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列车
想着那名列车员,他差点儿忘记了卧铺的事。他有一个上铺。车站的人说可以给他一个下铺。海泽问,难道没有上铺了吗?那人说,当然有,如果他想要的话,然后给了他一个上铺。海泽向后靠在座位上,看着头上拱起的顶篷。卧铺就在那里面。他们把顶篷拉下来,它就在那里面,然后你顺着梯子爬上去。他没在周围看见梯子。他猜他们把梯子放在了壁橱里。壁橱在上车的地方。他第一次登车时,看见列车员站在壁橱前穿工作服。海泽当场就立在了原地。他转头的姿势像,他的后脖颈像,他的短手臂也像。他从壁橱那儿转过来,看着海泽。海泽看见了他的眼睛,眼睛也很像,第一眼看去简直就跟老卡什的一模一样,之后就不同了。他看着它们时,它们变了,变得冷漠而没有光泽。“呃,你什么时候把卧铺拉下来?”海泽嗫嚅着。
“还早着呢。”列车员说着,又把手伸进壁橱里。
海泽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些什么。他继续走向他那节车厢。
这时候,灰蒙蒙的列车正飞驰着,掠过了一闪而过的树木、迅速逝去的旷野和静止的天空。天空向相反的方向快速退去,越来越暗。海泽将头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列车黄色的灯光冷落地打在他身上。列车员经过了两次,两次背对他走去,两次面向他走来。第二次迎面走来时,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海泽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海泽转过头,像之前那样盯着他的背影。甚至连他走路的姿势都像。他们这些峡谷黑鬼都一个样。他们像是黑鬼中的独特品种,壮硕、秃头,全身上下都像石头般敦实。老卡什最重的时候有两百磅,身上没有一点赘肉,身高不超过五英尺两英寸。海泽想和列车员谈谈。如果他对列车员说,我是伊斯特罗德人,他会怎么说?他会说些什么?
列车到了埃文斯维尔。一名女士上了车,坐在海泽对面。这表示她就要睡他下面的卧铺。她说她觉得快要下雪了。她说,她丈夫开车送她到的车站,她丈夫说如果在他回到家前没下雪的话,他可会大吃一惊的。他要开十英里路,他们住在郊区。她要去佛罗里达看望女儿。她从没时间去那么远的地方旅行过。事情一件接一件地来,时间过得飞快,快得让你分不清自己是老还是年轻。她的样子好像时间欺骗了她,在她睡着了没法看着时走快了一倍。海泽很高兴有人在那儿说话。
他记得小时候,他和母亲,还有其他孩子,总会一起沿着田纳西州铁路线前往查特努加。母亲总会主动和列车上其他人说话。她就像一只刚从圈栏里放出来的捕鸟的老猎犬,疾跑着,嗅着每块石头、每根木棍,在她逗留的每样东西周围吸上一口空气。到他们准备下车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她没说过话的。而她也都记得他们。很多年以后,她还会说,不知道那位去维斯特堡的女士现在在哪儿,或者,不晓得那位卖《圣经》的男人把他的妻子接出医院没有。她渴望和人们打成一片,好像那些发生在她的交谈者身上的事情也发生了在她身上一样。她姓杰克逊,安妮·卢·杰克逊。我母亲姓杰克逊,海泽心想。他没有在听那位女士说话了,但他仍然看着她,而她也以为他还在听。我叫海泽尔·威克斯,他说。我十九岁,我母亲姓杰克逊。我在伊斯特罗德长大,田纳西的伊斯特罗德。他又想到了列车员。他要去问问他。他突然想到,列车员甚至可能是卡什的儿子。卡什有个儿子跑了。这事发生在海泽出生以前。即使如此,列车员也该知道伊斯特罗德。
海泽看着窗外,各种形状黑糊糊地在他眼前飞旋而过。他可以闭上眼睛,把任何一个形状都能想象成是夜色下的伊斯特罗德。他可以找到那两栋隔街而立的房子,还有那座仓库、那些黑人的屋子、那个谷仓和那段向着牧场延伸的栅栏,每当月光照在上面就呈现出灰白色。他可以把他那张骡子脸整个儿伸过栅栏,悬在那儿感受着夜晚。他感受到了。他感受到夜晚轻轻地笼罩着他。他看见妈妈从小路上走来,在刚解下的围裙上擦着手,好像已经换上了晚上的衣服,然后她站在门边喊着,海——泽——,海——泽——,快进来。列车替他做了回应。他想起身去找列车员。
“你是回家吗?”荷森太太问道。她叫华莱士·本·荷森太太,结婚前是希区柯克小姐。
“噢!”海泽吓了一跳,“我在——我在托金汉姆下车。”
荷森太太认识几个埃文斯维尔人在托金汉姆有位表亲,一位姓亨利斯的先生,她想。海泽从托金汉姆来,也许认识他。不知道他是否听过……
“我不是托金汉姆人,”海泽低声说道,“我对托金汉姆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没有看荷森太太。他知道她接着要问什么,他感觉到她就要问了,然后她就那么问了。“那么,你住在哪里呢?”
他想摆脱她。“在那儿。”他含糊其辞,在座位上扭着身子。他接着说:“我不太清楚,我以前住那儿,但是……这才是我第三次来托金汉姆。”他说得很快,她的脸缓缓地凑上前,盯着他。“我六岁时去过,之后就再也没去过了。我对它一点儿也不了解。有一次我在那儿看到一个马戏团,但是不……”他听到车厢尾部传来一阵叮当声,便转过头去,看看声音是哪儿来的。列车员正将车厢的墙板向外拉。“我去列车员那儿看看。”他说,然后沿着过道逃走了。他不知道要对列车员说些什么。他走到他面前,依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我猜你在搭卧铺。”他说。
“是的。”列车员说。
“你搭好一个要多久?”海泽问道。
“七分钟。”列车员说。
“我是伊斯特罗德人,”海泽说道,“田纳西州的伊斯特罗德。”
“那不在这条线上,”列车员说,“如果你要去那样的地方,你就坐错车了。”
“我要去托金汉姆,”海泽说,“但我在伊斯特罗德长大。”
“你要我把你的卧铺现在就搭好吗?”列车员问道。
“什么?”海泽说,“伊斯特罗德,田纳西州,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列车员将座椅一侧扳平。“我是芝加哥人。”他说。他猛地将两扇窗户的窗帘往下拉,又将另一张座椅扳下来。
甚至连他的后脖颈都像。当他弯腰时,脖子后面隆起三道褶皱。他是芝加哥人。“你站在过道中间。别人可能会想从你旁边过的。”他突然转向海泽说。
“我想我要去坐一会儿了。”海泽红着脸说。
走回自己的车厢时,他知道人们都盯着他看。荷森太太看着窗外。她转过头,一脸疑惑地注视着他。然后她说,还没有下雪,对吧?之后她放松下来,一连串地说着话。她猜她丈夫今晚要自己对付晚餐了。她请了个女孩来给他做饭,但他得自己做晚饭。她觉得偶尔这样对男人没什么坏处。她觉得这对他有好处。华莱士不懒,但他没想过终日家务缠身的滋味。她不知道待在佛罗里达,有人服侍着,会是什么感觉。
他是芝加哥人。
这是五年来她第一次度假。五年前,她去大急流城看望她姐姐。时光飞逝。她姐姐已经离开了大急流城,搬去了滑铁卢市。如果现在看到她姐姐的孩子,她觉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她姐姐在信中写道,他们长得和他们父亲一样高大了。事情变化得很快,她说。在大急流城时,她姐姐的丈夫在城市供水部门工作,有一个好职位,但是到了滑铁卢市,他……
“我上次回过那儿,”海泽说,“如果托金汉姆建在那儿,我就不会在那站下车了。那里破败得就像,你懂的,它……”
荷森太太皱了皱眉。“你肯定想成了另一个大急流城,”她说,“我说的大急流城是一个大城市,它一直都在那个地方。”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继续说,在大急流城时,他们过得还不错,可是到了滑铁卢,他突然开始酗酒。她姐姐不得不养家和教育孩子。让荷森太太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怎么能够年复一年地坐在那儿。
海泽的母亲从不在列车上说太多话,她基本上都在倾听。她姓杰克逊。
过了一会儿,荷森太太说她饿了,问他想不想去餐车吃饭。他答应了。
餐车坐满了人,人们排队等着进去。海泽和荷森太太在队伍里站了半个小时,在狭窄的过道里摇晃着,每隔几分钟就得贴在墙上,让一帮人鱼贯而过。荷森太太开始和站在身旁的女士聊起天来。海泽呆呆地盯着墙壁。他压根儿不会有勇气一个人来餐车,遇见荷森太太真不错。如果她没有一直说话,他就会聪明地告诉她,他上次去过那儿,还有,列车员不是那儿的人,但他长得就像是黑人峡谷的黑人,长得很像老卡什,就像是他的孩子。他要在他们吃饭时告诉她。他站着的地方看不见餐车里面,他猜想着里面会是什么样子。像一家餐厅,他这么觉得。他想到了卧铺。等他们吃完东西,卧铺应该也搭好了,他就可以躺上去了。如果他妈妈看见他居然在列车上有了个卧铺,会怎么说呢!他打赌她从未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他们越来越靠近餐车入口,他可以看到餐车里面了。这就像一家城里的餐厅!他打赌她从未想到餐车是这样的。
每次有人离开,餐车长就会向队伍最前排的人招手示意,有时一位,有时好几位。这时候,他招手让两个人进去,队伍往前移动了,于是海泽、荷森太太和那位与她谈话的女士排在了餐厅门口,向里面张望着。很快,又有两个人离开了。餐车长招了招手,荷森太太和那位女士走了进去,海泽跟在她们后面。餐车长拦住了海泽,说:“只能两位。”然后把他推回了门边。海泽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他想要钻到下一个人的身后,又试图穿过队伍,回到他来时的车厢。但门口挤满了人,他只能站在那儿,而周围的人都看着他。暂时没人离开,他只能站在那儿。荷森太太没再看他。终于,餐车另一头有一位女士站了起来,餐车长挥了挥手,海泽犹豫着,看到那只手又挥了挥,才跌跌撞撞地沿着过道走上去。一路上他撞到了两张桌子,手上沾满了某人的咖啡。他没有看同桌的人,点了菜单上的第一样东西。等端上来时,他想都没想那是什么,就吃了起来。同桌的人已经吃完了,他可以看到,他们正看着他吃,等他吃完。
从餐车出来时,他虚弱不堪,双手微微颤抖着。他看见餐车长招手示意他去坐下,那似乎已是一年以前的事了。他在两节车厢间停了下来,吸一点冷空气,清醒一下头脑。这让他感觉好多了。当他回到车厢时,所有的卧铺都已经搭好了。过道里悬挂着深绿色的帘子,显得昏暗阴森。他再次意识到他有一个卧铺,一个上铺,而且他现在可以爬上去了。他可以躺下来,拉起帘子,刚好能看到窗外,然后像他计划的那样,看着夜晚列车沿途的一切是如何经过。他可以在行驶中直看进夜晚里去。
他拿上袋子进了盥洗室,穿上睡衣。有个指示牌上写着:欲往上铺,请寻列车员。列车员也许是某个峡谷黑人的表亲,他突然想到。他可以问他是否有表亲住在伊斯特罗德附近,或者在田纳西州。他沿着过道找列车员。也许在他爬上卧铺前,他们可以谈上一小会儿。列车员不在车厢这头,他又返回去看看另一头。经过转角时,他重重撞上了一大块粉色的东西。那块东西喘着气,嘟囔道:“笨死了!”那是荷森太太,穿着粉色的长睡衣,头发盘成一个个小髻,在头上绕了一圈。他已经把她忘了。她的样子相当吓人,头发往后梳得光溜溜的,一个个圆圆的发髻像黑色毒菌一样,框住了整张脸。她想从他身旁走过去,他也想让她过去,但他俩每次都朝同一个方向移动。她整张脸上除了一些没有发热起来的小白斑之外,全变成了酱紫色。她挺直身子,站定了说:“你怎么回事?”他溜过她身边,沿着过道奔过去,突然一头撞上了列车员。列车员滑了一跤,他跌在了列车员身上。他面朝下正对着列车员的脸,那是老卡什·西蒙斯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因为想着这是卡什的脸,他都没法从列车员身上爬起来。然后他吸了口气:“卡什。”列车员推开他,站起来,沿着过道快速走了。海泽从地板上爬起来,跟在后面,一面说他想上卧铺了,一面想着,这是卡什的亲戚。突然间,像是某样东西趁他毫无防备砸向他一样,他想到,这是卡什跑掉的儿子。他又接着想到,他知道伊斯特罗德,却不想提到它,他不想谈起它,他不想谈起卡什。
他站在那里,睁大着眼,看着列车员将梯子放到卧铺边上。他开始往上爬,眼睛仍看着列车员,仿佛看见卡什站在那儿,只是有些不同,并不是眼睛不同。他爬到一半,眼睛依旧看着列车员,说:“卡什死了。他从一头猪那儿染上了霍乱。”列车员的嘴向下耷拉着,眯起眼睛看着海泽,低声说:“我是芝加哥人。父亲是铁路工人。”海泽盯着他,笑了起来,黑人当铁路工人。他又笑了起来。列车员突然猛地一扭胳膊,抽掉了梯子,将紧攥着毯子的海泽扔到了卧铺上。
他趴在卧铺里,为自己竟然是这么上来的而颤抖着。
卡什的儿子。来自伊斯特罗德。却不想要它,恨它。他一动不动地在那儿趴了一会儿。他在过道里摔到列车员身上,似乎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自己已经在卧铺里了。他翻身找到灯,四周看看。没有窗户。
旁边的墙上没有窗户,也不能往上推而变成窗户。墙里也没藏着窗户。有个渔网样的东西横贯墙面,却没有窗户。刹那间,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这是列车员搞的鬼——给了他这个没有窗户只有满墙渔网的铺位——因为他恨他。但所有的卧铺肯定都是这样。
卧铺顶上是低矮的拱顶。他躺了下来。拱顶看起来像是没有完全合拢,看起来像是正在闭拢。他躺了一会儿,没有动弹。喉咙里像塞了块鸡蛋味的海绵。他晚餐吃了鸡蛋。鸡蛋就在他喉咙上的海绵里,就在他的嗓子眼里。他不想翻身,害怕鸡蛋会翻搅起来。他想把灯关掉,想让四周一片漆黑。他没有翻身,只是抬起手,摸到开关,啪地关掉了。黑暗降临了,而后过道里的光沿着脚边的空隙漏了进来,又没那么黑了。但他想要彻底的黑暗,不要这种淡薄的黑暗。他听见过道里列车员的脚步声,轻轻地踩在地毯上,平稳地走来,擦过绿色的帘子,然后渐渐走向另一头听不见了。他是伊斯特罗德人。他来自伊斯特罗德,却恨它。卡什不会要求认他的。他不会想要他的。他不会想要一个和猴子一样穿着白外套、衣袋里装着小笤帚的人。卡什的衣服看着就像在石头下压久了一样,闻起来也有一股黑人的味道。他想着卡什的气味,却闻到了列车的气味。在伊斯特罗德,没有其他的峡谷黑人了。在伊斯特罗德。他在街上转着,在暗夜里,在半明半灭的天光里,他看见木板封起的仓库、黑洞洞的敞开着的谷仓,还有搬走了一半的小房子,房子没了门廊,门厅里也不见了地板。上次度假时,他从乔治亚州的营地回来,本来该去他在托金汉姆的姐姐家的,但他不想去托金汉姆,便回了伊斯特罗德,尽管他深知那里是怎样的情形,两家人都分散到了各个城市,就算是街上前前后后的黑人也去了孟菲斯市、默弗里斯伯勒市和其他地方。他回去了,睡在房子里厨房的地板上。一块板从屋顶掉下来,砸到了他的脑袋,划伤了脸。他觉得板子掉到了头上,于是跳了起来。列车颠簸了一阵,恢复了平稳后,又继续前行。他在整栋房子里四处查看,想看看他们有没有把什么该带走的东西给落下了。
他妈妈总是睡在厨房里,她的胡桃木衣橱柜就放在那儿。另外就没有第二个衣橱柜了。她姓杰克逊。为了这个衣橱,她花了三十元,之后再没给她自己买过什么大家什。可他们却没把它带走。他觉得是他们的卡车上放不下了。他拉开所有抽屉。除了顶层的抽屉里有两根包装绳外,其余的空空如也。他很诧异居然没人来偷那样一个衣橱。他用包装绳把衣橱柜的腿绑在地板上,然后在每个抽屉里留了张纸片:这是海泽尔·威克斯的衣橱柜。不要偷盗,否则你将遭到追杀。
知道衣橱柜多少被守护着,她可以比较放心地安息了。如果她晚上随时来看看的话,就会看见的。他想知道她是否曾在夜里漫步回去过——带着那种神情,不安地张望着,走上小径,穿过四门洞开的谷仓,最后停在用木板封起的仓库前的阴影里,随后继续不安地走了,脸上带着他透过下落的缝隙间看到的那种神情。当他们合上她顶上的盖子时,他透过缝隙看到了她的脸。他看见阴影落在她脸上,让她嘴角下拉,好像对这安息心怀不满,好像她要跳起来,推开盖子,像个即将获得满足的幽灵一样飘出来,但他们继续往下合上了盖子。她也许一直想要从那儿飘出来,也许一直想要跳起来——他看到她像只可怕的巨大蝙蝠,从正在闭合的缝隙中冲过来——想要逃离那里,但盖子黑压压地从她上方压下来,一直合下来,合下来。从里面他看到它正在合上,越关越拢,越来越快地关下来,越来越黑,缝隙外的光线、房间,还有可以看到的窗外的树木最后都被切断了。他睁开眼,看见盖子正盖下来,他跳起身,身子卡在了缝隙当中,他悬在那儿,晕眩地摇晃着。列车里微弱的光线缓缓照出底下的地毯,也正令人晕眩地摇晃着。他悬在那儿,又湿又冷,看到车厢另一端的列车员,黑暗中的一个白色身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轨道转弯了,他恶心地向后倒去,倒进了列车那片飞驰的寂静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