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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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威尼斯的夜晚——快活的贡多拉船夫——月光下的盛会——威尼斯胜迹——共和国之母的没落

威尼斯,曾经是个有近一千四百年历史,骄傲、无敌而辉煌的共和国。它的军队曾经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被世人称颂,它的海军也同样称霸海上。而它的商船队的风帆能将远处的海面染成一片白色,船队带来的各国货物堆满码头。可现在它却沦为贫困的牺牲品,颓废、消沉而衰败。六百年前,威尼斯是商业霸主,它的市场是超级商业中心,是大批量的东方货物分流到西方世界的配送中心。而今天,它的港口一片荒芜,仓库空空如也,商船队踪迹全无,军队和海军只存在于记忆中。它在繁华落尽后,与曾经壮丽的码头和宫殿的断壁残垣一起枯坐在凝滞的湖泊礁石间,孤独无依、荒凉破败、被世界所遗忘。在鼎盛期,它掌控着东半球的贸易,其它国家的祸福就握在它有力的指掌间。然而现在这里的人却在做着世上最卑微的生意——流动小贩,兜售妇女们用的玻璃珠子,小姑娘和小孩子们玩的玩具和饰品。

这位德高望重的共和国之母,在夸夸其谈的讲话和旅客们的闲聊八卦中是个罕见的主题。它那由古老传奇故事构成的画面,在遥远而柔美的彩色水雾中有种不容亵渎的神韵;这些传奇故事也遮盖了它的废墟和贫困。的确,应该忽略它的破败、贫穷和屈辱,只想想它曾击沉过查理大帝的舰队,挫败过红胡子腓烈特一世[95]的锐气,以及在君士坦丁堡[96]的城墙上扬起过胜利的旗帜。

我们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到达威尼斯,坐上欧洲大酒店派来的“灵车”。不管怎么看,它都很像是辆灵车,虽然准确地说,它是一条黑色平底船(意大利语叫做贡多拉),而且还是有故事的威尼斯贡多拉!历史上那些王侯骑士们就乘着这精巧的船,划开月光映照下的河面,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注视着贵族美人们温柔的双眼。而身穿绸马甲的快活的船夫们则弹起吉他,唱着船夫才会的歌谣!我们这艘著名的船和船夫是这样的——一条黢黑、破烂的旧船,一个黑色的灵车形状的东西安在中间;脏兮兮光着脚的船夫和流浪汉差不多,不该暴露在公众视线里的那部分衣服显现无遗。过了一会儿,他转过一个拐角,把船划进一条阴森森的水沟里,水沟边是长长的两排高耸的空房子,然后这快活的船夫开始唱起歌来,正宗的传统民歌。我忍了一会儿,终于说:

“好了,罗德里戈·冈萨雷斯·迈克尔·安吉罗[97],我是个朝圣者,一个外地人,不想被你这猫叫春的声音弄得撕心裂肺的。你再唱下去,我们当中就会有人跳河的。我对威尼斯心怀着的梦想都毁了,什么浪漫的贡多拉、风度翩翩的船夫永远地破灭了。这种毁灭性的套路不能再进行下去了。这灵车我就忍了,不再抗议,你也举起停战的和平旗帜吧,我强烈呼吁你不要再唱了。再出声,就把你扔出去。”

我开始感觉老歌和故事中的威尼斯可能永远消失了,但这未免有些性急。没过几分钟,我们的船从容地划入大运河,在柔美的月光下,诗意而浪漫的威尼斯出现在眼前。河两岸排列着长长的、宏伟的大理石宫殿。贡多拉们来来往往轻巧地穿梭着,又忽地划入兀然出现的大门和小巷中不见踪影。笨重的石桥投下的阴影斩断粼粼的波光。这里处处充满生机和活力,却又处处沉寂安静、悄无声息,这种静谧让人想起亡命徒鬼鬼祟祟的交易和恋人们隐秘的二人世界。半明的月光与半现的神秘阴影共同笼罩下的共和国时代的旧宅院,阴冷地、似乎长了眼睛一般,窥视着此时发生的秘密。乐声飘过水面——威尼斯多么完美。

这是如此曼妙的一幅画面——轻柔、梦幻、美丽。但这样的威尼斯和午夜的威尼斯相比又如何呢?完全不能比。午夜时有个活动——一场盛大的庆典,所有的威尼斯人都来到运河上,一起纪念一位圣徒。三百年前,这位圣徒协力阻止了霍乱在此地的爆发。这可不是件小事,因为那时霍乱还在各地流行,威尼斯人认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仍需要这位圣徒的拯救。在一个开阔的水面上——大概有不到半英里宽、两英里长——聚集了二千条贡多拉,每条船上都挂了两盏,或十盏、二十盏、甚至三十盏彩灯,船上的乘客也从四个到十多个不等。极目远望,无数彩灯仿佛组成了一个开满各色鲜花的花园,可花儿们又不是静止不动的,它们时而舞动流转,时而交织融汇,让人迷醉。不时有通明的红、绿、蓝色烟火从四处飞窜上来,照亮了所有的船只。一条条贡多拉挂着月牙形、金字塔形和圆形等各种形状的彩灯从我们身边划过。彩灯映照着年轻人的脸庞和甜蜜芬芳、可爱动人的身体,宛如图画。彩灯的倒影细细长长,多不胜数,又色彩缤纷,它们被波浪吹皱后便像是水彩画一般,美仑美奂、目眩神迷。成对成对的年轻姑娘和小伙子们坐在自己装饰精美的贡多拉上,共进晚餐。他们的船上有身穿燕尾服、打着白领结的侍者相随,餐桌的摆设和婚宴相差无几。我觉得,他们还把自家客厅的豪华吊灯、蕾丝和绸缎窗帘都带到了船上。另外船上还有钢琴和吉他,他们边弹边唱,城外和后巷划来的挂着纸灯笼的贡朵拉就围在他们的船边聆听欣赏。此时处处笙歌——合唱团、弦乐队、铜管乐队、长笛黑管,应有尽有。我被音乐、美景和喜悦紧紧地包围着,不由得被这气息所感染,也哼唱起来。不过,等看到我周围的贡朵拉纷纷逃离,而我的船夫也做出要跳船的准备时,还是住了口。

这场庆典如此盛大,整整持续了一夜,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这号称亚德里亚海皇后的古城真是趣味无穷!窄窄的街道、恢弘暗淡的大理石宫殿,都被几世纪陈腐的灰尘染黑。整个城市都浸在水中,看不到一处干的地方,没有一条所谓的步行街道。如果你要去教堂、剧院或是饭馆,必须要叫贡多拉。这里一定是腿脚不便人士的天堂,因为的确用不着腿。

在此地的一两天里,感觉它像是被淹的阿肯色城[98],因为平静的水面一直冲刷着每所房子门前的台阶,成群的船只要么在窗下掠过,要么在小巷道中出没。这情景除了让我想到春天暴涨的河水外,别无其它。几星期后,河水退去,留下肮脏的涨潮印记,街道上满是泥泞和垃圾。

日光下的威尼斯没有多少诗意,但是在慈祥的月色下,它那些斑驳的宫殿洁白如新,残破的雕像隐在暗处,这座古城仿佛再次散发出它五百年前的光彩来。你能轻易地联想到,这些静静的河水上有骄傲的俊男和优雅的美女,他们中间有那位穿着长袍和凉鞋、冒险给有钱的威尼斯商船队借钱的夏洛克[99];也有奥赛罗和苔丝狄梦娜,还有伊阿古和罗德里戈[100],以及恢宏的舰队和凯旋而归的军团。在反复无常的阳光下,威尼斯破败、凄凉、贫穷而衰老,没有一丝商业气息,被人遗忘且微不足道。但在月光下,它历经十四个世纪的辉煌却闪耀着光芒,再一次成为这世上最高贵的国度。

“海上有座壮丽的城市,

宽阔的海面,

狭窄的街道,

潮起潮落,

宫殿的大理石已布满海藻。

这里不见人来人往,

得门而入的脚印!

所有足迹尽留海底。

不见来时出发的陆地,

已至这飘浮的城市。

划浆前行,穿街过巷,如在梦境。

如此轻盈,如此安宁,

掠过教堂、清真寺庄严的门廊,

看蓝天下雕像成群。

这里沉积着东方的骄傲,

这里是商业巨擘的故土。

虽经岁月侵蚀,

门前的艺术色彩依然,

昨日财富仿佛取之不尽。”[101]

到威尼斯自然而然想先去看的是什么呢?当然是叹息桥,然后会是圣马可教堂和大广场、青铜马,还有著名的圣马可飞狮。

我们原本是要去叹息桥的,但竟然先进了总督府,一座在威尼斯诗歌和传说中必然被大量地描述到的建筑。在古共和国的元老院里,我们盯着丁托列托和保罗·委罗内塞[102]的画作,看到眼睛发酸,也没有什么能真正打动我们。不过有一样东西让所有的外地人不由心中一动——中间一处黑色的方形肖像画廊。大厅四壁长长的一圈,是历代威尼斯总督的画像。全都是些白胡子的老家伙,在三百个元老中,有资格被选中当总督的,通常都是最老的那个。每幅肖像上都附有歌功颂德的题词,但走到原来挂着马里诺·法利埃罗[103]肖像的地方,却看到一片黑洞洞的空白——只留着一行简单的文字,说这个叛国者已因罪伏法。这不幸的可怜人五百前就进了坟墓,但这行无情的文字却依旧刺目地留在墙上,看上去颇为残酷。

在巨人梯的顶端,就是马里诺·法利埃罗被处死的地方,也是那个年代总督被加冕的所在。这里的石壁上有两条凸出来的裂口——两个既伤不到人,也没什么意义的小孔,从不会引起游客的注意。但它们却是可怕的狮子口!现在狮子头已经不见了(法国人攻打威尼斯的时候被敲掉的),所以这口其实是狮子的咽喉部位。半夜三更时分,某个仇敌就会把匿名的告密信悄悄地从这里投下去,而很多无辜的人便被判刑,走过叹息桥,下到地牢里,从此永无天日。那是贵族统治威尼斯的时候,平民没有选举权,也没有发言权。当时一共有一千五百多名贵族,从他们当中选出三百名元老,再从这些元老中选出总督以及由十人组成的议会,而这十人再经过秘密投票后选出一个内部三人议会。这三人便成为政府的密探,而每个密探同时又被暗中监视。威尼斯人说话都非常小心,没人敢相信邻居,甚至亲兄弟也不能信。没人知道这三人议会的成员是谁,元老们不知道,总督也不知道。这三个恐怖的审判团成员都是夜晚时分,在一间会议室里碰头,他们戴着面具,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深红色的大袍子里,除了声音外,他们之间也认不出对方。他们的职责主要是审判十恶不赦的政治犯,他们的宣判结果是不允许被上诉的。只要行刑人一点头,一切就此了结。被判了刑的人走过大堂,出门后,上到密封式的叹息桥上,过了桥后进入地牢,然后被处死。死囚被押着快速走过,这一路上,除了押解他的人,他谁都看不到。那个时候,如果一个人有敌人的话,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写个条子给三人议会,再投进狮子口,条子上写明“此人企图反对政府”。

令人敬畏的三人议会即使没有找到证据,十有八九还是会判罪。因为那个人是个十足的无赖,做事缜密,不会让人发现破绽。戴着面具的法官和行刑人有无限的权力,没人可以对他们的判决进行上诉,那个严酷的时代,人们不太可能指望他们怜悯那些只是怀疑但无法定罪的人。

我们走过十人议会厅,不一会儿就进入了那地狱般的三人议会魔窟。

他们坐过的桌子原样摆放着,戴着面具的法官和行刑人站立的台子也在原地。他们曾经冰冷、僵直、沉默地站在那里,等收到血腥的命令后,一言不发,像台无情的机器一样走过去,执行死刑。墙上的壁画倒很是适合这个地方。总督府所有的客厅、大堂、大内庭中,墙壁和天花板上都是金光闪闪、精雕细刻、辉煌壮丽的画作。这些画表现了威尼斯在战争中历次胜利,威尼斯人出现在外国朝廷中的形象,另外还有圣母像、救世主像和圣徒在人间传播和平福音的画像。而在这个魔窟里,则全然相反,只有惨死和遭受酷刑的绘画!每一个活着的人物都在严刑拷打中死去活来,而死去的都鲜血淋漓、遍体鳞伤、面孔扭曲,死状极为痛苦!

从总督府到阴暗的监狱只一步之遥,大概纵身一跃就可以跳过隔开两处的狭窄的运河。笨重的叹息桥架在第二层上,这是一座像密封隧道一样的桥,当你走过时,其他人是看不到你的。这桥纵向被分成两部分,在那个时代,一部分走从轻发落的犯人,另一部分走那些被三人议会判了死刑的悲痛的倒霉鬼。他们从这里走进地牢,受尽折磨后,从人间消失,或是突然神秘地死去。在水面下方,借着冒着烟的火把的亮光,我们看到了潮湿的、墙壁厚重的地下室。当年在这里,许多不可一世的贵族们的生命被吞噬。他们被长久关押着,痛苦万分,与一切隔绝——没有光、空气和书本。他们全身赤裸,蓬头垢面,虱虫满身。因为无人交谈,舌头便失去了功能。他们昼夜不分,周遭只是漫漫长夜。他们远离所有的欢笑,被埋葬在死寂的坟墓中。他们被爱莫能助的朋友们遗忘,他们的命运对朋友们来说是永远的黑暗之谜。最终他们失去所有的记忆,不知自己是谁,不知为何到此。每有看不见的手扔进来面包和水的时候,就狼吞虎咽下去,他们破碎的灵魂不再有希望、恐惧、迷茫和对自由的渴望。他们不再往墙上划那些无用的祈祷和抱怨,因为没人看到,甚至自己也看不到。他们麻木冷漠,信口胡言,疯疯癫癫!假如这里的石墙会说话,那倒是可以讲述不少这类悲惨的故事的。

在不远处一条狭小的走廊里,据说当年有不少犯人在地牢里被关押了很久,以至于除了他们的仇人之外,所有的人都把他们忘却了,这时戴面具的行刑人会把他们带到这个地方来绞死。或者是在半夜时分,把他们缝进一个麻袋里,从小窗里扔到一条船上,划到远处后沉入水底。

他们(导游)常常会带游客看三人议会如何使用刑具来逼供:凶残的夹碎拇指的装置;用木枷锁得犯人一动不能动,同时头顶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直到人类忍受的极限;还有一种残忍的铁头箍,紧紧地夹住犯人的头,再慢慢拧紧螺丝来挤碎脑袋。上面带着的血迹,就是多年前从犯人的骨骼里渗出来的,头箍的另一侧还突起一块来,这样动刑的人可以把手肘舒服地放架在上面,托着腮,侧耳静听受刑人死前的嚎叫。

当然,我们也欣赏了威尼斯在古代鼎盛时期留下的悠久的遗迹——圣马可大教堂,数千年往来穿行的平民和贵族们已经把这里的道路踩踏得残破无比。教堂建筑全部由高档的大理石砌成,都从东方采购而来,没有一点材料是国产的。关于教堂的古老传说让每个人都意趣盎然,即使最不经意的游客也不例外,连我也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也仅此而已。我对粗糙的马赛克画和难看的拜占庭建筑并不着迷,对那五百根从遥远的石矿中采来的内庭罗马柱也兴味索然。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陈旧,每一块石头都光滑锃亮,没了棱角,这是几世纪以来无聊的闲人们虔诚地用手和肩摩挲的结果,现在他们已经化了灰,我的意思是——死了。

圣马可的骨灰供奉在圣坛下面,据我所知,还有马太、路加和约翰[104]的。威尼斯人对他们的敬仰超过任何事情。一千四百年里,圣马可都是威尼斯的守护神。城里的任何一样东西似乎都用他的名字命名,或是取的名字多少和他挂上些关系。以他命名或是用蒙弊的方式取得这个名字就好像是和圣马可关系很亲近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和圣马克攀上关系,对威尼斯人来说似乎是极高的愿望。他们说圣马可有只被驯化的狮子,跟着他四处旅行,圣马可走到哪里,狮子也必然跟到哪里。它成为他的侍卫、朋友和书籍保管员。所以圣马可飞狮的爪子下面有一本打开的《圣经》,这个形象便成了这伟大而古老的城市的城徽。这只飞狮在圣马可广场最古老立柱上投下身影,千百年来,都庇护着下面自由的市民。在城中随处可见飞狮,此处也不例外,它保佑灾难不会来临。

圣马可死在埃及的亚历山大。我想,他是殉教了。但这和我要写的故事没什么关系。在威尼斯建城前后,差不多是公元四百五十年(因为威尼斯比意大利任何一座城市都年轻),一位牧师梦到一个天使告诉他,如果不把圣马可的遗体移回威尼斯,那这城市永远不会在各城邦中彰显其至高的地位。因而圣马可的遗体必须抢回来,运到威尼斯,葬他的地方上面要建一座宏伟的教堂。天使还说如果威尼斯人允许圣人被从新的安息之地迁走,那么到时威尼斯将从地球上消失。牧师把他的梦宣扬开来,威尼斯立刻着手弄回圣马可的遗体。一次次的远征都以失败告终,但这个计划在四百年中从未被放弃。最后,在公元八百多年,此事通过精心谋划而得以完成。威尼斯远征军中的一位长官乔装改扮,偷到了遗骸,把它们分装在瓶子里,用猪油密封好。伊斯兰教徒们极是虔诚,对与猪肉有关的东西都避之不及,因此当那个基督徒被守城门的军士们拦下后,他们只是瞥了一眼他那珍贵的篮子,立即对那不圣洁的猪油捂起了鼻子,让他快走。遗骸被安葬在大教堂那个等待多年的地下灵堂里,威尼斯的安全和强盛从此果然得以确保。至今威尼斯人还是相信如果圣人的骨灰被偷走的话,这座古城将会像梦一般地消失,而城基也会永远沉入不存在记忆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