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秋冬两季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亚瑟学习很刻苦,几乎没有空闲。不过,他每个礼拜总要挤出一点时间去看望蒙泰尼里一两次,哪怕只有几分钟。他常常去请教疑难问题,不过,话题只局限在书本上,不涉及其他。蒙泰尼里与其说是观察到,不如说是有了实际感受:他们之间存在着一道隐约而不可捉摸的障碍。所以他处处谨慎,不让自己显得像在尽力保持往日那种亲密的关系。现在,亚瑟的来访给他带来的已是痛苦多于欢乐,而他还要装得泰然自若,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实在是苦不堪言。神父这种态度上的微妙变化,亚瑟注意到了,只是很难明白其中的原委,隐约感到是和“新思想”这个恼人的问题有关。因此,尽管满脑子装的都是“新思想”,他也绝口不提。但是,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爱着蒙泰尼里。亚瑟以往精神空虚,头脑始终模模糊糊有不满足的感觉,他曾以钻研神学理论和宗教仪式的学习压力来竭力抑制。自从接触了青年意大利党[4]以后,那种感觉便荡然无存。往日因生活孤独、服侍病人而产生的种种不健康的念头,如今已化为乌有。往日习惯于用祈祷来解决的各种疑惑,如今用不着任何法术也一扫而光。随着新生热情的滋长,以及更明确、更新颖的宗教理想的产生(他主要从这方面而不是政治前景来看待学生运动),他感到心安理得,事事圆满,举世升平的人间要人人相爱。有了这样高尚的情操,优雅的境界,他眼中的世界处处充满光明。从前最厌恶的人,如今也能从他们身上发现某些可爱的品质。五年来他一直视蒙泰尼里为理想的英雄,如今他心目中这位英雄又多了一道光环,仿佛就是自己新生信念的先知。每当神父讲道,他总是满腔热情专心倾听,尽量从中找到一些迹象,表明神父的道理与自己的共和理想有着内在的血肉联系;他还钻研四部福音书[5],欣喜地发现基督教义在根源上就具有民主倾向。
元月的某一天,他去神学院还先前所借的一本书。听说院长外出,他就直接进了蒙泰尼里的私人书斋,把书放回书架上。正要出门的时候,忽然看到桌上有一本书,书名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但丁所著的《帝制论》[6]。他打开阅读,一下子就入了迷,连有人开门关门都没在意,直到蒙泰尼里在他背后说话才意识到。
“没想到你今天会来,”神父说着看了看书名,“我正要派人去问你今晚能不能来。”
“有要紧的事吗?今晚我已有约。但我可以不去,如果……”
“不用了。明天来也行。想跟你见见面,因为我礼拜二要走。我已应召要去罗马。”
“去罗马?要待很久吗?”
“信上说要待到复活节以后。这是梵蒂冈的命令。我本来想立刻告诉你,可是一直很忙,要结束神学院的事务,还要给新来的院长做些安排。”
“可是,神父,您总不至于真的就对神学院撒手不管了吧?”
“这是迫不得已的事。不过,我可能还要回到比萨,至少还待一段日子。”
“那您为什么要放弃神学院?”
“啊,这还没有正式公布,不过我已经被任命为主教。”
“神父!教区在哪儿?”
“我正是为这个问题要去一趟罗马。究竟是到亚平宁山区当正主教,还是留在这里当副主教,还没有定。”
“新任院长选定了吗?”
“卡尔狄神父已被任命,明天就到。”
“这事也太突然了吧?”
“是啊,可是,梵蒂冈的决定有时要等到最后一刻才发通知。”
“新院长您可认识?”
“没见过面,但人们对他评价很高。那个常写文章的贝洛尼神父就夸他博大精深。”
“神学院一定会很想念您。”
“神学院怎样我不知道,但是,亲爱的,你肯定会想念我,这大概也如同我会想念你差不多。”
“我自然会很想念您,可尽管如此,我仍然感到非常高兴。”
“是吗?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也高兴。”他说着在桌旁坐下,显得很疲乏,不像一个即将晋升的人应有的神态。
“亚瑟,今天下午有空吗?”停了一会儿,他说,“要是有空,我想你再多待一些时候,因为你晚上不能来了。我有点不大舒服,想在临走之前尽可能和你多谈谈。”
“行,我可以多待一会儿。我六点赴约。”
“是你们的会议吗?”
亚瑟点点头,但是蒙泰尼里立即转换了话题。
他说:“我想谈你自己的事。我走以后,你要另外找一位忏悔神父。”
“等您回来,我不是还可以继续在您面前忏悔吗?”
“亲爱的孩子,你怎么还不懂我的话?当然是指我不在这儿的三四个月时间。你可愿意到圣凯瑟琳教堂去找一位神父?”
“愿意。”
他们谈了一会儿别的事,亚瑟就站起来了。
“我得走了,神父。同学们在等我呢。”
蒙泰尼里的脸上又泛起疲乏的神色。
“时间已经到了吗?你差不多把我阴郁的心情都赶跑了呢。好吧,再见了。”
“再见。明天我一定来。”
“尽量来早一点,这样我可以有时间和你单独谈谈。明天卡尔狄神父就到了。亚瑟,我亲爱的孩子,我走以后,你可要谨慎行事,千万别有什么鲁莽行动,至少也要等我回来。我离开你,实在非常担心,你哪儿能理解啊。”
“神父,您不必这样,一切都平平安安的。那样的事还远着呢。”
“再见。”蒙泰尼里突然冒了这么一句后,就坐下写东西了。
大学生们正在举办小型集会,亚瑟进屋,第一眼恰巧落在华伦医生的女儿身上,也就是他小时候一起玩耍的伙伴。她坐在靠窗的角落里,津津有味地听一位“启蒙者”对她讲话。那是一位年轻的伦巴第人,身材高大,身着一件破外衣。几个月未见,她的模样变化很大,看上去已像个成熟的女青年,但还是一身学生装束,背后仍然拖着两条乌黑的辫子。她全身上下清一色的黑衣服,头上围一条黑色围巾,因为屋里风冷飕飕的。她胸前插着一根柏树枝,这是青年意大利党的标志。那位“启蒙者”正慷慨激昂地向她描述卡拉布里亚地区农民的悲惨情况。她坐在那里静静地听,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地面。在亚瑟看来,她就像一位满面愁容的自由女神,为失去的共和国黯然神伤。不过,要是裘丽亚见她这样子,一定要说她发育太快,生性太野,说她皮肤发黄,鼻子难看,那件连衣裙还是旧衣料做的,而且做得太短,很不合身。
亚瑟见那位“启蒙者”被叫走,立即走上前说:“琼,你也在这儿呀!”她受洗礼时得了个怪名字,叫“琼尼弗”,后来孩子们简称为“琼”。她的意大利校友都叫她“琼玛”。
她吓了一跳,抬起了头。
“啊,亚瑟!真没有想到你……也属于这里面!”
“我也没想到还有你。琼,你什么时候……”
“你不了解情况,”她连忙打断他的话,“我不是党员,只是帮过一两回小忙,才到这儿来了。不过,我见过毕尼。你知道卡洛·毕尼吗?”
“知道,当然知道。”毕尼是里窝那支部的组织者,青年意大利党人无不知晓。
“对了,起初就是他同我谈起这些事。我请求参加学生集会,他就在前几天写信到佛罗伦萨。我已经到那里度过了圣诞节,你还不知道吧?”
“我不大听到家乡的消息。”
“哦,反正我去那儿就住在赖特姐妹家里。(赖特姐妹是琼玛的老同学,后来搬家至佛罗伦萨。)后来,我收到毕尼的信,要我在今天回家途中经过比萨,我就到这儿来了。啊!会议就要开始了。”
讲演的内容是关于理想的共和国以及青年人为此应尽的责任。讲演人自己对上述内容的理解有些模糊,但是亚瑟却怀着虔诚和敬佩认真聆听。这一时期的亚瑟还没有起码的批判能力,接受道德理想总是囫囵吞枣,也不管是否理解其精神。讲演及随后的漫长讨论结束以后,学生们也就解散了。他走到仍然坐在角落的琼玛那里。
“琼,我和你一道走。你住在哪儿?”
“玛丽埃塔家里。”
“是你爸爸的老管家吗?”
“是的。离这儿还有一段路。”
他们走了一会儿,双方都没有讲话。亚瑟突然冒出一个问题。
“你今年十七了吧?”
“去年十月份我就十七周岁了。”
“我一直觉得你与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不像她们一长大就想到舞会一类的事。琼,亲爱的,我老是在想,你会不会成为我们的一员。”
“我也常这么想。”
“你说你帮过毕尼的忙,真没想到你竟然认识他。”
“我不是帮过毕尼的忙,而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谁?”
“波拉。就是今晚和我谈话的那人。”
“你很了解他?”亚瑟问话的口气略带妒意。一提到波拉,他就感到一阵隐痛,因为他俩都曾争过某一项任务,可是青年意大利党的委员会认为亚瑟太年轻,没有经验,结果把任务交给了波拉。
“我很了解他,而且也很喜欢他。他曾在里窝那住过一段时间。”
“我知道,他去年十一月到了那里……”
“是为轮船的事。亚瑟,你不觉得,干那样的事在你们家比我家要安全些吗?你家有钱,经营的又是航运业务,谁也不会怀疑运输的事。再说,码头上的人你个个都认得……”
“嘘,小声点,亲爱的。这么说来,从马赛运来的书报都藏在你家?”
“只存了一天。啊,也许我不该告诉你。”
“为什么不该告诉我?你知道我也在这个团体里。琼玛,亲爱的,有你和我们在一起,我真是高兴极了——有你,还有神父。”
“你的神父!他肯定会……”
“不错,他是有不同的想法。可是我有时候心存幻想,心存——希望,我不知道……”
“亚瑟,注意!他是个教士啊。”
“教士又怎么样?我们团体里就有教士,其中有两位还在报上写文章呢。所以说,教士怎么不能参加!他们的使命就是要引导世界奔向更高的目标,追求更崇高的理想。我们这个团体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使命吗?总之,这不仅是个政治问题,更主要的还是宗教和道德问题。如果大家都名副其实,当一个自由而有责任心的公民,那么谁也别想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琼玛皱起了眉头,说道:“亚瑟,我怎么觉得,你的逻辑有点儿混乱。教士宣传的是宗教信条,我不明白这和驱逐奥地利人有什么关系。”
“教士宣教,讲的是基督教义,而基督正是最伟大的革命家。”
“你可知道,有一天我和父亲谈到了天主教教士,他说……”
“琼玛,你父亲是新教徒。”
她停了一会儿,转过身,直率地盯着他。
“得了,我们最好不谈这个话题。一提到新教徒,你总是一副不能容忍的样子。”
“我并没有不容忍的意思,相反,我倒觉得,恰恰是新教徒在谈到天主教教士时总有不能容忍的倾向。”
“大概是吧。算了,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老是争执不下,再争下去也没意思。今天晚上的讲演,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喜欢,特别是最后一部分。他强调说,必须实现那个共和国,而不是空想它。我听到这样的见解真是高兴,正如基督所说的一样:‘天堂的王国就在你心里。’”
“我恰恰就不喜欢那部分。他讲了许多美好的事物,要我们去想、去体会、去实现。可是,我们应该如何行动,他却只字未提。”
“到了关键时刻,要干的事很多。但是,我们不能操之过急。一场大变革不是一朝一夕就完成得了的。”
“完成一项事业所需的时间越长,就越有理由只争朝夕。你经常讲到配享受自由的人,那你可知道,还有谁能比你母亲更配享受到自由?难道说,她还不是你见过的最纯洁、最像天使的女人吗?她有那样的美德,可又有什么用?当了一辈子的奴隶,你哥哥詹姆斯和他老婆对她百般侮辱、蛮横欺凌。你母亲就因为太心软、太容忍了,否则她的境况要好得多,不至于遭受这般对待。目前的意大利也正是如此。现在需要的不是容忍,而是有人挺身而出,保卫自己……”
“琼,亲爱的,如果靠愤怒和热情能拯救意大利,它早就获得了自由。它现在需要的不是恨,而是爱。”
亚瑟刚说了一个“爱”字,脸就突然红了,但很快又恢复正常。琼玛并没有留意他表情的变化,只是皱着眉头,紧绷着嘴,直视前方。
过了一会儿,她说:“亚瑟,你以为我错了,其实并没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我就住这儿,进来坐一会儿吧?”
“不了,已经很晚了。晚安,亲爱的!”
亚瑟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为了上帝和人民……”
琼玛缓慢又庄严地答完那句誓言:“始终不渝。”
说完她就抽回手跑进屋去。门关上以后,亚瑟弯下身,拾起了从她胸前落下的那根柏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