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明清《楚辞》注解中的西洋学说
文化交流是双向的。传教士入华以后,将西方“九重天”(一说十二重天)宇宙体系带入中国,恰与屈原《楚辞·天问》中的“圜则九重”相对应,自然引起楚辞学者关注。利玛窦还绘制世界地图加以传播,传统“九州”观点得到颠覆,这种全新的地理知识谱系在当时学界引起震动,亦为部分楚辞学者所吸收。
《天问》“圜则九重,孰营度之”对“九重天”说提出诘问,后世注家众说纷纭,王逸《章句》释为:“言天圜而九重,谁营度而知之乎?”(26)洪兴祖《补注》指出:“圜,与圆同。《说文》曰:天体也。《易》曰:乾元用九,乃见天则。《淮南》曰:天有九重,人亦有九窍。……九,老阳数也。”(27)柳宗元《天对》以气本论阐释“九重”之说:“无营以成,沓阳而九。运輠浑沦,蒙以圜号。积阳为天。”(28)朱熹《集注》归纳前人:“圜,谓天形之圆也。则,法也。九,阳数之极,所谓九天也。”(29)朱熹还针对“九重”做出了更为详尽的解说:
其曰九重,则自地之外,气之旋转益远益大,益清益刚,究阳之数而至于九,则极清极刚,而无复有涯矣。(30)
综合上述,天有九重在中国古代是较为通行的观念,天之形质以阳气说较为流行,“九为阳数之极”与“天乃气之旋转”之说,对后世楚辞学者产生一定影响,明代黄文焕、清代钱澄之、屈复等皆从之。自西洋天主教士利玛窦在其著作《乾坤体义》中完整阐述了西方“九重天”之概念后,明代已有学者在注疏《楚辞》时引述其观点以备参考。汪仲弘《天问注补》释“九重天”时提及:
自昔言天者以天为阳数之极,类以九称之,其称九重也,从无九层隔别之说,亦无各重称谓之名。自利山人以西庠天文传于中国,喜异者为之绘图以行。然古有回回九执历亦入灵台,而耶律诸人亦自夷产,则此西庠所传或一道也,因依式缮图,附其说于后。(31)
汪仲弘在书中几乎完整引述利玛窦之观点,并附有绘图以作说明,由上文可以看出他是将利玛窦的学说当做一种创见列入书中,并不代表已经全盘接受了这一学说,从他将当时传播西洋天文学之人称为“喜异者”亦能看出其立场。
明末曾有传教士参与当时改历活动,《崇祯历书》中吸收了部分西洋天文学说,但未正式实行。清初传教士汤若望将其修改整理后,更名《西洋新法历书》再次上呈,后得到官方认可。受其影响,引述西洋学说以释《楚辞》的现象在清代楚辞学研究中表现得更为明显,诸如周拱辰(1589—1657)《离骚草木史》、王夫之(1619—1692)《楚辞通释》、蒋骥(1678—1745)《山带阁注楚辞》、徐文靖《管城硕记》、夏大霖《屈骚心印》、刘梦鹏《屈子章句》、陈本礼(1739—1818)《屈辞精义》、丁晏(1794—1875)《楚辞天问笺》、朱珔《文选集释·楚辞》、张云璈《选学胶言·楚辞》、《楚辞宗旨》(作者不详)等楚辞研究著作中均有涉及。现将其中引述西洋学说部分列表如下:
①[清]周拱辰:《离骚草木史》卷三,清初圣雨斋刻嘉庆八年印本。收入《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302册,第106页。
②[清]王夫之:《楚辞通释》卷三,清船山遗书本。收入《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第213—214页。
③[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第70页。
续表
①[清]徐文靖:《管城硕记》,收入《楚辞文献丛刊》,第二十九册,第488页。
②[清]夏大霖:《屈骚心印》卷三,清乾隆三十九年一本堂刻本。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集部第二册,第370页。
③[清]刘梦鹏:《屈子章句》卷四,清乾隆五十四年蔾青堂刻本。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集部第二册,第540页。
④[清]陈本礼:《屈辞精义》,清嘉庆十七年裛露轩刊本,收入《楚辞文献集成》,扬州:广陵书社,2008年,第十五册,第10343页。
⑤[清]丁晏:《楚辞天问笺》,清光绪年间广雅书局刊本,收入《楚辞文献集成》,第十七册,第11696页。
⑥[清]朱珔:《文选集释·楚辞》,清光绪元年泾川朱氏梅村家塾刻本,收入《楚辞文献丛刊》,第二十一册,第38页。
续表
①[清]张云璈:《选学胶言·楚辞》,收入《楚辞文献丛刊》,第二十册,第536—538页。
②[清]佚名:《楚辞宗旨》,收入《楚辞文献丛刊》,第五十册,第174页。
由上可见,明末清初以来楚辞学者在注解《天问》“圜则九重”时多引用西洋“九重天”说作为参照,详味其言,这些学者往往更倾向于以西洋学说验证传统“九重”学说之正确性,或比对中西方观点之不同,以备后人参详。明代官修史书《明史·天文志》中透露出的态度或可作为旁证:
《楚词》言“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浑天家言“天包地如卵裹黄”,则天有九重,地为浑圆,古人已言之矣。西洋之说,既不背于古,而有验于天,故表出之。
其言九重天也,曰最上为宗动天,无星辰,每日带各重天,自东而西左旋一周,次曰列宿天、次曰填星天、次曰岁星天、次曰荧惑天、次曰太阳天、次曰金星天、次曰水星天、最下曰太阴天。自恒星天以下八重天,皆随宗动天左旋。(32)
由这段记载可以见出时人对西洋学说的态度并非全部认可,而是挑选其中既不违背传统说法,又能符合日常经验者,加以记录留存,以证古人之说可取。清高宗敕撰《续文献通考》象纬考两仪类,言及天之重数,亦全录《明史·天文志》,侧面说明国人对西洋学说之看法根深蒂固。能够真正认可传教士宗教教义并加以引述的学者在当时并不多见,李陈玉(1598—1660)在解释“天有九重”时,曾引用天主教“世界为天主所造”的说法以验古人之说,其《楚辞笺注》云:
世传天有九重,地有四维、八干。营度、初作,即今西洋天主教称世界为天主所造是也。不谓中国数千年前已有人作此想矣。(33)
李陈玉认为《天问》“孰营度之”“孰初作之”,与西洋天主教所宣称的“世界为天主所造”相合,与阳玛诺在《天问略》里用“造物主”之说解答《天问》思路相通。阳玛诺用中西文化的结合来宣传天主创造天地万物的教义;李陈玉借西洋学说以证古人之说可取。白晋、傅圣泽、马若瑟等耶稣会士亦曾发掘中国古代典籍中与《圣经》相合的内容,以证明《旧约》时代中国人就曾得到过耶和华的启示。天主教士与《楚辞》注家在追求屈原对天之问的答案上,找到了中西文化的结合点。
除“九重天”外,西洋学说中的一些天文、地理知识也影响到了明清学者对楚辞的解读。譬如“南北极”与“赤道”的概念古已有之,朱熹《楚辞集注》中曾提及“历家以为周天赤道,一百七万四千里,日一昼夜而一周,春秋二分,昼夜各行其半,而夏长冬短,一进一退,又各以其什之一焉”(34)。我国古代历法家对于日行轨迹以及昼夜长短等天文知识均有研究,此时“赤道”的概念为太阳运行轨迹。“南北极”在《楚辞集注》中也有涉及:“天极,谓南北极,天之枢纽,常不动处,譬则车之轴也。”(35)此处南北极是古人根据传统宇宙观总结出的一种“枢纽”概念,是指两个点,具体而言,“天之形,圆如弹丸,朝夜运转,其南北两端,后高前下,乃其枢轴不动之处”。朱熹所代表的是传统天文学中的看法,清代戴震《屈原赋注》中曾对“天极”的概念进行归纳:
天极,《论语》所谓北辰,《周髀》所谓正北极,步算家所谓不动处,亦曰赤道极,是为左旋之枢。张衡、蔡邕、王蕃、陆绩皆以纽星为不动处。(36)
清代陈本礼《屈辞精义》释“天极”仍为“天枢不动处”,具体而言,“天体绕极旋转而极星不移,譬之车之轴也”(37)。可以看出仍旧承袭传统观点。这一时期传教士已将西方“南北极”与“五带”的概念带入中国,利玛窦曾作《浑象图》并附“浑象图说”:
以天势分山海,自北而南为五带。一在昼长昼短二圈之间,其地甚热,则谓热带,近日轮故也;二在北极圈之内,三在南极圈之内,此二处地俱甚冷,则谓寒带,远日轮故也;四在北极昼长二圈之间,五在南极昼短二圈之间,此二地皆谓之正带,不甚冷热,日轮不远不近故也。(38)
利玛窦引入了“五带”概念,对于“南北极”亦有了更进一步的科学解释,由此南北极的概念由点到面,由“枢纽”变为“五带”之一。明清时期亦有文人接纳了这些知识,并在《天问》注释中体现出来。明代汪仲弘《天问注补》云:
弘考南北二极所以定子午之位……北极,瓜之蒂也;南极,瓜之攒也,花处也;赤道,瓜之腰围也,指南针所以通二极之气也。二极中等之处谓之赤道,即天之腰围也。(39)
汪仲弘以瓜为喻,对南北极与赤道的概念做出了形象的解释,并作南北二极图以示之。明末清初,周拱辰《离骚草木史》在解释“何所冬暖,何所夏寒”一句时亦原文引用利玛窦上述观点,并进一步指出“凡同纬之地,其南北二极出地数同,则四季寒暑亦同。若两处离中线度数相同,但一离南、一离北,则四季昼夜刻数均同,唯时相反耳,此之夏为彼之冬,则此之极热为彼之极寒,日轮远近不齐,南北之气候亦异”(40)。可见他对于南北极的概念已有了更为科学和具象化的解读。
清代楚辞研究学者中,蒋骥对西学较为关注,其著作中多次引用西方学说,并能有所判断。譬如《楚辞余论》同样引述西洋“九天”说,但其中已然包含了对“日心说”的采纳:
大西九天之说,旧谓日月五星,各居一重,实体相包,不能相通。近世其徒汤若望《新法历书》,谓以望远镜测之,见金星如月,有晦朔弦望,必有时在日下,故得全光,有时在上,故无光。……复立新图,以地球为日、月、恒星三天之心,金、木、水、火、土五天,另以日天为心。其各重所行之轮,或相切、或相割、皆非实体。又云:以远镜窥众星,较平时多数十倍,恒星亦无数,天汉亦系千万小星攒聚,故远望若云气然。此皆新剏之说,聊志其概。(41)
蒋骥采纳汤若望《新法历书》的内容,介绍望远镜观测的结果,在传统“地心说”的基础上,额外关注“日心说”信息,较同时代的其他楚辞学者视野更加开阔。
援引西说是蒋骥注解《天问》的重要方法,例如“角宿未旦,曜灵安臧”条:
天圆九重,皮皆坚硬。日月列星,如木节在板,各居一重,绕地而运。以天体明无色,故其光通透如琉璃。此大西之说也。(42)
引文用传教士“九重天”说来解释太阳之运行规律。西洋地球学说也被用来解释《天问》中的地理问题。蒋骥在“九州安错”条下引述:“利西江谓地浑沦一球,上下四旁,皆生齿所居。”(43)西洋地球学说对中国古代地域观念“九州说”产生了冲击。蒋氏对天地构造不甚了了,面对不同的说法,只能感叹“虽有圣人,乌能折其衷乎”。又如“何所冬煖,何所夏寒”条:
按:利西江《山海图》:东西中线,上为北,下为南。近中线处,半月为一季(半月疑为一个半月),一年两冬夏春秋。南北方则春夏秋冬相反。皆因日轮远近以为燠寒。(44)
引文中“《山海图》”又名《山海舆地全图》,是利玛窦入华后绘制的中文世界地图。蒋骥《山带阁注楚辞》“采摭书目”未列此图,但书中两次引述。利玛窦地图中的中线指赤道。赤道每年有两次太阳直射,因此可能有人认为赤道处一年有两冬夏春秋。明清知识界的世界地理知识较前人大有增长,可能是外来文化的影响与自身知识发展的共同结果。例如蒋骥引述清人陆次云《八纮译史》“百尔西亚极热,人常坐卧水中。阿路索极寒,六月有僵冻者。满刺伽四时皆裸,莫斯哥盛夏重裘”来释“何所冬暖,何所夏寒”。(45)
再有关于《天问》“东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顺椭,其衍几何?”的注释,周拱辰《离骚草木史》、陈本礼《屈辞精义》与蒋骥《山带阁注楚辞》都引述利玛窦的传入的西洋地理学说。例如周拱辰《离骚草木史》:“利山人《舆地全图》云,天有南北二极,地亦有之,天分三百六十度,地亦同之。并征地每度广二百五十里,则地之东西南北数略相等,计各地一周,有九万里实数。地厚二万八千六百三十六里,皆生齿所居,其余荒汜,不能知矣。”(46)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利西江:地球东西南北各七万二千里。”陈本礼《屈辞精义》:“利西江《地球图》分舆地为六大州,曰欧逻巴,曰利未亚,曰亚细亚,曰北亚墨利加,曰南亚墨利加,曰墨瓦腊泥加。”(47)可见利玛窦《山海舆地全图》对当时学术界关于地球的认识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楚辞学者在援引西学时并不盲目,而是有所取舍与探讨。譬如戴震《屈原赋注·音义》中解释“天何所杳,十二焉分”中的“十二”时,提出“十二次之名,出于二十八宿。……十二次之名,今冬至日在箕初,而欧暹巴(笔者按:Europe的音译)以冬至为日躔,星纪之次,失古人所以名十二次之义”(48),指出西洋学说与古人学说不符之处。陈本礼《屈辞精义》注释“何阖而晦,何开而明”时,提出“按,泰西曰:‘日轮大于地球一百六十五倍又八分之三。’日既如此之大,则日入之后,地小于日,何以能掩其光而为夜耶?”(49)根据自身生活经验对利玛窦的观点提出疑问,他还在“九州安错”条下对利玛窦学说进行驳斥,“又泰西谓地上下四旁皆生齿所居,此言尤为不经。”(50)但是他认为地面应该“结根于天,如菌之有蒂”,并未提出更为科学的见解。周拱辰在解释“列星安陈”时曾提出关于观星象见吉凶的观点应存疑,并提出疑问“又有外夷之星,征应乃在中国,不知其何道理也?”同时作批注云:“真是虽圣人有不知,须更问之利山人何如。”(51)亦可见出其思考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