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秀丽的莱科湖——一辆行驶在乡间的马车——令人惊讶的车夫社交技能——睡着的国度——血腥的神龛——宗教势力的中心和故乡——一个惊心动魄的中世纪故事——小丑诞生地——威尼斯近了
我们坐轮船顺莱科湖下行,沿途赏了野外山景,经过村庄和别墅,在莱科镇登岸。当地人说乘马车不到两小时就可以到达古城贝加莫,到了那里以后有足够的时间转火车。我们雇到一辆四轮敞篷马车,以及一个暴躁又多舌的车夫后便出发了。一路都很爽。马车速度快,路面又极平整。我们的左手边是直入云天的峭壁,右手边是秀丽多姿的莱科湖,时不时还有雨点打在身上。临出发前,车夫在街边捡了一根一英寸长的雪茄烟头,并叼在嘴上。他就这么叼了一个小时,我想仅以基督徒的慈悲也得给他借个火。我把自己刚点着的雪茄递给了他,他立马叼在嘴里,把自己的雪茄头塞进了衣兜!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会社交的人。至少没遇到过这么不见外的人。
此时,我们看到了意大利内陆地区的样子。这里的房屋全都由坚固的石头建成,没怎么被修缮过。农民和他们的孩子们都闲着,这很平常。毛驴和鸡都自由自在地在客厅和卧室里呆着,也没人管。我们在路上遇到每一辆慢慢挪动的运货车上的车夫都四仰八叉地躺在货物上,晒着太阳、打着呼噜。据我观察,每隔三四百码,我们就能碰到某位或某些圣徒的神龛——一幅粗糙的圣徒像,嵌在路边巨大的十字架或石柱上。有些救世主的画像极具画工自身怪异的品味。他们把救世主画成双臂伸展着被钉在十字架上,他的面容因痛苦而变了形。荆棘冠冕[91]扎出的伤口、被刺穿的肋骨、残缺的手脚、被鞭笞的身体,救世主全身每一寸地方都流淌着鲜血!我想,如此血淋淋、阴森森的场面肯定会把孩子们吓得魂不附体。另外,神龛上还有些独特的附属品堆在画像旁边,给它增色不少。这些东西是真的木器和铁器,醒目地摆放在画像四周,其中包括:一堆钉子、敲钉子的锤子;海绵、捆扎海绵的苇杆;盛醋的杯子;爬十字架的梯子;刺救世主肋骨的矛。荆棘冠冕是用真的荆条编的,而且被钉在那神圣的头颅上。在有些意大利教堂的圣像上,甚至是古代艺术大师的作品里,救世主和圣母都戴着银制或镀金冠冕,并用钉子固定在画像的头上。这种效果荒唐且怪异。
我们发现路旁的旅馆前门上大都有巨大、拙劣的壁画,上面画着神龛里那种受苦受难的殉教者。画法虽然变了形,但那种痛苦却丝毫不减。我们此刻身处教会势力的中心和故乡,这种势力里有幸福、欢乐、满足的无知者,有迷信、退化、贫穷、懒惰和永无抱负的无用之徒。我们欢欣鼓舞地说:“这里无比适合这帮人。让他们和那些动物一起在这里享受吧,因为他们什么都不在乎,那也不必上天堂了。”于是我们对那些实施烟熏消毒者也没了恶意。
我们路过了几座最为奇异、搞笑、不可思议的古镇,那里的人固守着传统,沉浸在古老的梦想里,完全没有意识到世界全变了!而且对他们来说世界变与不变根本就是一样的。他们除去吃了睡,睡了吃外,就没什么可干的,只有找个朋友来站在身边才能保持清醒,并干点活。他们不愿意去思考,也不想为世事操心。他们不值得尊敬、无价值、没文化、不具智慧和才华,但他们在愚昧无知的一生中却心存感悟和安宁!如此自甘堕落却又乐在其中的人们,怎能自称为人呢。
我们匆匆忙忙地看了好多古老的灰色中世纪城堡,城堡的墙上爬满常春藤,它们像摇曳的绿色旗幡从塔楼和角楼上挂下来,而这里正是古代十字军的旗帜飘扬过的地方。我们的车夫指着一座远古时期的堡垒说(我翻译如下):
“你们看那座破塔,最高处那扇窗户下面的墙上突出来一根大铁钩,看到没有?”
我们说那么远的距离看不到那钩子,不过相信它在那儿。
“行吧,”他说:“有段传奇可是和那根铁钩有关系的。差不多七百年前,那座城堡是高贵的热那亚伯爵路奇·热内罗·戈多·阿方索——”
“他有没有别的名字?”丹问到。
“他没别的名字了。我说的就是他的全名。他爹是——”
“贫苦但诚实的农民,就这样吧,我们不想知道特别之处,继续讲故事吧。”
传奇故事
话说那时候,为修圣墓,全世界都处在一片狂热的兴奋之中。欧洲所有的封建领主们都把自己的土地,还有金银器给抵押了出去,换了钱来组建自已的武装,准备去加入伟大的基督教国家的军队,在圣战中赢得名誉。路奇公爵也和别人一样,筹了钱。在九月一个和煦的早晨,战斧、吊闸和隆隆的火炮都已备齐,主城堡两边盾牌、护胫甲林立,他自己佩着一柄“亚瑟之剑”,骑马率领一队意大利史上最为豪侠的基督徒匪兵离开城堡。他美丽的公爵夫人和年轻的女儿站在要塞的破城槌和扶垛后面,含泪挥手与他告别,他带着满心喜悦、绝尘而去。
他先偷袭了邻近地区的一个男爵,用战利品壮大了自己的队伍。然后他夷平了男爵的城堡,屠杀了男爵全家后继续前进。在那个伟大的骑士精神当道的年代,他们还真是猛汉子。唉!那样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路奇公爵在圣地日益名声大振。他无数次地陷入被杀死的困境,但他那柄锋利的“亚瑟之剑”总是救他于危难之中,纵然他常常伤痕累累。在叙利亚的长途跋涉中,他的脸被灼热的太阳晒成古铜色;他忍饥挨饿;他身陷囹圄而憔悴不堪;他感染瘟疫并住在污臭的医院里垂死挣扎。他千万次地思念家中的至亲,不知他们是否安好。但心下又说,不必担心,不是有弟弟在照顾全家吗?
时光飞逝,四十二年过去了。能征善战者赢了。戈弗雷[92]统治了耶路撒冷,基督军升起的十字军旗帜飘扬在圣墓上方!
一天黄昏临近时,有五十个身穿飘飘长袍的小丑疲倦地走向这座城堡,他们满身尘土,显然是远道而来。他们拦下一个农民,问他城堡主人是否会以基督徒的悲悯之心给他们些食物,并借住一晚,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会以一场道德表演剧来酬谢这种慷慨。他们说:“因为这个演出连最挑剔的观众都不会觉得内容有一丝令人讨厌的地方。”
“哎哟!”农民惊讶地说:“求你们听我的,与其到那个城堡去送命,不如带着你们的马戏团走得远远的。”
“哎,你说什么呢!”领头的修士叫道:“你给我解释一下那段大不敬的话,否则我们对你不客气了。”
“别生气,江湖好汉,我是个实诚人,只说真话。有圣保罗为我作证,如果遇到那个强壮的莱奥纳多爵爷正在喝酒,他一定会从城堡最高的城垛上把你们全都扔下去!天呐,现在真是苦啊,那个好心的路奇伯爵已经不是这里的首领了。”
“好心的路奇伯爵?”
“唉,还能有谁,求你们听我说。他在时候,穷人特别开心,他只欺负有钱人;这里从来不收税,教堂的神父在他的恩惠下也养得肥肥的;过路的人来来往往都没人刁难;不管是谁想到他府上借宿,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而且面包和美酒随意吃喝。但不幸啊!差不多四十二年前,好心的伯爵离开这里去为圣十字军打仗了,到现在这么多年,音讯全完,不见踪影。人们都说他的尸骨正在巴勒斯坦的旷野里褪色呢。”
“那现在呢?”
“现在!求上帝发发慈悲吧。那个残暴的莱奥纳多成了城堡的霸主。他从穷人身上榨取税款;路过他家门口的旅人都被洗劫一空;他白天结仇杀人,晚上纵酒淫乐;他把教堂的神父插在自家厨房的铁签上给烤了,边烤边享受,还把这叫做消遣。这三十年里,本地没人见过路奇伯爵夫人,不少人都悄悄说因为她不愿嫁给莱奥纳多而被关在城堡的地牢里,她说自己亲爱的伯爵还活着,至死也不会背叛他。人们还偷偷说她女儿也被关在地牢里。好了,好心的杂耍师傅们,去其它地方混饭吧。与其从高塔上被摔死,不如像基督徒那样死去。再见了。”
“上帝保佑你,好心人。再见。”
但是这些杂耍艺人竟不顾农民的警告,直奔城堡而去。
莱奥纳多已经得到消息,说一队江湖艺人要来请求他的热情款待。
“不错啊。按老办法干掉他们。等等!我用得着他们。让他们进来。等我用完,再把他们从城垛上扔下去,那个,你们手头现在有多少牧师?”
“爵爷,今天收获不大。全部算上就一个修道院长和十来个行乞修士。”
“去死吧!难道本人的财产要缩水了?把那帮江湖艺人带来。完事后把他们和那帮牧师一起烤了。”
身着长袍,紧裹帽子的小丑们进来了。莱奥纳多阴沉着脸,威严地坐在他的议事桌上首。大厅两边从上到下站着上百个武士。
“喂,混帐东西!”伯爵不屑地说:“你们凭什么来乞求热情款待啊。”
“令人敬畏的爵爷,我们的区区表演还是赢得过万千观众的喝彩和掌声的。我们团里,有多才多艺、聪明伶俐的乌格里诺;名声在外的鲁道夫;天生高手罗德里格;排演起来既不麻烦也花不了多少钱——”
“别扯了!你们能演什么?少说废话。”
“尊敬的爵爷,我们精通耍杂技、举哑铃、走钢丝、坐地旋转、打空翻。您既然问我,那我就大胆地说,我们的表演真是十分精彩、乐趣无穷、贼拉个好[93]——”
“堵上他的嘴!掐住他的喉咙!死酒鬼!你当我是狗啊,受得了你这些叽哩哇啦的胡扯?先呆着!露克丽缇亚、伊莎贝尔,站到前面来!小子,瞧瞧这两个女的,这哭哭啼啼的娘们儿。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要和前面的那个结婚了,她要么擦干眼泪,要么就给送去喂鹰。你和你那帮混混得在婚礼上耍宝助兴。把牧师带上来!”
那女子跑到了杂耍班头面前。
“救救我吧!”她哭道:“把我从这生不如死的命运中救出来吧!看看我悲伤的双眼、凹陷的双颊,枯槁的身躯!你们见到这魔王是如何折磨我的了,请发发善心吧!再看你们眼前这少女:骨瘦如柴、两颊苍白、走路一瘸一拐,她正值青春,本该有如花的红颜和幸福的笑靥!听我说,并请慈悲为怀。这魔王是我丈夫的弟弟。他本应该保护我们免受伤害,可这魔王竟然把我们关进主城堡里有毒气的洞穴,一关就是三十年。可我有什么罪?我只是守着誓约,以及对我丈夫的炽烈爱情,我丈夫参加了十字军前往圣地(天,他没有死!),我不想嫁给那魔王!救救我们,救救这被迫害的哀求者吧!”
她扑倒在他的脚下并抱住了他的双膝。
“哈!哈!哈!”残暴的莱奥纳多大叫。“牧师,干活!”他把那正在求助的哭泣女子拉开。“说,来句痛快的,你要嫁给我吗?我发誓,只要你敢拒绝,我马上让你一命呜呼!”
“绝——不?”
“去死!”他说着从剑鞘中迅速抽出剑。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那五十个修士不见了,五十个身披雪亮甲胄的骑士站在眼前!五十把大弯刀闪着寒光,在那些武士头上翻飞,而那柄“亚瑟之剑”光芒四射,比任何兵刃都要明亮、凶猛,它愤怒地直劈下来,打掉了残暴的莱奥纳多手中紧握的兵器!
“路奇来救大家了!哇哦!”
“莱奥纳多!去死吧!”
“哦,天呐,天呐,我的丈夫!”
“哦,天呐,天呐,我的妻子!”
“我的父亲!”
“我的宝贝儿!”(想象一下这情景。)
路奇伯爵把他篡权的弟弟手脚都绑了。从巴勒斯坦前来,身手矫健的骑士们把来不及逃跑的武士们剁成了肉酱和肉块,就和玩宗教日游戏一般。大获全胜。处处欢庆。所有的骑士一起和伯爵女儿结了婚。喜悦!盛宴!大团圆结局!
“可他们把那个坏蛋弟弟怎么着了?”
“没怎么着啊,就是把他给挂在刚才我说的那根铁钩上了。用铁链。”
“怎么挂的?”
“从腮帮子穿进嘴里。”
“就把他一直挂在那儿?”
“挂了几年。”
“啊,那……那他死了吗?”
“死了得有差不多六百五十年了吧。”
“不错的故事,不错的闲扯,继续吧。”
我们在火车发车前四十五分钟,到达充满古旧风情的历史名城贝加莫。这里有三四万人口,是著名的小丑诞生地。得知这个名头时,车夫讲的那个故事在我们眼中有了新的意趣。
休整一番后,大家重振旗鼓,开心又满足地坐上了火车。我不打算花时间来描述秀丽的加尔达湖,它那庄严城堡的石墙里藏着许多久远的秘密,连各种传说都无法追溯这些秘密有多古老。瑰丽的山色使得湖边风景越发壮美。同样,我也不想谈古老的帕多瓦和高贵的维罗纳,以及维罗纳的蒙特鸠与卡帕莱特家族[94],还有当地著名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阳台及坟墓,如此等等。我急着要直奔海上的古城,去看亚德里亚海的寡居新娘了。这段路好长、好长。将近傍晚时分,我们正默坐着,几乎弄不清身在何处时,一阵暴风般的对话声自然地打破了宁静的沉思,有人高喊:
“威尼斯!”
千真万确,远方三英里开外,平静的海面上,飘浮着一座宏伟的城市,塔楼、圆顶教堂和尖塔在金色的落日余晖中睡意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