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火鸡
阳光下,他的枪发出钢铁的寒光,在树枝间闪烁着。他半张着嘴,提高声音咆哮道:“好了,梅森!到此为止了!你暴露了!”梅森腰间的几支六发式手枪枪口朝外,如同蓄势待发的响尾蛇。可他却把枪抛向空中,待它们落回脚边,又一脚踢到身后,就像踢开一大堆干枯的公牛头骨。“你个恶棍!”他边咕哝着,边将绑在俘虏脚踝上的绳子拉紧,“别想再挣扎了!”他退后了三步,举起枪瞄准。“好的。”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冰冷、缓慢的精准,“这是……”然后,他看到了它。它刚在远处的灌木丛中稍稍动了动,露出一丛古铜色,发出一阵窸窣声。接着,从另一处树叶的缝隙间,露出了一只嵌在红色褶皱里的眼睛,那褶皱布满头部,顺着微微颤抖的脖子一路垂下去。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火鸡又迈了一步,然后停住了,一只脚悬在半空,倾听着。
要是有一把枪就好了!只要一把就好了!他就能瞄准猎物,把它射中在当地。很快,还没等他看清楚它往哪个方向逃,它就会穿过灌木丛,跳上一棵树。他脑袋动也不动,睁大眼睛看着地上,想看看附近有没有石块。但地面就像刚被打扫过一样。火鸡又移动了,先前悬在半空的脚落回了地面,翅膀张开,垂下去盖住了脚,鲁勒可以看到一根根末梢尖细的长羽毛。他想着要不要扎进灌木丛里扑向它……它又移动了,翅膀再次抬起又落下。
它瘸了,他迅速想到这点。他又向它靠近了点儿,蹑手蹑脚地,免得惊动了它。蓦地,在离他大约十英尺的地方,它的脑袋猛地探出灌木丛,往后缩缩,又突然钻了回去。他渐渐靠近,手臂使上了劲,手指做好了捉捕的准备。它的腿跛了,他看得出来。它也许不能飞了。它再次快速地探出脑袋,看到他之后又迅速缩回了树丛中,然后又从另一边探了出来。它行动时,身体倾向一侧,左翅拖在地上。他会捉住它的。他一定会捉住它,就算他得要追出县外去。他钻过低矮的灌木丛,看见它在约二十英尺之外,上下抽动着脖子,警觉地看着他。它低了低身子,尝试着张开翅膀,接着它又弯下身子往边上移动了一点,再次俯了俯身,试图让自己飞起来。但他看得出来,它飞不起来了,而他将会捉住它。他将捉住它,就算他得要追到州外去。他看见自己肩上扛着它走进家门,所有人都惊呼着:“快看鲁勒和那只野火鸡!鲁勒!你从哪儿弄到的?”
噢,他在林子里捉到的。他觉得,他们也许希望他能为他们抓到一只火鸡。
“你这疯鸟,”他喃喃道,“你飞不起来了。我已经抓到你了。”他绕着一个大圈,试图绕到它身后。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这只火鸡已唾手可得了。它倒在地上,一条腿伸在外面。但当他靠近到可以直扑上去的地方时,它又以令他吃惊的飞快速度逃开了。他迅速追了上去,一直追到了一片空地里,那是半亩枯萎的棉花地。接着,它从一处栅栏下钻了过去,再次跑进了一片树林。他不得不一边手脚并用地钻过栅栏,一边紧盯着火鸡,同时注意不弄破他的衬衫。钻过栅栏后,他有点儿晕眩,但还是以更快的速度紧紧追上了它。如果他在树林里把它跟丢了,他就再也找不着它了。它朝另一侧的灌木丛移动着,眼看着就会跑到外面的公路上。他会捉住它的。他看见它突然飞快地穿过一片灌木丛,他连忙追过去。但是当他赶到那儿时,它又飞跑了出去,转眼间便消失在了一道树篱下。他飞快地穿过树篱时,听到了衬衣撕裂的声音,手臂上也被划破了几道口子,灌入阵阵凉意。他略停了停,低头看了看被刮破的衬衣袖子。然而火鸡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他能看见它转过山丘边缘,再次俯冲进一片开阔的空地。于是,他赶忙赶了上去。如果他能带回一只火鸡,他们就不会注意到他的破衬衣了。哈尼就从未抓到过火鸡。哈尼什么都没抓到过。他猜他们看见他的时候,肯定会大吃一惊。他们会在床上谈论这件事。他们经常在床上谈起他和哈尼。哈尼并不知道,他从没在夜里醒来过。鲁勒每晚都会在他们开始说话时醒过来。他和哈尼睡一间,他们的父母睡在隔壁,中间的门是开着的,所以鲁勒每晚都听他们说话。他父亲最后总会问:“孩子们怎么样?”母亲就会说,天呐,他们可把她折磨得筋疲力尽!天呐,她想她本不该担心哈尼的,但他现在这样,她怎么能不担心呢?哈尼一直都是个不寻常的男孩,她说,将来他也会成为一个不寻常的男人。然后父亲就会说,是啊,只要他不先把自己送进监狱就好。母亲就会说他怎么能够这么说呢?然后他们就像鲁勒和哈尼那样开始争吵。有时鲁勒想着事情,就没法再睡着。每次听完对话,他都会觉得很疲倦,但每晚他还是会醒来,照样听着。每当他们谈到他时,他就会从床上坐起来,好听得更清楚些。有一次他父亲问,鲁勒为什么总是自己玩?他母亲说,她怎么会知道?如果他想自己玩,那他干嘛不自己玩。然而他父亲说很担心鲁勒,母亲说好吧,如果他担心的就是这事,那么他最好还是别担心了。她说,有人告诉她,在“时刻准备”那儿看见了哈尼。难道他们没告诉他不能去那儿吗?
第二天,父亲问鲁勒最近都在干什么,鲁勒说:“在跟自己玩。”然后故意跛着脚走开了。他想,父亲看上去总是非常忧虑。他想,等他扛着火鸡回家的时候,父亲就会觉得他做了件了不起的事。火鸡一头扎进了公路,继续跑向公路旁的排水沟。它沿着排水沟跑着,鲁勒渐渐逼近,直到他被路上凸起的树根绊了一跤。口袋里的东西掉了出来,他不得不匆匆捡起来。当他直起身时,它就不见了。
“比尔,你带一队人沿着南部大峡谷下去。乔,你绕过峡谷,拦住他的去路。”他冲着他的手下喊道,“我从这边追赶他。”然后他又沿着沟渠继续往前奔。
火鸡倒在沟里,离他不到三十英尺。它喘着粗气,几乎在用脖子撑着整个身体。当他离它将近一码时,它再次逃开了。他直接追了上去,一直追到沟渠尽头。它又跑到了公路上,从公路对面的树篱下溜了过去。他不得不在树篱边停下来喘口气。透过树叶,他可以看见火鸡在树篱的另一边,脖子贴着地面,整个身子随着喘息上下起伏。他可以看见它的舌尖在张开的喙里上下抽动着。如果能将胳膊伸过树篱,他也许可以趁现在它累得动不了的时候捉住它。他靠近树篱,将手慢慢伸了过去,一把抓住了火鸡尾巴。树篱那边没了动静。也许它已经倒在地上死了。他将脸凑近树叶,往对面张望着。他用一只手把细碎的枝条拨开,可手一松,枝条又合拢来。他放开火鸡,收回另一只手来按住这些细枝。透过这刚拨出的小洞,他看见火鸡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走开了。他立刻跑回树篱的起头,转到另一边。他还是会抓住它的。它不要以为自己有多聪明,他嘟哝道。
它歪歪斜斜地穿过空地中央,又朝树林里跑去。它不能进入林子!否则他永远都抓不到它了!他朝火鸡追上去,眼睛死死地盯着它。突然间,某样东西重重撞上了他的胸口,他几乎要背过气去。他往后跌倒在地,胸口的伤让他暂时忘了火鸡。他在那儿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他坐了起来,正面对着他撞上的那棵树。他用手揉了揉脸,又揉了揉胳膊,胳膊上的几道伤口开始发痛。他本可以扛着它走进家门的,他们会跳起来喊着:“天呐,快看鲁勒!鲁勒!你从哪儿弄来这只野火鸡的?”他父亲会说:“好小子!这可是只不折不扣的鸟啊!”他踢开了脚边的一块石头。现在,他再也看不见火鸡了。他想如果他最终无法抓到它,那么为什么一开始又要看见它呢?
像是有人和他开了一个卑劣的玩笑。
白白地追赶了一阵子。他坐在那儿,闷闷不乐地看着自己白生生的脚踝从裤腿里露出来,伸进了鞋子里。“呸!”他嘟囔道。他翻了个身趴着,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就把脸颊贴了上去。他的衬衫破了,胳膊划伤了,前额上也碰了一个包。他可以感觉到那个包肿起了一点儿,肯定会肿成个大包。全都是白费力气。脸贴在地上,冰凉冰凉的,可地上的沙砾却擦伤了脸,他只得又翻过身来。噢!该死的!他想。
“噢!该死的!”他小心地说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他就只说了声:“该死!”
接着,他学着哈尼的样子,拉长了最后一个音,还努力显出哈尼那种眼神。有一次哈尼说:“上帝啊!”他母亲在后面跺着脚叫道:“我不想再听到你说这话。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听到了吗?”他猜这让哈尼闭了嘴。哈!他猜那次她扯掉了哈尼的衣服。
“上帝啊!”他说道。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手指在土上画着圈。
“上帝啊!”他重复了一遍。
“该死的上帝!”他轻声说道。他能感到脸烫了起来,胸腔里的心突然砰砰直跳。“该死的上帝见鬼去。”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他回头看了看,没人在那儿。
“该死的上帝见鬼去,万能的主从耶路撒冷来。”他说道。他叔叔说的:“万能的主从耶路撒冷来。”
“万能的天父,万能的上帝,把小鸡们扫出院子去。”他边说边咯咯地笑了起来,满脸通红。他坐起身,瞅了瞅从裤管里露出来又伸进鞋子里的白色脚踝,那看起来就像不属于他似的。他一手握住一边脚踝,曲起双膝,下巴抵着一边膝盖。“天堂里的天父,射死了六只,碾过了七只。”他这么说着,又咯咯笑了起来。小子,要是她听见这些,准会一巴掌盖到他头上的。该死的上帝,她会一巴掌盖到他该死的头上。他笑得满地打滚。该死的上帝,她会扯掉他的衣服,拧断他该死的脖子,就像拧断一只该死的鸡那样。他笑得岔了气。他想要忍住笑,但只要他一想起他该死的脖子,就忍不住浑身抽动起来。他躺回地上,笑得满脸通红,浑身无力,却没法不去想她扇在他该死的头上的巴掌。他一遍遍地说着,可一会儿之后,他就笑不出了。他又说了一遍,但笑声已经溜走了。他再试了一次,可那笑再也回不来了。所有的追逐都白费了,他再次这么想到。他还是回家好了。他为什么会想一直坐在这儿呢?他忽然觉得如果人们不停笑话他的话,他就会想一直坐在这儿。哼!见鬼去吧,他告诉他们。他站起来,朝某人的腿狠狠踢了一脚。“接受现实吧,笨蛋!”然后转身走进树林,抄近路回家。
他一走进家门,他们就会吼道:“衬衣怎么弄破的?额头上的包哪儿来的?”他会说掉进了一个坑里。这有什么分别吗?是啊,上帝啊,这有什么分别吗?
他几乎停了下来。他之前从没听过自己用这种语调思考。他想是不是应该收回这种想法。他猜这种想法很糟糕,可真见鬼,他就是这么觉得的。他忍不住就会有这种感觉。见鬼——真见鬼,他就是这么觉得。他猜自己没法抑制这种感觉。他思考着这个问题,又走了一会儿。他猛地想到他是不是正在变“坏”。哈尼就已经变坏了。哈尼玩桌球、抽烟,疯到十二点半才偷偷溜回来,还自以为了不起。“你一点办法也没有,”祖母这样告诉父亲,“他到那个年纪了。”什么年纪?鲁勒不解。我才十一岁,他想道,还很小呢。哈尼是十五岁才开始变坏的。我猜我的情况更糟,他想道。他想自己是不是要和它斗一斗。祖母曾和哈尼谈话,对他说,战胜恶魔的唯一办法就是与之搏斗。如果他不这么做,他就不再是她的孙子。鲁勒在一个树桩上坐下。祖母继续说,她会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想要吗?然后他冲她吼道,不!她会就此丢下他不管吗?她告诉他,好吧,即使他不爱她,她还是爱他,不管怎样,他都是她的孙子,鲁勒也一样。噢,不,我不是,鲁勒飞快地想着。噢,不,她才不会把那些事安在我身上。
小子!他会让她把裤子都吓掉了。他会让她吓得连牙齿都掉进汤里。他开始傻笑。下次她问他想不想玩一局飞行棋时,他会说,见鬼去吧,我不来,该死的,她难道不知道什么好玩的游戏吗?把她那些该死的纸牌拿出来,让他来给她演示几种真正好玩的游戏吧。他在地上打着滚,笑得喘不过气来。“我们来点酒吧,孩子,”他会这样说,“让我们喝个痛快。”小子!他会让她大吃一惊的!他坐在地上,满脸通红,自顾自地咧嘴傻笑,不时一阵咯咯地笑个不停。他想起牧师曾说过,如今大批年轻人堕落了,他们不再温和有礼,走上了魔鬼撒旦的道路。他们会为这样的日子后悔的,他说,他们会咬牙切齿,会流泪。“流泪。”鲁勒低声念叨着。男人是不会流泪的。
而咬牙又是怎样的呢?他搞不懂。他咬紧牙关磨了磨,做了个鬼脸。他这样做了好几次。
他断定自己偷东西的能力还是有的。
他想起自己白费力气追火鸡,真是个卑劣的玩笑。他断定他能成为一个珠宝大盗。他们都很聪明。他断定他能让整个苏格兰场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团团转。该死的!
他站了起来。上帝随时会走过来,在你的面前放些个东西,然后让你整个下午都白白地追着它们。
就算这样,你也不该这样想上帝。
但这就是他的感受。如果他是这样觉得的,那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朝四周迅速看了一眼,好像有人会躲在灌木丛里。然后,他突然吃了一惊。
火鸡滚到了一丛灌木的边缘,只见一团皱起的古铜色羽毛,红色的头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地上。鲁勒盯着它,简直无法思考。接着,他将信将疑地探过身去。他是不会动它的。为什么它现在会出现在那儿让他去捉呢?他才不要动它。就让它躺在那儿好了。他扛着火鸡走进房间的画面又回到了脑海里。快看鲁勒和那只火鸡!天呐,快看鲁勒!他在它身旁蹲下,只是看着它。他很纳闷它的翅膀怎么了。他拎着翅膀尖将它提起来,看了看翅膀下面。羽毛被血泊浸透了。它被枪击中了。他估摸着它得有十磅重。
天呐,鲁勒!那火鸡可真大!他想着把它挂在肩上会是什么感觉。也许,他考虑着,他应当把它拿走。
鲁勒为我们打火鸡。鲁勒在林子里捉到的,追赶着它直到它死掉。是的,他是个很不寻常的孩子。
鲁勒突然想着,他是个不寻常的孩子吗?
他立刻就确定,他是——一个——不寻常的——孩子。
他觉得他比哈尼更不寻常。
他对事情了解得比哈尼更清楚,也因此有着更多的担忧。有时,当他在夜里听父母说话时,他听到他们激烈地争吵,凶得像要杀掉对方一样。第二天,父亲就会早早出门,而母亲的额头上则青筋暴起,那副样子就好像随时会有条蛇从屋顶上跳下来一样。他猜想他是从未有过的一个最不寻常的孩子。也许这就是火鸡出现在那儿的原因。他的手顺着脖子来回摩挲着。也许这是为了不让他变坏。也许上帝不想让他变坏。
也许是上帝把火鸡打倒在那儿,为了让他站起来就能看到它。也许上帝现在就待在灌木丛里,等着他下决心呢。鲁勒脸红了起来。他想知道上帝会不会认为他是个非常不寻常的孩子。他肯定是这么认为的。他发现自己脸腾地红了,还在咧着嘴笑。他迅速搓了搓脸,好让自己不要笑,也不要脸红。如果你想让我带走它,他说,我很愿意怎么做。也许发现火鸡是一个征兆。也许上帝希望他成为一名牧师。他想到了平·克劳斯贝和斯宾塞·屈塞[1]。他也许能创办一个地方,让正在变坏的男孩们能在那儿待着。他拎起火鸡——果然很重——把它在肩上放好。他希望能看见自己肩上扛着火鸡是什么样子。他突然想到,不如他穿过镇上,绕远路回家。他有的是时间。他开始慢慢往前走,挪动着肩上的火鸡,直到找到了个扛得舒服的位置。他记起他在发现火鸡前想过的事情。那些事情真是太糟糕了,他觉得。
他猜是上帝及时阻止了他。他应当万分感谢。谢谢,他说道。
来吧,兄弟们,他说,我们要把这只火鸡带回去做我们的晚餐。我们的确很感激您,他对上帝说。这只火鸡有十磅重。
您真慷慨。
那没什么,上帝说。听着,我们应该谈谈这些男孩。看到了吗?他们完全由你掌握。我把他们交给你全权掌管。我对你有信心,麦克法尼。
您可以相信我,鲁勒说。我将应您所需。
他肩上扛着火鸡走进了镇子。他想为上帝做点儿事,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如果今天有人在街上拉手风琴,他就会把自己的一毛钱给他们。他只有一毛钱,但他会给他们。不过,也许他能想到一件更好的事。他一直打算留着这一毛钱,想用来做一件重要的事。他也许能再从祖母那儿要到一毛钱。见鬼的,来一毛钱怎么样,小子?他虔诚地抿起嘴唇,不让自己咧嘴微笑。他不会再那么想了。无论如何,他没法再从她那儿得到一毛钱了。他如果再向祖母要钱的话,他母亲就会拿鞭子抽他。也许会出现一件他能做到的事。如果上帝想让他做什么的话,他会让那件事情出现的。
他正走进商业区。透过眼角的余光,他注意到人们都在看着他。梅尔罗斯镇共有八千人,每到周六,所有人都会挤到蒂尔福德的商业区来。鲁勒经过时,他们转身看着他。他在商店的橱窗里瞥见自己的身影。他挪了挪火鸡,又快速向前走去。他听到有人叫他,但他继续走着,装作聋了一样。那是他母亲的朋友爱丽丝·吉尔拉德。如果她要找他,就让她自己追上来好了。
“鲁勒!”她喊道,“我的天呐,你从哪儿弄到的这只火鸡?”她迅速追到他身后,将手搭在他肩上。“那可是只不折不扣的鸟啊。”她说,“你射击肯定很厉害。”
“我没有射它,”鲁勒冷冷地说,“我抓住它的,我追着它,一直到它死。”
“老天!”她说,“你哪天也给我抓一只吧,会吗?”
“等我哪天有空,我也许会的。”鲁勒说。她觉得自己很招人喜欢。
两个男人走过来,朝火鸡吹了几声口哨。他们冲着街角的另外几个男人喊着,让他们过来看。母亲的另一个朋友也停了下来。几名一直坐在路边的乡下男孩站起来看着火鸡,努力表现出不感兴趣的样子。一个身穿狩猎装,拿着猎枪的男人停下来,看了看鲁勒,又绕到他背后看了看火鸡。
“你觉得它有多重?”一位女士问道。
“至少十磅。”鲁勒答道。
“你花了多长时间追到它的?”
“大概一小时。”鲁勒说。
“见鬼的小孩。”身穿狩猎装的男人嘟囔着。
“那可真了不起!”一位女士评价道。
“差不多那么久。”鲁勒说。
“你一定累坏了。”
“不,”鲁勒说,“我要走了,我赶时间。”他装出一副想事情的样子,沿着街道匆匆走了,一直走到他们看不到他了。他觉得周身温暖舒坦,似乎将要发生什么好事,或者已经发生了。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那几名乡下男孩一直跟在身后。他希望他们可以走上来,请求看看火鸡。上帝真是太棒了,他突然觉得。他想为上帝做些什么。但他没看见有人在拉手风琴,也没看见有人在卖铅笔,而他已经走出了商业区。也许在转进居民区前,他会碰见一位。如果他碰见了,他会把那一毛钱给掉,即使他知道自己暂时不会再得到一毛钱了。他开始祈求能遇见一个乞丐。
那些乡下男孩依然跟在他后面。他想他可以停下来,问他们想不想看看火鸡,但是他们可能只会盯着他看。他们是些租户的孩子,而有时租户的孩子就只会盯着你看。他可以为租户的孩子们建一个住处。他想着要不要回到镇上,看看他有没有经过了某个乞丐却没有看到。但他断定人们会认为他是在炫耀火鸡。
主啊,给我派个乞丐吧,他突然祈祷道。在到家之前,给我派来一个吧。此前,他从未想到主动祈祷,但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上帝已经把火鸡放在那儿了,他也会给他送个乞丐来的。他确定上帝会给他送来一个乞丐。他走到了希尔街上。街上除了房子,别无他物。要在这儿找到乞丐,可真是太奇怪了。人行道上只有几个孩子和一些三轮车。鲁勒回头看了看,乡下男孩仍然跟在身后。他决定放慢脚步,也许这样他们就能追上他了,如果有乞丐正在前来的路上的话,也能有更多的时间让乞丐找到他。他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有乞丐来。如果有的话,那将意味着上帝特意为他找了个乞丐,意味着上帝真的对他感兴趣。他突然害怕不会有乞丐来,心中满是担心。
一定会有人来的。他这么告诉自己。上帝对他是有兴趣的,因为他是个非同寻常的孩子。他继续走着。街上冷冷清清的。他猜不会有乞丐来了。也许上帝没有信心……不,上帝有的。主啊,请赐给我一个乞丐吧!他哀求道。他绷紧了脸,脸上的肉挤成了一团,口里念道:“求您了!现在就赐给我一个吧!”就在他念叨的时候,就在那一刻,海蒂·吉尔曼转过了他前面的街角,径直朝他走来。
他几乎又感受到了撞到树上时的感觉。
她沿街直直朝他走来。就像火鸡躺在那儿一样。就像她一直藏在某栋房子后面,等着他经过一样。她是一个老妇人,人人都说她是镇上最富有的人,因为她已经乞讨了二十年。她溜进人们的房子,坐在那儿,直到人们给她点东西为止。如果不给,她就诅咒他们。不管怎样,她是个乞丐。鲁勒加快了脚步。他将那枚硬币从口袋里掏出来,做好随时给出的准备。他的心在起伏的胸膛里咚咚直跳。他发出些声音,看看自己还能不能说话。他们越来越近,他伸出了手。“这里!”他叫道,“这里!”
她是个身材高挑的老妇人,拉着脸,披着件年代久远的黑斗篷,脸上的肤色和死鸡一样。她看见他时,神情像是突然嗅到了臭味一般。他向她快跑过去,把那枚硬币塞进她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他的心跳慢慢平复了,开始体会到一种全新的感觉,仿佛既感到快乐又觉得难堪。也许,他红着脸想道,他该把所有钱都给她的。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忽然注意到那些乡下男孩的脚就在他身后拖宕着。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转过身,优雅地问道:“你们都想看看这只火鸡吗?”
他们原地停住了,盯着他。为首的男孩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鲁勒往下扫了一眼,唾沫里居然有真正的烟液!“你从哪儿搞来的火鸡?”吐唾沫的男孩问道。
“我在树林里发现它的,”鲁勒说,“我不停地追,直到它死了。看,它翅膀下中了一枪。”他把火鸡从肩上拿下来,好让他们看到。“我觉得它被射中了两次。”他把翅膀拉起来,继续兴奋地说道。
“给我看看。”吐唾沫的男孩说。
鲁勒把火鸡递给他。“你看到底下的弹孔了吗?”他问,“唔,我觉得它两次都被射在了同一个地方。我觉得那是……”唾沫男孩将火鸡拎起来,放到自己肩上,转过身去,火鸡的头甩到了鲁勒脸上。其余的男孩跟着转身,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慢悠悠地走了。唾沫男孩走远了,火鸡僵硬地挂在他背后,火鸡头缓慢地摇着圈。
直到他们到了下一条街,鲁勒才迈开脚步。最后,他发觉自己甚至再也看不见他们了。他们走出了那么远。他转过身,几乎是一步一步朝家挪去。穿过了四条街后,他蓦地发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于是他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当他出现在通往他家的那条路上时,他的心跳得同他的腿跑得一样快。他确定某个可怕的东西正在身后紧紧追赶,伸直着手臂,手指已做好捉捕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