书被焚——荷兰教堂陈列馆藏书受损——伦敦金融城管理当局图书馆

自然界中的很多力量都会对书造成损坏,而火的破坏力是其中最强的。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葬身火海的图书馆和珍稀藏书数不胜数。偶然的火灾、狂热分子的蓄意纵火、宗教审判架起的篝火,乃至家里的炉火,都屡屡削减了书籍的数量。大火既带走了坏书,也带走了好书,至今尚存的书籍可能还不到原来的千分之一。但这种削减并非毫无益处,要不是这些“肃清之火”烧净了小山一样的糟粕,光是为了腾出存放它们的空间,就得造成很大的破坏。

根据古代作家的记载,古代图书馆藏书众多。但是,在印刷术发明以前,书籍的数量是相对较少的。即使是平床印刷机开始投入使用的五十年后,想要收集几十万册藏书也是难于登天。因此,这些关于古代藏书的记载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然而,事事持怀疑态度的史学家吉本却对此深信不疑。埃及托勒密王朝的众多手抄本图书馆历经世代积累,最终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一批图书馆,这是史实无疑。这些图书馆装潢奢华、藏书丰富、价值重大、举世闻名,有两座在亚历山大,其中较大的那座在布鲁彻姆区。馆内的手抄本和其他古代手抄本一样写在羊皮纸上,两头装有轴杆,阅读时每次只需展开一部分。公元前48年,凯撒发动亚历山大战役,焚毁了布鲁彻姆区图书馆。公元640年,该馆又被撒拉逊人[1]焚毁。这是人类的巨大损失。但是,如果说受损书籍有50万卷甚至70万卷,我们直觉上都会感到夸大了。读到几百年后又有50万卷书在迦太基被焚以及其他类似的记载,我们必定会感到同样的难以置信。

圣卢克[2]留下了关于批量销毁书籍的最早记述。他说,许多以弗所人听了保罗的传教后,“平素行邪术的,也有许多人把书拿来,堆积在众人面前焚烧。他们计算书价,便知道共合5万块钱。”(《使徒行传》,19章19节)显然,人们焚毁了有关先知崇拜、炼金术和魔法巫术方面的书籍。他们的行动合情合理,因为这些书腐蚀心灵。而且,即使这些书当时逃过一劫,也绝不可能保留到今天,因为今天已经找不到那个时代的手抄本。尽管如此,我必须承认,一想到有5万块钱(今天约合18750英镑)[3]的书被付之一炬,我还是感到于心不安。那些书包含了多少古代异教、恶魔崇拜、蟒蛇崇拜、太阳崇拜及其他古代宗教的奇特插画,包含了多少源自古埃及、波斯和古希腊的占星术及化学记载,包含了多少迷信风俗及今天所谓的“民俗传说”,又包含了多少语文学学子渴求的宝藏!这些丰富的宝藏,今天的图书馆哪怕只占有其万分之一,都将举世闻名。

以弗所城的遗址确凿无疑地表明这座城市曾何等恢弘,其建筑曾何等美轮美奂。它实行自治,独立自由。这里盛行买卖神龛圣像,相关贸易遍及各地,魔法之术风靡。尽管当时已有很多人受早期传教士的影响皈依了基督教,但写有魔法咒语的小卷轴(当地叫“gr'Efesia grammata”)仍然很有市场,一直流行到4世纪。上面的咒语用于占卜、抵御“邪恶之眼”[4]和普通辟邪。这些卷轴都是随身携带的,所以当圣保罗用热烈的言辞说服听众这是迷信时,听众便把这些卷轴顺手扔进了火里,约有上千卷。

请读者想象一下壮丽的戴安娜神庙前有一片广场,广场周围竖立着精美的建筑。广场上有一群人,在比人群稍高的地方,站着使徒保罗。他正热情雄辩地宣讲有关迷信的话题,众人都听得入了迷。在人群的外围燃着数堆篝火,犹太人也好,非犹太人也好,都在往里扔着成捆的卷轴。长官和治安官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无表情是各个时代、各个国家执法官的共同特点。此情此景一定十分壮观,若作为艺术素材,许多入选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展厅的作品都要相形见绌。

早期的书籍,不论是正统还是异端,命运似乎都十分坎坷。对于异教徒来说,每次一爆发新的宗教迫害,他们就把能找到的基督教书籍通通烧掉。而对于基督徒来说,每当形势反转,自己占上风的时候,他们就对异教文献大肆报复。伊斯兰教徒毁书的宗教原因是:“如果一本书中的内容在《可兰经》里已经出现过了,那这本书就是多余的;如果一本书中的内容和《可兰经》相抵触,那这本书就是不道德的。”虽然这未必和史实完全一致,但上述教条似乎是那些毁书之人奉行的普遍标准。

印刷术的发明大大加快了书籍的流通速度,扩大了书籍的传播范围,此时再想摧毁一个人的全部著作就困难得多了。另一方面,虽然图书出版量增加了,但毁书的力度也加大了。很快,以前只有手抄本才可能遭受的火刑,现在也落到了印刷本头上。

1569年克雷莫纳地区,12000本希伯来语书被当做异教书籍公开焚毁,理由只有一个:这些书是用希伯来语写成的。作为报复,红衣主教希梅内斯占领格拉纳达时,也以同样的方式烧毁了5000本《可兰经》。

宗教改革时期,英格兰有大量的书被毁掉。1587年,著名古籍商贝尔在谈及修道院图书馆的悲惨命运时写道:——

“很多人买下这些迷信建筑(修道院)的藏书,用来擦屁股、擦烛台、擦靴子。有的卖给杂货铺老板、肥皂商,有的卖给外国书籍装订商。卖到国外的书不在少数,有时甚至成船运走。关于这项无耻的勾当,国外有些大学也脱离不了干系。最可恨的是那些谋求这不义之财的人,他们令祖国蒙羞。我认识一名商人,姓名保密,他只花40先令便买下两大座修道院图书馆的藏书,这真是国人的一大耻辱。十几年来,他一直把这些藏书当包装衬纸使用,囤积的藏书够他用好多年。这种低劣的行径为所有爱国人士所不耻。对待这些书,僧侣任其落满灰尘,头脑空空的神父对其不屑一顾,新主人更是不知廉耻,使劲糟蹋,最后被贪心的商人卖到国外换钱。”

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变形记》的卡克斯顿[5]译本、奥克森福德《伯爵传》(Lyf of therle of Oxenforde)的卡克斯顿译本,以及许许多多其他最早出版的书籍都成了烤馅饼的垫纸,一片也没留存于世。想到这些,世人情何以堪。

1666年的伦敦大火使无数书籍葬身火海。私人图书馆、公共图书馆和教堂图书馆的珍贵藏书通通化为灰烬。不仅如此,就连书商从伦敦出版业中心——主祷文大道转移到圣保罗大教堂地窖里的一大批书也被付之一炬。

往近代说,科顿图书馆[6]能保存下来,我们真应当心怀感激。1731年,科顿藏本所在的威斯敏斯特市阿什伯纳姆宅邸发生大火,震惊文艺界。经过奋力扑救,大火扑灭了,但许多抄本已严重受损,还有许多受到较轻损伤。面对这些烧得面目全非的书籍,修复人员展现了高超的技巧。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书一页页分开,然后用化学溶液浸泡,最后夹在透明纸中间压平。在大英博物馆抄本部的玻璃匣子里,展示着一堆焦黑不成形的书页,那是书籍修复前的原貌,看上去就像怪蜂的蜂巢,整批书遭到的破坏由此可见一斑。

在距今仅一百多年的“伯明翰骚乱”中,一群暴徒烧掉了普里斯特利博士(Dr.Priestley)珍贵的私人藏书。“戈登动乱”中,又有人烧掉了曼斯菲尔德大法官(Lord Mansfield)的文学书籍及其他藏书。曼斯菲尔德大法官德高望重,是第一个敢于把所有踏上英国国土的奴隶判决为自由人的法官。他的焚书之灾促使诗人柯珀(Cowper)创作了两首苍白的小诗。在这两首诗中,柯珀谴责了毁书的暴行,控诉了焚烧大法官的私人抄本及当代文献所带来的难以弥补的历史损失。

“书页蜷曲、焦黑又残败,

损失是一个人的损失,

扼腕的却是世世代代。”

第二首诗以几句打油诗开头:——

“聪明才智祸临头,

大火吞噬全不留。

罗马衰亡正由此,

重蹈覆辙实堪忧。”

普里斯特利博士的藏书更多,更珍贵,但它们的毁灭却没有引起柯珀的注意和叹惋。这大概是因为书的主人是唯一神教派的神父,而柯珀作为正统教派的教徒,烧毁异教书籍正合他意。

宏伟的斯特拉斯堡图书馆1870年遭德军炮火烧毁,其中一些独一无二的文献从此从世上消失,包括西方最早的印刷商古登堡[7]及其合伙人之间著名的法律诉讼原始记录。西方印刷术的发明之所以归到古登堡名下,正是基于对这些记录的准确理解。烈焰在图书馆高高的砖墙内熊熊燃烧,大火呼呼作响,声音之大赛过鼓风炉。连古代罗马神祇都难得享用这样高雅的“祭品”。在战争的喧嚣和炮火的轰鸣中,头版圣经和其他许多无价之书的页片燃烧着飘上天空,纸灰在炙烤的空气里飘飞数英里,为震惊的村民最先带去了省城陷落的消息。

藏书家乔治·奥弗(Offor)的藏书曾在伦敦惠灵顿街著名的苏富比拍卖行[8]拍卖。拍卖进行大约三天后,临近一栋房屋发生火灾,大火蔓延到拍卖厅,很快吞噬了当时在展的英国作家约翰·班扬的稀世之作及其他珍稀书籍。次日,我获准参观火灾现场,借助梯子攀爬进拍卖厅。站在残存的地板上,我看见书架上还留着一排排焦黑的书籍,那情景触目惊心。同时,我也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火先烧掉了书脊,然后绕到书架背面,烧掉了书的开口,因此很大一部分书虽然外围已化为灰烬,但中心一块椭圆形的区域却毫发无损,纸还是白的,字体也清晰可辨。这些残书以一小笔钱整套售出,买主花了很大力气整理、修补、装订,最后整理出1000卷,次年在帕蒂克—辛普森拍卖行拍卖。

伦敦金融城奥古斯丁会荷兰教堂的陈列馆里有一批珍贵古籍,1862年该教堂发生一场大火,差点使这些书毁于一旦,幸存书籍严重受损。火灾发生前不久,我还去过这家教堂淘15世纪的英国书,临走时那满是尘埃的景象令我永远难忘。这些书无人照料,数十年来无人问津,表面覆盖的潮湿灰尘有半英寸之厚!火灾发生后,屋顶烈焰滚滚,一注注热水从房顶浇下来,就像一阵开水淋浴浇在书上。神奇的是,这些书并未化成一滩烂浆。火灾过后,整批藏书因为不能合法赠送,便永久借给了伦敦金融城管理当局。这些烧焦了淋透了的书籍残骸于是辗转到当局图书管理员奥弗罗尔手中。奥弗罗尔是一个不轻易言弃的人,他租了间小阁楼,把这些书像晾衣服一样搭在阁楼的绳子上,使之干燥,又花了一周又一周的时间精心保管、照料。那些污损变形的书很多失去了封面,还有很多成了散页,但经过清洗、上浆、压实、装订,奇迹出现了。今天,人们看到伦敦市政图书馆贴着“伦敦—比利时教堂藏书”标签的精致小壁龛,以及壁龛里一排排用漂亮的字母标注的书脊时,谁也不会想到,不久前,这些全城最珍贵的文献曾落魄到连5英镑都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