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在论与比较视域下的老子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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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道”的否定性

道冲,而用之或(1)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其(2)谁之子,象帝之先。

这一章是对于“道”的集中描述。“道冲”,“冲”就是“空”“虚”的意思。这就是从否定性来理解“道”,因为“空”“虚”等字,都是负面的意思。这种从反面讲的方法,或许近乎冯友兰所谓的“负的方法”(3)。但是,老子完全赋予了“空”“虚”这些负面字眼的积极意义,这就是“以负为正”的价值反转了。因此,“道”的基本规定就是“冲”(又作“盅”字,即“虚”的意思)。倘若换做新的哲学术语,这个“虚”“空”的意思也就是“抽象”。所谓“抽象”,就是抽离了一切“象”之后的终极剩余。黑格尔说:“一切皆能抽象,而一切都被抽象之后,剩下的就是无了。”(4)老子讲“道”当然不同于黑格尔讲“抽象”,但是,就“空”“虚”这样的规定而言,“道”的确是“抽象”的结果。

什么是“道”?或者换一个思路问,“道”这个范畴是由何而来的?首先,“道”是个汉字,作为一个汉字它具有哲学意味,具有形而上的、终极存在的意味;其次,“道”是老子这个人(不管这个人事实上如何扑朔迷离)提出来的,它是经过老子这个人的描述言说的,因此它经历了一种“个体化”的转化过程,打上了老子的个人印记;第三,“道”是经过把一切具体存在者排除不管、搁置不顾而预设的,也就是说,“道”作为“万物之宗”是一个预设范畴。因为,作为现实的活人的老子,是不可能作为世界的创造者、造物主来设计出来万物的起始点的。“道”作为“万物之宗”,是由老子代言的,即是说,“道”自己并不自称“万物之宗”,而是凭借老子这个人将它指称为“万物之宗”。因此,“道”的本性规定都是经过“他者化”(受老子这个他者的规定,受汉字这个他者的符号化限制)的结果,是思与言双重运动的产物。“道”作为一个哲学范畴,具有“空”“虚”等特点,具有“万物之宗”的地位,这都是人为规定的,都是人的思维与语言活动的反映。因此,这里是三个环节:(1)作为本体性的“道”,它是绝对、普遍、至上;(2)作为异于“道”的价值至少低一格的存在,它是“器”、“物”等“形而下者”,是相对、个别、暂时;(3)作为言说者的老子,他规定了“道”的特点为“盅”。我们恰恰发现,正是老子这个活人在区分这两个阶层的存在,但同时又把两者否定地关联起来,二者构成了上下对立关系。这种情况是否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对照黑格尔讲的:“在一个环环相扣的推论里,相互对立的两端曾经以彻底分裂的方式出现,而意识的真理就是那个在推论里显现为中项的东西……这个中项是一个直接认知着对立两端、并且把它们关联在一起的统一体,它对意识从而也对它自己说出了这种统一关系;意识到这种统一关系,就意味着确信自己是全部真理。”(5)可以确定的是,老子恰恰充当了处于“道”与“器”两端之间的“中项”作用,但是,老子这个“中项”仅仅把两端对立起来,还不能够明确地让两端统一于自身,更谈不上“确信自己是全部真理”而实质上“确信‘道’是全部真理”。

“用之或不盈”,则是讲“道”的无限性,“不盈”就是“不满”“不穷”“不尽”的意思。讲“道”是无限性,就同时意味着一个对比的存在,即有限性。有限性的存在,也就是“万物”这样的参照对象,它们都有生灭变化,都要消逝掉。但是,作为无限者的“道”既然是“万物之宗”,那么,它就不是“万物”的对立面,而是“万物”的创造者。“道”相对于“万物”而言,既能让其存在,又能让其不存在,也就是既能让其生,又能让其灭。既然这样,“道”与“万物”之间的关系就不仅是否定的关系,而且是肯定的关系。因此,不能只看到其对立关系,而忽视其同一关系。一方面,无限者包含着有限者,决定有限者,赋予有限者存在的意义,另一方面,有限者既然源自无限者,那么就必然能够“分有”无限者的特性,甚至说,有限者本身就是无限者的显现。因此,不能片面地为了肯定“道”的至高无上地位,而刻意贬低“万物”的作用。甚至说,“道”本身就离不开“万物”,只有通过“万物”的存在(这之中就包括老子这个人的存在,“道”这个汉字的存在),“道”才是“实存”。“道”之所以“虚”,正是由于它本身是排除掉“万物”的结果。“道”产生“万物”的过程,就是由“虚”而“实”的过程。黑格尔讲:“精神在本质的要素里面是单纯统一体的形式,这个形式因此在本质上是一个不断转变为他者的过程。”“那个纯粹永恒的或抽象意义上的精神转变为一个他者,换言之,精神进入实存,而且是直接地进入一个直接的实存。”(6)黑格尔讲的“精神”,本是讲宗教信仰的那个“神圣存在”的,但与老子的“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比照,因为两者都是“万物之宗”的地位。黑格尔讲:“神性本质在那个纯属思想的精神之内转变为一个他者,而在这里,这个转变过程对于表象活动而言已经趋于实现。在表象活动看来,这个实现之所以成立,是因为神性本质自己贬低自己,放弃了它的抽象性和非现实性。”(7)在老子的语境中,也涉及到“这个转变过程”,这就是由作为“道”的存在过渡到作为“万物”的存在,“这个转变过程”是不是一种“贬低”“降格”的过程呢?换言之,“道”一旦跌落到“万物”,算不算是“掉价”呢?按照老子的立场,这个由至高存在而发展为万物的过程,就是一个价值不断损耗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背离真理的过程。但是,按照黑格尔,这却是一个积极实现自己的过程,是至高存在摆脱其“虚”“空”而不断落实的过程。所以,老子讲“道冲”就只是想守着这个“虚”“空”,因为这个最高的价值地位不容“跌份”!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这都是“道”的具体存在方式,但却是自否定式的。因为它把否定的力量针对着自身,目的是竭力避免锋芒毕露、出头拔尖,也就是竭力隐藏自身、混同于世。这几句话成为很多中国人的处世哲学,也就是“闷声捞实惠”而不追求表面虚名。这实质上就是要求为人处世避免与现实发生激烈的矛盾冲突,这实质上是靠着压抑生命价值、遮蔽真实面目而换来苟全于世。换言之,一旦要实现“真我”,一旦抛去“假面具”,就可能面临着巨大的生存风险。但按照黑格尔的讲法,“质只有在斗争中才会发生并保持自己”(8),生命是必须通过矛盾尖锐化才能激活的。“思维的理性则可以说是使差异物变钝了的区别锋利起来,使表象的简单多样性尖锐化,达到本质的区别,达到对立。多样性的东西,只有相互被推到矛盾的尖端,才是活泼生动的,才会在矛盾中获得否定性,而否定性则是自己运动和生命力的内在脉搏。”(9)这里讲“使差异物变钝了的区别锋利起来,使表象的简单多样性尖锐化”以及“推到矛盾的尖端”,不正好是“挫其锐,解其纷”的反面吗?

因此,在老子与黑格尔的思想之间,就实质上反映了两种截然对立的人生态度,一种是遮蔽、掩饰自己的真面目,换来他人的包容;一种则是勇于展示自己的“质”(本性、本真的规定性),为此敢于与世界发生矛盾碰撞。第一种以生存方式的“假”赢得社会的认可包容乃至如鱼得水,第二种以生存方式的“真”导致激烈矛盾乃至头破血流。前者是“同于众”,后者是“异于俗”,到底哪一种更可取呢?但好像连老子自己也不甘心一辈子“隐”的,他有时也终于按捺不住地要“我独异于人”(第二十章)的。

“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这里就讲“道”的价值地位至高,强调“道”的“先在性”。这种“先在性”更多是一种价值学的意义,这种“先”不能从宇宙生成论的角度去理解,而应当从价值学的角度讲。很多人讲老子的“道”,非要附会到自然科学上去,非要搞成创世论、发生学那样的东西,皆从根本上背离了老子的真意。老子根本上就是“反科学技术”的,他反对所有这些智慧发明、技术创新。因此,此处的“先”字不当偏于时间性的“先”,而应当着眼于价值性的“先”。

从价值学的角度讲,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本章关于“道”的论述。“道”的本质规定就是“虚”,其“用”就是无限性。它作为“万物之宗”,是世间一切存在的价值源泉。因此,它就发挥着对于世间万物的价值裁判的功能。老子自认为手握这个最高的价值尺度,因此就自信能够看穿世相,进而裁断世间的一切价值。因此,“道”是老子哲学的价值学范畴,发挥着极大的批判作用。


(1) “或”字又作“又”字。见杨丙安:《老子古本合校》,杨雯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9—20页。

(2) 王弼本无“其”字,据帛书当有。见杨丙安:《老子古本合校》,杨雯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1页。

(3) 冯友兰:《新知言》,见冯友兰:《三松堂全集》,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0页。

(4) 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6年版,第90页。

(5)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47页。

(6)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74页。

(7)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77页。

(8) 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6年版,第108页。

(9) 黑格尔:《逻辑学》(下卷),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