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不仁”非贬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闻(1)数穷,不如守中。
本章思路是由天道讲到人事,前几句皆讲天道,后一句是讲人事。这里的关键是“不仁”与“刍狗”两个词义。“不仁”,钱锺书认为有两解,一“凉薄或凶残也”,二“麻木或痴顽也”(2)。但这两种理解都是贬义词,都是谴责天地无情或无心之义。这显然是违背老子的本义的。老子是赞同天地的这种“不仁”的,因此“不仁”就不应该取其贬义词的意思。钱锺书基于这样的误解,导致对于全章的意思理解上亦有偏差。“求‘合’乎天地‘不仁’之‘德’,以立身为接物,强梁者必惨酷而无慈悯,柔巽者必脂韦而无羞耻。”(3)钱锺书显然是把“不仁”全解作贬义了。当然,钱锺书的个中批判也颇值得重视。钱锺书说:“在天地为自然,在人为极不自然;在婴儿不学而能,在成人勉学而难能。”(4)这就是说,效仿天道而为人事的思路是错的,人本身有血有肉、有情有义,非要效仿天地之无心无情,有欲有求的成人非要回到无欲无求的婴儿状态,这就是“极不自然”的事情。
苏辙关于“不仁”与“刍狗”的理解要更为可取。“天地无私而听万物之自然,故万物自生自死。死非吾虐之,生非吾仁之也。譬如结刍以为狗,设之于祭祀,尽饰以奉之,夫岂爱之?时适然也。既事而弃之,行者践之,夫岂恶之?亦适然也。圣人之于民亦然。特无以害之,则民全其性,死生得丧,吾无与焉。虽未仁之而仁亦大矣。”(5)这就是说,“不仁”即“无私”、“不偏爱”之义,“天地不仁”就等于说“天道至公”,它对于世间万物的存在一视同仁。“刍狗”就是祭祀时用稻草之类扎缚而成的“草狗”,其做法近乎“稻草人”这样的东西,因此它只是临时性的,祭祀之后就抛弃掉了,行人践踏它也无所谓的。苏辙认为,圣人待民如天地无偏私,只是听凭万民的自由发展,而不强行干预,这样反而“民全其性”。苏辙的思想是很有深意的,也是颇为符合老子本章的要领。总之,老子之“天地不仁”的意思近乎屈原《离骚》中的“皇天无私阿兮”的意思,是褒赞而非贬抑。
老子的“无为”,简单地说,就是“不干预”,引申了说,就是尊重事物的自身本性,任其自生自灭。因此,“无为”的本义是让万物自由发展,自由实现其价值意义,反而成就了、便利了万物的“有为”。这一点,老子的观点与黑格尔的观点是可以比较的。黑格尔的哲学很多人简单化地理解为唯心主义,事实上不是这样的。黑格尔喜欢强调“概念”,但是,什么是“概念”?简单说,就是合乎“事情的本性”的那种思维活动。所谓“概念”,不是通常理解的主观概念,而是纯思维的概念,“思维在它的内在规定中,和事物的真正本性是同一个内容”(6)。因此,黑格尔强调要尊重概念的“自身运动”,这就等于主张要尊重事物的本性,由事物自身做主去发展、实现自己。“我们鼓励推理式思维承担起概念的劳作,放弃它那种所谓的自由,不是去担当一个随意推动着内容的原则,而是将自由放置在内容里,让内容通过它自己的本性亦即它的自主体来自行运动,而思维则在一旁观审着这个运动。须知,避免打断概念的内在节奏,不以一种臆想出来的或通过别的什么途径获得的智慧介入其中——这种克制的态度和做法本身就是关注概念时的一个根本环节。”(7)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这是拿“橐龠”来做比喻。“橐龠”就是烧火吹风用的“风箱”,它的特点就是尽可能地保持“中空”,从而便于“风”的自由流通。因此,老子这个比喻的含义就是,天地尽可能地为万物的生长发展腾出活动空间,而不是置身其中压缩其活动空间。
“多闻数穷,不如守中。”这是对于治国理政的“圣人”的要求。“多闻”(什么事都想知道,什么事都要听问)引申了说,就是到处管事,到处插手,是统治者竭力显示自己的存在感,导致的后果就是政令烦苛,民不聊生。“不如守中”,就是统治者退出与民争利的局面,清静自守;用我们今天的话讲,就是政府要退出市场,让市场自然运行。因此,由老子本章的思想,引申开来,就俨然是“自由经济”“市场经济”的先声了。
(1) “多闻”,通行本作“多言”,此据帛书改。见杨丙安:《老子古本合校》,杨雯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4页。
(2) 钱锺书:《管锥编》(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18页。
(3) 钱锺书:《管锥编》(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21页。
(4) 钱锺书:《管锥编》(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21页。
(5) 苏辙:《老子解》,《三苏全书》(第5册),曾枣庄、舒大刚主编,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406页。
(6) 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6年版,第26页。
(7)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