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段誉与韦小宝

也许有人立即就会说：段誉（《天龙八部》）与韦小宝（《鹿鼎记》）哪有什么关系？确实，段皇子与韦公公（后来更成了韦爵爷）的形象可谓天差地远：一个是华族贵裔，公子哥儿，文质彬彬，风度翩翩；一个是市井无赖，坑蒙拐骗，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怎会与一个扬州小流氓拉扯上呢？可是，若是我们透过现象看本质，暂且忽略他们两人的身份，仔细思量他们的所作所为，便可看出他们两人其实是难兄难弟，一丘之貉。

他们的共同之处，不妨以偏概全，一言以蔽之，那便是：遇到强敌必逃，遇到靓女必追。

首先，他们都不谙武功，都是靠点“贼运”得以在江湖上大难不死。韦小宝从来对练武功提不起精神，虽然服侍过海公公，更先后师事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独臂神尼（长孙公主），却连他们的一点皮毛也没有学到。段誉倒是出身武林世家，大理段氏名震天下，独霸一方，怎奈段誉也是无心向学——他正是怕学武功才逃出皇宫、误入江湖的。更妙的是，这两位不学无术之徒后来却都学会了一门绝世轻功：段誉无意中自学了“凌波微步”（他最后更误打误撞地学会了“六脉神剑”）；而韦小宝则跟独臂神尼学会了“神行百变”——独臂神尼还直夸他别的武功怎么教也学不会，这逃跑的武功却是一教就会！他们两人凭着这一着“逃之夭夭”的招数，在江湖上“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自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

当然，他们最相似的地方，还是在“追女仔”方面。段誉可谓多情种子，天生怜香惜玉；而韦小宝只好说是“花心”，到处拈花惹草。段誉开头是迷迷糊糊地与钟灵、木婉清（后来才知道她们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纠缠不清，以后一见王语嫣，惊为天人，从此丧魂落魄，苦恋不休——怎奈落花虽有意，流水总无情，王语嫣已是芳心有主，迷恋她那武功骇世、风流倜傥的表哥慕容复，对段誉几乎不屑一顾。韦小宝最后七女同归，真真正正娶了“三妻四妾”（另外还与俄国公主苏菲亚曾有一腿），这些已是“脍炙人口”，不必饶舌；而其中他追阿珂倒是与段誉追王语嫣如出一辙，阿珂是陈圆圆的女儿，有其母必有其女，自是风华绝代，韦小宝这好色之徒见了她岂有不神魂颠倒的道理？可是阿珂当然不会喜欢韦小宝那副色迷迷的无赖相，她喜欢的是郑克塽。王语嫣喜欢的慕容复是燕国之后，人中龙凤；而阿珂喜欢的郑克塽则是台湾郑成功的二公子，也是豪门大户（在历史上郑克塽的爷爷郑芝龙是海盗出身，并非真正的名门），妓院出身的韦小宝与之相比，简直就是蚊同牛比了。于是，段誉和韦小宝就这样双双在最漂亮的女子之前碰得灰头土脸，真的成为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了。好在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优点：都善于进行“韧性的战斗”，不畏强手，死皮赖脸，死缠烂打，屡败屡战。所以最后自然是大团圆结局，段誉和韦小宝各自精彩，抱得美人归。

可是这样的故事，这样的结局，未免令英雄气短。段誉和韦小宝这种本事低微的多情种子和好色之徒，怎么竟成为武侠小说——一种现代的“英雄史诗”——的主角呢？难怪有人说：金庸小说中的主角，身份越来越低，武功越来越差，直到英雄才士尽归隐，不才小宝称至尊，武侠已不成武侠，所以金庸也就只好“金”盆洗手了。这种看法倒也不无道理：君不见，写到《天龙八部》（这是金庸倒数第四部作品），有着贾宝玉影子的段誉做了大理国的皇帝，有些傻气的虚竹做了逍遥派掌门，而真正的大英雄乔峰（萧峰）却死了。写到最后一部《鹿鼎记》，厚颜无耻、八面玲珑的韦小宝（韦小宝这个“典型人物”在中国文学史上即使不是绝后，恐怕也属空前）全身而退，享尽风流富贵，而真正的大英雄陈近南也死了。

英雄末路，小人得志，武既不存，侠又安在，这武侠小说也确是没法子往下写了。